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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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等了會才過去,問都雲深:“箜蕪在哪裏?”
他正被達少悻用樹枝掃臉,強撐着不讓自己失态,為了維護尊嚴,大聲喊出:“我死也不會告訴你,你休想知道!”
其實他還是那個都雲深,只不過現在的他一時誤了歧途。
“九百年前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不像現在這般伶牙俐齒,反而很是乖巧聽話,總之是個很好的人。”南音蹲下去,回憶起遙遠的過往。
他先是一愣,後嗤之以鼻,聲量越來越大“……那有什麽用!只會讓人覺得我是不中用的、可以随意欺淩的廢物罷了,我得不到人們的敬仰,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你現在又和死了有什麽區別?”南音平靜地戳穿他。
他冷笑:“一個人死和所有人一起死的區別。”
“你不會死的,你還有很重要的事未完成。”
“你怎麽知道!”他一驚,凝眉仔細思考。
想到了什麽,又似什麽都沒想到。
還是疑惑地看着南音。
“告訴我箜蕪在哪裏。”她面不改色。
他不甘地擡了擡下巴,示意了一個方向:“哪邊。”
南音順着方向過去,都雲深的面色逐漸變得陰險。
她走到盡頭,抹去眼前的霧障,只見腳下現出一條奔騰的河水,缭缭熱氣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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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伸進水中,一下被燙縮回來。
眼前同時閃過箜蕪在水下痛苦掙紮、瀕臨窒息的畫面。
“你要找的人,就在這條河下面。”後方響起都雲深的聲音,聲量故意提高了兩倍,生怕她聽不到似的。
南音停在岸旁,默默調息準備,他明知南音的靈力屬于冰系,這樣的陣法對她來說,屬實是不堪一擊,卻又故意布下此陣,想來是底下還有更厲害的招數,她得做好萬全的準備,不然不僅救不了箜蕪,還可能連累了她。
耳旁掃起一陣風,一抹绀青色縱身跳入河中,不過須臾便連人帶籠,将箜蕪帶了上來。
達奚菩足尖點地,立在一旁默不作聲,身上的水珠化作霧氣,氤氲而起。
背後響起都雲深的狂笑:“這下誰都救不了你了,你必死無疑。”
南音剛靠近籠子,就被一股強盛的力量彈回,掌心傳來刺痛,但她察看時,卻并未看到傷口。
她轉過身,只見達奚菩的掌心正對準她的身後,呈收勢狀。
是他替她抵擋了這一擊。
她走到他面前,抓起他的另一只手掌,上面血痕密布,血水争先恐後地湧出,無論她怎樣施法,都無法阻止。
這是都雲深下的毒。
而他卻從始終,都保持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漆黑的眸子盯着南音,渴望從她的眼中尋到一絲愛憐。
她不說話,只朝他的身體裏源源不斷地灌輸靈力。
他也不說話,默默地注視她,臉色肉眼可見地蒼白下去。
一直收效甚微,南音心态崩潰,她欲意割開自己的掌心,卻被他反手握住:“小師姐何必如此,不過爛命一條,死了又何妨?”
這一下,血水流得更快了。
南音将劍收回,急忙去看他的手,卻被他側身一躲,血手別到身後。
“你做什麽,你真的想死嗎?”她一時間火氣上湧,朝他吼道。
“誰會關心呢?”他一臉怔然,轉身飄然離去。
南音緊追在他身後。
“站住!”大聲将他喝住。
她快步上去,将他拉回來,塹住他的後頸,舌尖探入他的齒間。
他狠狠一震,身子麻木而堅硬,反應過來後仍在不住顫抖。
“嘭!”劇烈的爆炸聲從身後傳來,他将她撈到身後,單手設下一個法陣,抵擋飛來的碎石飛沙。
都雲深升至半空,四肢均化作鐵甲,脖頸扭動時,發出“嘎吱”的聲音,看向幾人的目光,是瘋狂的猩紅色:“久違了,各位。”
他雖與都雲深共用一具身體。
但他是南音之前在客棧遇的那位老者,是傳說中數日內連斬三只兇獸的都氏家主,也是把他們帶到這裏的始作俑者,唯獨不是都雲深。
“都雲鶴。”南音叫出他的名字。
籠中一直處于恍惚狀态的箜蕪,有片刻的回神。
“沒想到九百年過去了,神女還記得我,真是榮幸啊。”都雲鶴朝南音看去,下颌輕點,盡顯君子之風。
“我也沒想到,你竟然還活着。”南音上前一步,将達奚菩擋到身後。
她這時才明白,都雲深為什麽執着于奪走他的肉身。
達奚菩躲在她身後,嘴角半勾不勾,分明是想笑的,卻又好像笑不出來。
“怪就怪我這弟弟一向優柔寡斷,我做兄長不随時跟着,實怕他難成大器啊。”都雲鶴語氣綿軟,不知道還以為他在和南音唠家常。
看見她擋在達奚菩身前的動作,神色才有了一絲變化:“神女不是號稱拯救蒼生嗎?怎麽我覺得,九百年前與九百年後,你都只是在救一人而已?”
