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062
南音看見達奚菩近在咫尺的臉孔,猛地抓住他胸口的衣襟:“你沒事了!”
他但笑不語,帶着她繼續向下,她恍惚了一陣,只見宛如死地的絕境深淵,開出一朵朵充滿生命力的白蓮,她被達奚菩帶着,一頭栽進盛潔的花瓣中,被溫暖踏實的感覺包裹着。
達奚菩托着她的後腦,将她放到一張溫熱的石床上,偏頭在她的耳旁叫:“小師姐?”
南音的神識更清明了些,抓住他的衣角不肯放開:“你做什麽?”
他拉開她的手指,虛握在掌心中:“還說不是擔心我,你分明擔心我擔心得要死。”
她吓得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想要收回手,卻因被他反手緊握,而無法成功。
他的眸光如狼似虎,盯得她無所适從,可面上還是冷淡如斯:“換作別人,我同樣會如此擔心。”
“……好吧。”他沉默了一會兒,似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又似根本不在意。
他假裝離開,又突然回來,點了南音的昏睡穴,托着她的後頸,将她安放在石床上,目光眷念地在她的臉上掃過,一遍又一遍。
約莫一盞茶後,達奚菩閑庭闊步地走出結界,迎面對上前來的都雲深,靠到一旁的石牆上,随意曲起右腳:“肉身可以給你,但我有一個條件。”
“得到我的肉身後,不可再枉顧人命、濫殺無辜。”
“那我要你的肉身還有什麽意義?”都雲深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你果然目的不純,那這交易便做不成了,我的肉身,你永遠也得不到。”達奚菩攤開手,聳了聳肩,輕松自如地說道。
他本來也沒打算真給他,不過是試探他罷了。
察覺被耍的都雲深,生氣地壓了壓眼:“你已中了我的蛻骨嬈,有什麽底氣敢跟我說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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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是我的底線,不這樣做的話有人會不高興的。”達奚菩笑意森森,聲音如潺潺流水,婉轉流暢,只有切身體會,才知寒之刺骨。
“你對自己的手段這麽有信心,不妨再仔細看看,我可像有事的樣子?”達奚菩猛地上前,與他面對面對峙。
他剛才根本不是昏迷,而是死過一回了。
南音醒來時,意識混沌到了極點,她做了一個惡夢,夢中身體不斷下墜,任她想盡辦法,也無法自救,那深淵好似無窮無盡,永遠到不了終點。
這種可怕的感覺在她醒來之後,仍然沒有消失,像無形的觸手,扼住她呼吸的喉嚨。
她翻起身,看到石床下方有一條黑色裂縫,裂縫中傳來柔軟的呼喚:“南音,南音,南音……”
她伸出指尖觸碰,一個翻身掉進裂縫中。
當身體真正處于下墜狀态時,她才真正地清醒過來,只是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像夢中一樣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安心感。
身上的靈力也在漸漸恢複。
她穩穩掉落在一處懸崖,前方仍舊是無盡的深淵,後方是一道石門,門中央有一個圓形凹槽。
“快,把我放進去!”袖口的甄言石發出紅色光芒。
南音按它說的做,它進入凹槽時,石門震了下,通身發出金光。
甄言石自行調整了一下,瞬間變成了一顆靈動的眼睛。
它眨巴眼,塵封的石門緩緩啓動。
門後的世界一片澈明,與門外的黑暗截然不同,直覺告訴南音,只要踏入此門,她就能知道這九百年中,達奚菩做了那些事。
但她卻遲疑了。
她認出,甄言石所變幻的這只眼睛,正是當初達奚菩當着她的面挖出的右眼。
九百年前她離去之時,将這只眼睛還給了他。
那這九百年中,這只眼睛又是為何遺落至此的?被甄言石吞噬的?
其實她心裏明白,達奚菩之所以沒像其他人一樣,遺失與她有關的記憶,定然承受了許多無法想象的痛苦,但都被她有意無意地忽略。
只因這一次她的生命不再屬于她一個人,她沒了任性的權利。
如今的她無法再像九百年前一樣,恣意潇灑地說出“會一個個替他将欺辱過他的人打回去”的這種話了。
他回了頭又如何?她已不在岸邊。
她沉默良久,将甄言石取了下來:“帶我去找你的主人。”
甄言石開始還不解,直到身體不受自由地發出紅光,将南音籠罩。
“不……”話音還未落,南音便看見了達奚菩。
他正與都雲深在半空中鬥法。
她滴了滴血在甄言石上,低聲念了一句咒語,将石頭對準達奚菩的方向:“回去。”
石身劇烈抖動,卻遲遲未發動,這說明它已經不認達奚菩了。
南音閉上雙眼,耳邊響起一道沉悶的巨響,過後是達奚菩撕心裂肺的聲音:“不認就是不認,說不認就不認!”
她看見數根鐵鏈從他的身軀穿過,中央懸挂着一只巨型石鐘,每過一會兒,石鐘就會敲響一次,伴随着清脆的骨頭撕裂聲。
她猛然睜眼,臉上大汗淋漓。
上空的達奚菩見此,丢下都雲深朝她奔來:“怎麽了,小師姐?”
