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56
聽罷一切後,南音悲憫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達奚菩身上,他也正在看她,兩人視線對接,她微淡一笑,而後擡起手,緩緩撫向自己的右眼。
眼底的心經是她親手所刻,原只是為了試探他,不想他會直接與她換眼,給了她今日殺他的機會。
疼痛猶如巨浪席卷全身,達奚菩單膝跪地,手捂住右眼,血水從裏漫湧而出,全身的經文顯現、在皮肉底下跳躍,随時都可穿透他的血肉。
腕間的佛珠掙脫而出,死死勒住他的喉嚨。
南音将經羅布抛至他的頭頂,化出長弘矛,步步朝他逼近。
“我南音在此立誓,今生從此刻起,直到生命盡頭,将不惜一切代價,殺了魔神之子達奚菩,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昔日的誓言在耳邊回響,達奚菩反倒釋然了,他不怕她狠,只怕她不夠狠。
從開始他就知道她不可能放棄殺他,所以她讓他做什麽,他都不曾懷疑,将刻有經文的眼睛換過來,接受她給的佛珠,給她留下孩子的血啓動經羅布,幫她找來長弘矛和碧血印……
為了不讓自己有半分期許,所以他不斷殺人,只有确信她是厭惡他的,她與他是沒可能的,他才能勉強控制自己的心,讓自己對她的喜歡少一點,再少一點。
有時他真想蠢一些,忽略她眼中的殺意,那麽或許他會更加毫無保留地掏空自己,今日之死也算死得其所。
可惜啊可惜,他們都太清醒了。
既然她想殺他,就最好徹底将他殺死。
否則來日重返,他必将不惜一切代價,摧毀三界,而到那時,他不會再因任何人而動搖,也不會給任何人殺死他的機會。
“你應聽過一句話。”她長弘矛直指他的額尖,他冷眼瞧着,似要将一幕刻進骨血。
“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她猛地上前,戳穿他的胸膛。
Advertisement
他吐出大口血,表情逐漸興奮:“想要殺死我,就這點力度還遠遠不夠。”
“拿出你的全部本事。”
南音念咒請出碧血印,放進他的額心,上空的經羅布啓動,攪動他體內的魔氣。
幾重作用下,他的意識逐漸混沌。
“就騙你怎麽了?誰叫你這麽弱,連條狗都不如。”一道黑影在他眼前嘚瑟。
他爬起來,手臂貫穿那人心髒。
睜開眼,這個人變成了南音。
她吐了血,忍痛将婆那果從體內取出,通過長弘矛送進他的身體。
接着從雲水囊拿出他的右眼,祛除上面的濁氣,用靈力送回他的眼眶。
“你在做什麽?”眼前更加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樣,達奚菩突然感到不安。
血水從她嘴角滲出,她将掌心覆至他胸口,莫名笑了:“就這麽讓你死了多沒意思,既是懲罰就是要讓你痛徹心扉、追悔莫及。”
“當你真正明白愛時,懲罰才真正開始。”
她止住胸口的血,重新回到半空:“諸位聽好了,我南音今日将為天下衆生舍棄己身,但我不是自願的,是被你們逼迫的,不過我會一一寬恕你們,也請你們盡可能地寬恕我所愛之人。”
“南音願用一切,換取他們的新生,讓他們得償所願。
清靈的嗓音在空曠的上空響起,所有人從上空落至地面,他們都察覺到身體酥麻,四肢逐漸僵化,不能動彈。
都雲鶴卻竄出來,往都雲深的方向過去,都雲深不知他要做什麽,想要晃動腦袋示意他不要過來,可他連這麽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不知都雲鶴是怎麽做到的,這讓他害怕極了,下意識後退。
都雲鶴上前,扣住他的後腦:“記住,讓都氏成為仙門第一。”
他剛說完這句話,都雲深就聽“嘭”地一聲巨響,濃厚的血霧撲面而來。
他這一生都不喜歡等待,所以寧願暴體而亡,也絕不在原地停留。
南音看見了這一幕,明白了都雲鶴的“一會兒見”的意思,他不甘平凡,所以連死都是轟轟烈烈的。
只要都雲深能将都氏壯大,有朝一日成為仙門第一,就永遠會有人記得他,和他今日的行為。
南音帶着搗相盤飛出魔域,将弗屆海上空,維持封印的神龍架取出,感受到上面阿泣殘留的氣息,說了聲謝謝。
然後将神龍架融進心髒。
随着神龍架的離開,封印的裂口越撕越大,無數叢業火從縫隙中掉落。
南音苦苦支撐,卻收效甚微,葉止川與東方既相繼趕來:“小師妹,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葉止川化作燈芯,立在燈臺中,東方既割破手腕,将血注入,以作燃料。
搗相盤噴出火焰,點燃白雲燈。
燈一點燃,南音這邊就輕松不少,她看看燈臺中受火焰炙烤的葉止川,又看看流血的東方既。
東方既咧嘴一笑,想起當年在半生壁,為将達奚菩騙下去時發的毒誓——“五識俱喪,不得好死。”
他蒙住南音的眼睛,暗暗捏了一個手決,親手将周身骨血打碎,魂魄注去燈臺之中。