他向下拍出一掌,南音升空與他對陣。
達奚菩走到一旁,看着籠子裏的箜蕪,他一揮手,連人帶籠送到都雲鶴面前。
南音驚慌收勢,對面卻毫不顧惜,強有力的一擊将鐵籠碎裂成灰。
箜蕪灰敗的瞳孔上,倒映出他滿臉的殺機。
千鈞一發之際,達奚菩以樹枝為劍,以破萬鈞之勢,斬斷他的右臂。
他橫插進陣法,掐住都雲鶴的咽喉:“想要我的肉身,給你便是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不過我要提前警告你,你得到我的肉身,也會拿走我的不幸。”他向下看去,嘴角微勾,像是釋然。
南音接住下落的箜蕪,與她一同墜地。
那怕剛剛經歷一場生死危機,她的神色仍沒有什麽起伏,她從地上爬起來,口中喃喃自語着什麽。
南音跟着她,繞到一座山峰後,見她從袖口掏出一把刻刀,正是南音當初在神女塔為她打造的那一把。
可當時南音還未來及送給她,就以身獻陣了,這把刻刀也不知所蹤。
不想還是輾轉到了她手裏。
箜蕪找尋了一番,停在一塊與她齊高的石塊前,刻刀在指尖飛速轉動,不過須臾便削出了南音的臉。
南音心神一震,想起在破廟中見到的,她的石像。
原來這些都是出自她手。
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南音不明白。
難道是因為當初在神女塔下,刺她的那一劍?
南音攔住她,告訴她自己從未怪過她,她愣了好一會兒,終是掩面哭泣。
細問之下,南音得知,這九百年來箜蕪和奉月他們一樣,都在達奚菩的影響下,恢複了與她有關的記憶。
“為了留住與你有關的記憶,他所做的一切,簡直駭人聽聞……”箜蕪的話在耳邊回蕩,南音繞回山峰前。
都雲鶴與達奚菩面對面騰空站立,兩人雙手交纏,看不出是誰壓制了誰,誰站了上風,誰又落了下乘。
達少悻用鐵鏈瘋狂擊打籠罩二人的陣法。
奉月站在不遠處,在數數:“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越往後,她嗓音中的顫抖就越明顯,臉色也愈加嚴峻。
南音盤腿而坐,雙目緊閉,念出一長串咒語。
“一百零八!”奉月數到一百零八,達少悻終于将陣法砸出一絲縫隙,血色絲線從縫隙中蜿蜒出來,自左向右在南音周圍畫圈。
都雲鶴伸出左手,指尖的鐵甲延長,探向達奚菩的心髒。
他看見了,卻并未阻止,嘴角挂着嘲弄:“今日一切是你自找的。”
鐵甲插入他的身體,狀似無物般穿過。
他沒有感到疼痛。
“噗!”南音吐血,胸膛處憑空顯出一個血窟窿。
達奚菩發現蹊跷,将都雲鶴一掌擊倒,去到南音身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生怕把她弄疼了。
南音給了他一巴掌,眼底滿是失望:“你既這麽想死,當初我又何必救你?”