他眼中的關切之色太濃烈,南音背過身,穩定心神:“無礙。”
不想他追過來:“是嗎?若是有事可以同我說。”
期間都雲深不要命地朝兩人撲來,被他一掌随意地拍回。
頓了會又補充:“什麽事都可以。”
他笑了笑,眼尾眯成一條線,南音不由得看愣了,記憶中他很少笑,就算有,也是冷笑。
從未像此刻這般舒展,帶着生命力的靈動,像一個真正的會悲、會喜、會怒的少年郎。
這是她九百年前就期望看到的結果。
“不了,我不喜歡與無關之人傾訴。”她依舊冷臉,拒絕他的接近。
原以為他會像九百年前一樣轉身就走,卻聽到他锲而不舍地說:“沒關系,什麽時候想說就什麽時候說,我會随時等着你。”
南音的心抽了下,九百年前倔強冷硬的達奚菩,是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他其實也沒變,只是這一次,他願意将自己低到塵埃裏。
都雲深發動新一輪攻擊,達奚菩帶着她四處跑,說是跑更像是逗着他玩,每回都是只差一點就要落入他手,下一刻又猛地躍遠。
他的怒火越來越大,周遭的山峰接連傾塌,整個地界有翻轉過來的趨勢。
達奚菩仍在激怒他:“就只是這樣而已嗎?”
一句話讓岌岌可危的山峰瞬間坍塌,泥煙沖天而死。
達奚菩帶着南音騰空躍起,落在遠處的山峰。
黃沙淹沒了都雲深的身影,和他身上濃郁的殺氣,周遭陷入短暫的空寂。
“咚!咚!”地下傳來規律的擊打聲,聲音每傳來一次,地面就跟着震動,好似下一刻就會盡數坍塌。
黃沙盡落後,顯現出都雲深的身影,他沉默地站着,像吞噬一切的深淵。
達奚菩劃開掌心,一掌拍向地面:“還不醒?”
爆裂的巨響聲拔地而起,一道黑影從地心沖出,直直沖向雲霄。
“是誰!”黑暗處響起一道女聲,淩厲而警惕。
黑影落在黑暗之前,單膝跪地,沉默不語,他身後的地上,拖着兩根又粗又長的鐵鏈。
“小悻,你又不聽話了。”女子小聲地埋怨,但更像是嬌嗔。
時隔九百年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南音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那麽黑暗背後的女子,會是奉月嗎?
兩人從側方過去,都雲深也調轉方向追來,達奚菩拍了拍地上的達少悻,他猛地擡頭,發出兇悍的吼叫聲,朝着都雲深撕咬而去。
南音走進黑影,在一處石縫旁看到位黑衣女子,臉頰上有一道黑色蛇紋,她安靜地坐着,凝神聽着外面的動靜,偶爾細眉微蹙。
“你又來了。”不多時,她眉頭舒展,轉向南音身後的達奚菩,雙目無一絲光亮。
接着她轉向南音,恬靜的臉上露出一抹欣慰:“南音師妹,別來無恙。”
即便雙目已瞎,她亦能準确判斷周遭事物,還是南音印象中的奉月。
南音心神微震,不料她也會記得她:“你……還認得我?”
“你肯定很奇怪吧,但這世間之事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難的只有第一個而已。”她點點頭,意有所指。
“師姐二人為何會在此地?”南音聽懂了,但她只能裝糊塗,坐到奉月身邊去。
“九百年你身死後,魔神也下落不明,魔域亂成一鍋粥,仙門之人趁勢報複,将所有人屠殺殆盡,我躲在壁落淵中逃過一劫。”
“等到發現外面異樣,已是很久之後了。”
魔域起了一場大火,燒了幾十年,将屍骨燒毀殆盡後,終究蔓延到了壁落淵,從蛇窟中出來的奉月,因長時間與蛇共處,雙腳變成了蛇尾,魔域已毀,盡管三界之大,也再無她落腳之處。
起初的幾年,她帶着達少悻的屍身東躲西藏,每回遇到仙門中人,都會被當作怪物擊殺,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脫。
這樣的生活,讓她幾近絕望,在她就要放棄的時候,達奚菩找到了她。
那時的她忘記了他是誰,只是覺得眼前滿身傷痕的青年沒有惡意,又聽他說,有讓達少悻蘇醒,和助她恢複人形的辦法,就跟他來到了這裏。
她太孤單了,需要一個人長久的陪伴,那怕只是一具無自主意識的軀殼。
她來了這裏,就不想走了:“我很喜歡這裏,大部分時間只有我們兩個人。”
黑暗裏待久了,眼睛看不見了,她也不甚在意。
奉月挽了挽鬓角的發絲,整個人溫柔似水。
南音心情複雜,轉身走出去。
達少悻狠狠将都雲深壓制,轉身搬來一座大山,壓在他身上。
到這還不算完,他撿來一根木棒,翹起山峰的一腳,讓都雲深有活動的空間,但又使不上力。
他用樹葉戳的他耳朵、鼻孔,看他氣急敗壞,發出連續的憨笑。
與當初那個漂亮精明的達少悻,像毫不相幹的兩個人。
“在想什麽?”達奚菩來到她身旁。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每個人都逃脫不了命運的桎梏,他們同是,你我亦然。”南音看向他,提醒他似的。
他達奚菩靜了會,低聲笑了下,語氣慵懶:“可惜,我不信命。”
南音目光停在他身上,握緊掌心的甄言石:“你的眼睛為何……”
“一個交易而已,小師姐不必擔心。”他走上前,與達少悻一同玩耍,落日灑下餘晖,像修複殘垣的神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