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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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追到流雲殿,殿內比起平常每一日,都安靜得多,那股時常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今日沒再聞到了,像是被刻意抹除。
達奚菩于殿前駐足,雙手負在身後。
“你好心提醒我,是想幫我?”她上去,在距離他三步的位置停下。
從她“神女”的身份公之于衆起,是否選擇成為拯救蒼生的英雄,就不是她想與不想的問題了,世人多的是有法子,将她推上這條路。
因此他們會首當其沖找上她的師們斜陽宗,以及和與南音最親近的幾位師兄,以天下大義為借口,逼他們想出法子來,解決目前這個困境,這也是扶杳單槍匹馬殺進魔域的原因之一,他打着“勸服”的名義前來,要将南音帶離魔域,失敗後安靜待在荒蕪界,未提出一絲不滿。
看似不念同門情誼,實際借此迷惑世人,讓他們暫時鳴金收兵,為京方與葉止川争取時間。
南音能感覺得到,幾位師兄在籌謀一件大事,這件事有關蒼生存亡,有關他們自身性命,更有關她,為得到圓滿的結果,他們會不惜犧牲掉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所以南音是要去幫他們,也是要去阻止他們。
“這麽快,就忘了那一巴掌了?”他語氣平緩,将懼意慢慢滲透,他生性多疑,不信世間有持久的真情,所以一遍遍質疑。
她卻不為所動,且十分篤定:“十一師兄不會做這樣的事,不止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小師妹,而是換作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會做這樣的事,這是我對他的了解與信任。”
“如果他做了這樣的事,那只有一個原因,他受人操控,身不由己,若真是這樣,那我更要去了。”
“就算是扶杳,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她頓一頓,目露憂郁,道理是如此,但平白受這一掌,委屈是難免的。
他低眉,帶着自嘲:“你的愛,還真是分給了很多人。”
“你所指是什麽愛?若是情愛,那便只給了一人。”她順口就接,堅定如斯。
他靜置稍許,逐步靠近“……可惜吾想要的,你給不起。”
“可若是,我可以呢?”她反逼近一步,月光浸透眉間,明亮通透卻不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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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句話,在達奚菩的心中轟然炸響,這句話的動人之處不在內容,而在于說話之人是南音,他知道她向來說一不二,承諾一旦說出口,就一定會做到。
因為這份特殊的篤定,他鐵石心腸般的內心,竟被撬開一角,湧入無限的期待。
可只是片刻,他便尋回理智,或許真如南音所說,這個世界的另一面,是值得期待與守護的,但那一面永遠不會屬于他——一個曾掀起天地浩劫的魔神後代。
他恢複冷質:“吾幫你,可以得到什麽好處?”
南音大膽地湊上去:“你這幾日都沒出現,想必是已嘗過經文融入骨血的滋味了吧,而這只是剛剛開始,越往後疼痛就會越劇烈,你真的不想試試我的辦法嗎?”
看她信心十足的樣子,達奚菩陡然生出一抹無所畏懼,他喜歡看她對他用心的模樣,不管是用心的蠱惑、欺騙,還是用心的掩飾想殺他的心思。
為了這份“用心”,他索性将一切危險都視而不見,一步步走近她的陷阱。
“好。”他喉嚨滾動。
兩人來到無音寺附近,落在一座高山之上,無音寺建在對面的陡峭山腰上,從他們的位置看過去,無音寺的全貌一覽無餘。
此時正有大一隊人馬排列整齊,從一羊腸小道,弓字型跪爬往無音寺,除了領頭的幾個,其餘每一個都是普通凡人,身上沒有半點靈氣。
“大家都別害怕,等過了這條路就沒什麽可怕的了,無論你們想要得到什麽都可以實現。”說話的人身着水藍色服飾,腰間系有青柳紋配飾。
南音立馬就反應過來了,四處尋找那人的身影。
“是在找我?”對面略高些的山頭,站着一位眸眼深沉的錦衣少年,眉眼間的青澀被塵世的風霜削盡。
“南音姑娘貴人事多,難為你還能想得起我。”他出言嘲諷,現在的他從內到外都想極了他的兄長都雲鶴,折雲峰扼殺林中那個懵懂的少年都雲深已經死了,現在站着她們面前的,是憑一己之力抗起都氏一族重擔的碧晔城城主都雲深。
那日拿着神龍架決絕離開時,南音就料到會有今日景象,她自認問心無愧,所以不會解釋什麽:“我師兄在何處?”
