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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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一路疾行,在回排月樓的路上,聽見兩名魔兵聊天。
“尊主果然英明神武,只是略施小計,就騙得數百名修士來此,這下咱們可有好戲看了。”
“說得不錯,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門正派,也是時候為自己的愚昧無知付出點代價了。”
……
魔域有一個說法,說魔神的流雲殿,是仙門人的屠宰場,幾乎每一天,達奚菩都會在哪裏,守株待兔般,殺死一些偷偷潛入魔域的修士。
這源于他命人,每日不間斷地,在四海各界傳播他遭瞳山邪術反噬,命不久矣的消息,他很會拿捏人心,這種小道消息越隐晦,就越真實,只要真實,就不怕沒有人信。
這麽做不僅能享受殺人的樂趣,還能觀賞他們在得知真相後的驚恐,發現自己無路可逃的絕望,看着同伴一個個死去、卻無能為力的悲痛。
若再這般繼續下去,三界将盡毀于魔神之手。
南音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望能盡全力阻止此事。
流雲殿外的氣氛詭異,過往的魔将神色匆匆,臉上驚魂未定,與他們背道而馳的南音,掃視到他們眼中毫不掩飾的可憐。
那是一種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才會有的,冷血又戲谑的目光。
一條健壯的手臂橫亘在身前,迫使南音停下腳步,她疑惑轉目,看向這個攔住她的這人,這是她第一次正視他的臉龐,臉型清瘦剛毅,一雙黑眉濃厚得,像是用炭筆描繪出來的一樣。
看着年紀不大,眼神卻出乎意料地沉穩,透着一股只有經歷過數萬載人世輪回,看透凡塵的老者,才有的滄桑。
“南音姑娘,不要再往前了。”他出言提醒,目光凝重,隐約透露出殿內的情況,已然不受控制。
“多謝左護法提醒,只是我決定好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任何人、事都無法阻擋。”南音按下他的手,往前一步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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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不怕?”辜如風不信,她看起來這麽地孱弱,随便一陣風,就能吹散。
“怕,也要去。”南音擡眼,事到如今她的個人情感與意願,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結果,衆生罹難,她亦難逃厄運,救衆生也是救自己,救自己也是救衆生,所以她會站在衆生之中,與所有對立者為敵。
“所以,你會殺了他。”辜如風一語中的,南音驀然頓步。
她低着頭,唇角微楊:“也許吧。”
她閃身入殿,在昏暗的光線下摸索着前行,腳尖撞上一個不知名物體,她彎下腰,用指腹輕輕觸碰。
當她知道這是一具剛死一會兒,身體還有餘溫的屍體時,有人掀開了黑幕,光亮瞬間湧進來,照亮南音的視線,和……一地的屍體。
适應了黑暗的眼睛,被這麽冷不丁地一刺,瞳孔被攪得血肉橫飛,南音沒敢閉眼,盯着不遠處伫立的魔神,帶着菩提佛珠的腕骨輕輕一楊,臺下人即刻斃命。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看到,他殺人的場景了。
身為一個衆生懼怕又嫌棄的魔神,他将他的複仇理念貫徹落實,致力于親手殺死每一個棄他如敝履後,又反過來說他狼心狗肺的人,似乎只有這樣的人全部死去,才能解救出他那縷、埋藏在深淵之下,充滿不甘的靈魂。
但這有用嗎?沒用的,從他生而為魔,卻不肯做個任人欺淩、踐踏的廢物時起,他就注定,不會被這個世界接納,留給他的只有兩條路,要麽消滅衆生,要麽被衆生消滅。
“原來,這就是你想讓我看到的。”南音歪頭,緊繃的雙肩放松下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傳言他每日都會在這裏殺人,可偏偏不早不晚,在今日傳到了南音耳裏,過來的路上她就在想,這或許是達奚菩有意為之。
直到剛才,殿內大亮的那一刻,她看到他垂下的眼尾處,掠過一絲很不明顯的自嘲,本不該被她看到的,可她就是看到了。
他不說話,南音走上去,目光在他的臉上來回掃視,即便被他冷眼斜視,也不罷休。
“看什麽?”他問。
“我在想,若是能夠換一種活法,你會成為怎樣的人?是不茍言笑但修為高深的仙門翹楚,還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南音背着手,繞到他身後:“不過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都要記住一點,和人講理時,就算做不到溫柔似水,也起碼要以理服人。”
“?”他側目,目露疑惑。
“因為我喜歡啊。”南音脫口而出,繞回他身前:“誰能拒絕一個溫溫柔柔,又會好好講理的夫婿?尤其是像我這種吃軟不吃硬的性格,你與其抽我幾百鞭,還不如放低語氣,好好與我說說話,只要感覺到位了,我保證此生不再犯。”
“你的夫婿,與我有何幹系?”他始終冷臉,甚至馬上就要離開。
南音垂下雙肩,無奈嘆氣:“想要卻不敢要,達奚菩,你好可憐啊。”
“……”他頓步,背影落寞。
“你就這麽篤定我是別有企圖?萬一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呢?”她向他走去,繞到他身前。
“喜歡又如何?又不是只喜歡。”他回避視線。
“你怎麽知道?”她反問。
“……”他再次沉默,喉嚨如烈火焚燒般焦灼。
“還是你怕,終有一日會死在我手裏?”南音握住他的手腕,驟然加大力氣。
“不然的話,你為何老是躲着我?今日故意在我面前做出這種事,是怕我對你生出真心,自己忍不住動搖嗎?”