待南音打開眼睛,白雲燈在她的手中,火焰比剛才旺盛了十倍不止……
南音靜立了一會兒,舉着燈飛往天際。
朝曦鏡從她身上掉落,被封印洩出的沖力壓成碎片,南音在碎片中,看到無數個自己。
所有人都在往這邊趕,南音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到形容狼狽的達奚菩。
他對自己的要求向來很高,尤其在回到魔域之後,從來不會失态,更不會輕易地表露情緒。
然而今日他兩樣都占了。
南音唇邊揚起笑意,更決絕地沖向封印。
“不!不要!”達奚菩發出慘烈的叫聲,眼睜睜看着她被陣法吞噬。
碎裂的朝曦鏡落在身前,那些他往日曾極力掩蓋的,對她滔天的愛意,在鏡中暴露無疑。
他感受到體內的婆那果與不燼木,兩股力量正在相撞,身體幾乎要被撕裂,可這遠遠不及他心口的悲痛:“原來這才是你報複我的方式。”
她曾說過他每作一次惡,他便毀一樣她所在乎的,他之前殺了那麽多人,是該得到報應的時候了。
她要他在之後的漫漫人生,都活在無盡的痛苦中。
封印合閉之後,天空下起一場血紅的雨,将人間殘留的業火澆滅。
白雲燈與搗相盤一同掉下來,落在血色的水潭裏。
所有人大夢初醒,兩名修士提着手中劍站起來,走向地上的達奚菩。
兩名來到修士來到達奚菩身邊,他睜開眼,氣勢駭人:“想殺我,那就來吧。”
兩名修士對視一眼,竟然笑了:“這位道友怕是糊塗了吧,好端端地我們殺你做什麽?你又不是窮兇極惡的魔神,我和我師兄是看你神情痛苦,想來問問你需不需要幫助?”
達奚菩猝然睜開,一時迷茫極了。
意識到了什麽,他的表情漸漸失控。
大批的修士從前方用來。
衆魔将嚴陣以待,卻發現他們提着劍,從達奚菩身旁越過,臉上一片迷茫。
“發生什麽事了,我怎麽會在這裏?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這人是誰,怎麽哭得這般傷心?”
“這人長得還挺好看的。”
……
魔将們也很迷茫。
人一個個離去,只徒留達奚菩一人,他想起南音說過,如果他不是生來,就是人人厭棄又害怕的魔神之子,會活成什麽樣子?
也聽到她說,她願意舍棄所有,為所愛之人求一個新生的機會,讓他得償所願。
所以她愛的人,也包括他嗎?
不可能,怎麽可能有他,他明明做了那麽多傷害她的事,當着他的面殺了那麽多人,她不将他碎屍萬段就算了,怎麽可能還會對他,有一絲一毫的情意?
即便事實這樣明朗地擺在眼前,他還是不敢相信,她怎麽會愛他啊?明明他如此卑劣,他怎麽會被愛啊?明明他如此惹人憎恨。
他身軀顫抖着,一點點撿起朝曦鏡的碎片,不敢想象剛才封印合閉的瞬間她該有多疼,繼而慢慢回想起來,這些日子他都做了什麽,奔潰地捂臉大哭。
南音說得對,這是他自找的,明明這麽好的人就在眼前,他卻不知珍惜。
到失去後才知,一切晚矣。
她做到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讓他嘗到了“追悔莫及”的滋味。
他在地上跪了許久,像座孤獨的山堡,一動也不動。
樊葉祖師葉軒踏雲而來,收起地上的白雲燈和搗相盤:“很快你就會和他們一樣,忘記她和與她有關的一切,到時便不會感到難過了。”
達奚菩緩緩擡頭,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掏幹血肉的恐慌。
她竟是這般,為他考慮好了一切。
可對此時的他來說,忘記她,是比世間任何事都可怕的刑罰。
“不,不會的!”他極力反駁,卻敵不過事實,腦海中的南音的确在逐漸消散。
“不,不!你不能這麽對我!”他發出一記悲鳴,抓住每一個過往的人,不知疲累地一遍遍詢問:“你記得南音嗎?你知道南音是誰嗎?你還記得她嗎?”
他從千雪谷的這頭問至那頭,問了不下上千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不記得,不知道,那是誰啊?”
他捧起地上的血雨,數萬魔将看見,素日裏總是神色淡淡、對任何事情都不以為意的魔神,不知因何緣由,竟對着折雲峰的方向淚如血湧,利齒割破唇瓣,他涼唇染血卻無端發笑,這一刻,他一直以來克制的愛意全部釋放,有眼大滴大滴地落出血淚:“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
她成功了,死在他最愛她的時候,也用世間最殘酷的刑罰殺死了他。
在他感受到愛時,又眼睜睜看着愛從他手中溜走。
最終他灰敗的目光,落在葉軒手中的搗相盤上。
無論用什麽方法,他都不能忘了她,絕不能!
葉軒立于原地:“南音為天下蒼生奉獻自己,是天道也為之贊嘆的大義之舉,她救了蒼生,蒼生理當回報她,所有人都忘記她,是她的心願。”
“你若執意如此,就是與天道對抗,一步不慎就萬劫不複,你真的想好了嗎?”
達奚菩深伏地,任其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