“正好,他也等你許久了。”他看向無音寺禁閉的兩扇山門,目光孤絕悲憐。
南音看懂了這一眼,以前她面對屢犯大錯的同門弟子,不得不将其手刃時,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她不會動搖殺他的決心,只是感慨他若是能再聰明一些,就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或許在都雲深的心中,他曾滿懷真心地将南音認作一生摯友,然而如今他有一件比朋友更重要的事要做。
南音示意達奚菩,兩人去到山門前,她推開門走進去,他則立在門前撇向臺階下的人群,衆人原是埋着頭往上的,憑空被這氣勢震了一下,停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山門後的仙門弟子欲意偷襲,提着劍刺向他,達奚菩頭都沒回,他們就自行絆倒,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山底栽去,空曠的山間回蕩他們凄慘的叫聲。
都雲深穿過慌亂的人群,定在臺階下方,仰頭看着達奚菩,雖是下位,仍不卑不亢:“不知在下可否,與尊主談個交易?”
南音進入寺中,在內蹲守的弟子本欲上前将她擒住,聽了山門外令人心驚肉跳的慘叫聲,再看達奚菩立在山門前的背影,就一個推着一個,遲遲不敢上前。
寺內原本供奉的石像不見,倒見幾樽還未刻出面龐的神女像,只須低頭往身上看幾眼,南音就知道這像刻的是誰,除卻細節部位有些粗糙外,大體還是挺像的。
但與箜蕪所刻的,還是比不了。
她站在堂院中心,将四周大致看了一圈,對上一名弟子的眼睛:“我師兄在何處?”
弟子一直警惕地盯着她,陡然被她這麽一問,再對上她那雙幹淨剔透的眼睛,連話都不會說了,就只是搖頭。
南音卻不走,又問了一遍:“我師兄在哪?”
這一遍的語氣和上一遍一樣,給人的感覺卻大相徑庭,上一遍是詢問,這一遍是質問。
弟子經不住,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寺院上空。
寺院的整體布置呈灰土色,唯有從山門到石像腳下,鋪有一張橙紅色葛麻大毯,咋一看有些突兀,再看就有一種詭異的和諧。
有了扶杳的前車之鑒,南音這次沒有貿然擡頭,她不看也能猜到,京方此刻的樣子肯定無比慘烈,因為他們要用他的“慘烈”,來喚醒她的“良知”
“怎麽不敢看我?我的小師妹可不是這樣小膽的人。”破碎的嗓音自上空灑落,他說每一個字都很是費勁,粗重的呼吸聲貫穿始終。
初聽到他聲音,南音身軀一震,半邊身子都麻了,她閉了閉眼,忍住想要擡頭看的沖動,向前走幾步,在一個蒲團上坐下:“師兄可有什麽要與我說的?”
她此刻的腦海裏,全是當日玄武塔上扶杳給她的那一巴掌,和荒蕪界中任她怎樣試探,都冰冷徹骨的那道眼神,即便知道那有可能都是假的,但只要存在一點真的可能性,就能讓她粉身碎骨、潰不成軍。
她害怕了。
“我有什麽能同你說的?左不同一些淺顯的,耳朵都聽出繭子的大道理,我不說你也能明白,好歹師兄妹一場,我只求你不要一副這樣要死不活的樣子同我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就要死了,莫非你不辭辛苦來這一趟,是來給我奔喪來了?”
京方說得很慢,溫和的字符飄入心間,将南音心上用以防備的外殼一點點撬開。
“師兄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擡起頭,望向正前方的上空。
兩根捆仙鏈垂落下來,又有兩根從左右橫亘,分別綁住京方的兩只手腕、腳踝,整個人吊至空中,血水将靛青色的衣衫浸濕,臉色慘白如水洗,雙眸渙散無神。
兩人目光交彙時,他砸砸幹涸的唇瓣:“真是,體面了小半生,還是被你瞧見了這幅樣子,你要答應師兄,過了今日就把這幅畫面給忘了,你若是不答應,就轉身出去,我就當你今日沒來過。”
“走可以,但你要跟我一起。”風華絕代的十一師兄成了今日的階下囚,南音只覺心中五味雜陳,無法還能像他一樣輕松打趣。
“怕是來不及了,除非你願意同他一起留在這裏。”都雲深走進來,門中弟子接到他的示意,接連湧出山門,兩道大門阖上,門內寂靜不少。
“你難道沒有發現,這裏的陳設與平日所見很是不同嗎?”他走近來,低聲提醒她。
她發現了,但只是知道不對勁,卻說不出哪裏不對勁,眼前似有一層厚厚的霧,關鍵信息都被遮掩了。
不知是習慣動作,還是什麽,南音朝緊閉的山門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觸發了某種機關似的,寺院劇烈晃動,牆體朝着四面八方崩裂,京方的身體同樣遭到撕扯,眼看着就要命喪于此。
他卻始終淡定,風沙肆虐而來,白霧奇跡退散,南音得以看清他體內變幻的搗相盤,正在瘋狂吞噬他的身體。
“他為了守住搗相盤,寧願做出這樣的犧牲,也不願意去找你,你是不是也該為他做點什麽?”混亂中,都雲深扼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前甩去。
寺院“轟”一聲坍塌,南音落在廢墟之上,踉跄幾步後勉強站定,京方跪在她面前,身上有一個巨大的金色圓盤,圓盤內伸出數條鐵鏈,從後背紮進他的血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