“我錯了。”他垂着頭,眼底的桀骜被融化,只剩下滿目的彷徨:“我只是想讓你關心我……”
為了這一點點關心,不惜拿命去博。
若不是南音提早洞悉他的意圖,将引子通過舌尖注入他身體內,給他下了舍身術,替他承擔所有苦痛,剛才他就不會主動停下,只會任由都雲鶴将他的肉身奪去。
“當初我問過你那麽多次,你都沒有動搖,現在又在做什麽?”南音一把推開他。
“你以為在你做了那麽惡事之後,我還能與你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嗎?”
“我回來,并不是要與你重蹈覆轍的。”
“你欠下那麽多債,怎敢輕易去死?”
“你給我好好活着,看着我同別人成親,兒女繞膝,子孫滿堂!”南音竭盡全力地罵了他一通,血水浸了滿身,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達奚菩抱着她,埋在他脖頸小聲嗚咽。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做什麽都彌補不了了,可他不能接受她漠然的态度,更不能接受她與別人在一起。
他寧願死。
都雲鶴被達少悻連連重擊下,抱着殘臂退到山峰後,正入箜蕪的圈套。
她的蛇尾塹有劇毒的刺,纏繞他的胸膛一圈後,對準他的喉嚨:“你當年欠我的一命,是否該還了?”
當年她為報兄仇,把他關在魔域折磨取樂,卻被他的花言巧語蠱惑,不僅放他出來,任他做惡,還為替他取心頭血,刺了南音一劍。
助他如今占着都雲深的身體,繼續茍活人世。
這些年更是受他控制,利用無臉怪害了許多無辜之人。
“不要把過錯全都推到我一人身上,是真的受我蠱惑,還是你自己另有謀算,你比我清楚。”都雲鶴慢條斯理地提醒。
他說得沒錯,她的确因咒印一事對南音起了殺心,那段時間對她置之不理,就是為了能在下手時幹脆利落。
沒有都雲鶴的催促,她刺南音的那一劍,或許會有猶豫,但決不會後悔。
任何造成她鈎蛇一族茍且偷生,她與兄長半生苦難的人,都應該死無葬身之地。
以前她是這麽想。
直到在魔域撿到那把精致的刻刀,那些被她刻意忘記的,與南音相處的一幕幕湧現,她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都雲鶴嘲諷她雖修得了人身,但與真正的人根本不同。
她就是一個不通人性的冷血動物。
“我會證明你說的一切都是錯的。”箜蕪最讨厭聽到這樣的話。
“如何證明,你是能回到九百年撤回刺向南音的那一劍,還是能讓那些死在無臉怪手下的人死而複生?”都雲鶴仍不知所謂。
“別做夢了,你永遠也證明不了。”
趁箜蕪恍惚之際,他掙脫圈套,逃了出去。
箜蕪追着他去,任奉月如何呼叫,都不見她回頭。
忽然間地動山搖,狂風四起,飓風裹挾在外面的東西進來,也将華連采與琳琅帶至此地。
“阿紫,師尊!”他們從遠處跑來,看見南音給了達奚菩一巴掌,也看到達奚菩抱着滿身是血的南音,無助地哭泣。
“公子這……”琳琅想要說什麽,被華連采搖頭阻止。
他去到二人前方:“師尊,這裏快要塌了,我們先出去吧。”
達奚菩堪堪回神,他彷徨的眼神和血紅的眼尾,看得華連采心神震裂,斜陽宗上下的人都說,他是一個極其冷清的人。
到底是怎樣的人與事,讓他的情緒激蕩至此?
華連采看向他懷中的南音,一股難言的情緒漫湧出來:“阿紫……”
周圍的山搖晃得更厲害了,達奚菩往南音眉心設了一個陣法,送進華連采懷中:“帶她回斜陽宗。”
“師尊那你呢?”華連采擔心不已,話音還未落下,三人就被送了出去。
達奚菩看着風沙底下,從容站定的奉月與達少悻:“這裏就要毀了,你們還不走嗎?”
奉月輕笑了下:“三界之大,哪裏還有我二人的容身之處?”
達少悻未說什麽,緊貼在她身後,勢要與她共存亡。
“若我可以找到呢?”他孤身朝前走去:“你們先走,之後我會去找你們。”
“你要去哪?”奉月問。
他腳步未停,朝着坍塌的深淵走去:“去要一個答案。”
二人對看一眼,相攜離開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