因為只要她勾勾手,他就會搖着尾巴過去。
所以為了杜絕這個可能,他只有這麽做。
“躲你?你想太多了。”他欲意抽出手。
南音雙手拉住他:“既然沒有,今晚陪我吃飯吧。”
他抽到一半的手停住,拒絕就代表南音猜對了。
自那日之後,南音與達奚菩的關系緩和了許多,平日裏神龍見尾不見首的人,竟會常常抽出空來,來排月樓陪她吃飯,兩人不說當今的局勢,也不談對立的立場,就如同許多尋常人一樣,過着煙火氣十足的生活。
因他這份特殊的照顧,魔域的人對她愈發恭敬,私底下也會肆無忌憚地讨論,達奚菩會在何時與她成親?讓她成為魔域名副其實的女主人。
他們剛說了這話,轉頭就被箜蕪傳到南音耳中,她伏在窗臺,看着專注于自己事情的南音,對輿論蠻不在意的模樣,幾次欲言又止。
南音有意不點破她,任她自己糾結到忍無可忍,不吐不快:“所以你到底是真喜歡他,還是與他逢場作戲?”
“前者如何?後者如何?”她慢條斯理地反問。
“是前者我無話可說,若是後者…我有一個小忙,想請你幫一幫。”好容易将話說出來,她顧慮全無,滿懷期待地等待南音的答複。
南音剛将奉月雜亂的發絲梳順,取少許桂花油融于掌心,從發根抹到發尾,細致得不能再細致,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一點也不意外箜蕪會說出這樣的話,反之她一直在等着她這句話。
所有的幸與不幸都是有預兆的,南音的不幸在于她比大多數修仙者都要順遂幸運百十倍的前半生,而箜蕪的不幸在于她一心在錯誤的道路上,追求着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且遭遇巨大挫折後,仍不肯死心罷手。
“我可以幫你,但我也有一個條件。”手掌抓住奉月的發絲,行雲流水地挽出一個飛雲髻,用一根白玉響鈴簪固定。
忙完手裏的事情,南音擡起頭來,額前的發絲滑落小縷,雙目異常堅定:“告訴我原因。”
“都是陳年舊事,告訴你也無妨,不過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告訴我,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你算是默認了嗎?”箜蕪從窗口爬進來,身姿搖曳地走到南音面前,隔着半尺的距離,注視着南音,迷離的雙眼自帶風情。
“…我的答案不在你給的這兩個選項中。”南音泰然自若,她這個人就是這樣,一旦确定了要做什麽,九頭牛也拉不回來,自然不會因外界的任何風吹草動而動搖。
在計劃沒有成功之前,不會有人知道她想做什麽。
“沒趣。”箜蕪翻了翻白眼,自顧自轉到一旁坐下,撈起袖口的衣衫,露出白藕一樣的手臂,和鬼畫符一樣的黑色咒印。
“只要能除去這個,我願不惜一切代價。”她擲地有聲,與以往的行事風格截然不同,足以見此事的嚴重性。
“這是何時有的?”南音看着咒印,莫名覺得熟悉。
她仰頭,尋個舒服的姿勢躺着:“自我有意識以來……”
南音閉上雙眼,默念一串咒語,掌心從她手臂上方劃過,黑色咒印霎時變淺。
“!”她驚坐起,并沒有驚喜。
“我也不知,”南音看着自己的手,那串咒語如流星般快速劃過她的腦海,用過一次就全然忘記。
“除了是仙門弟子,你可還有別的身份?”她鄭重其事地望向南音。
南音亦回望她,緩慢而堅定地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怎麽會這樣……”她手忙腳亂,目光驟然停在南音臉上,眼底的泉水肉眼可見地幹涸。
她突然一下扣住南音的手腕,語氣不容拒絕:“你和我去一個地方。”
兩人落在無望海域,箜蕪死命拽着南音,不由分說一頭栽進海裏,她在水中劃開一條直通海底的甬道,用盡全力将南音送下去。
“将你的血滴入雲暮鏡,我自會根據情況判斷。”她捂着胸口,蹲在甬道裏痛苦道。
應是海中陣法,感應到她身上妖氣,開啓了防禦機制所致。
不清楚現下狀況的南音,順着箜蕪手指的方向回頭,看到的卻不是雲暮鏡,而是兩樽人形石像,石像的臉還未刻出,只能從身形看出,這是一男一女。
她正要上前,大團的黑霧從前方湧來,淹沒兩樽石像。
視線模糊時,她聽到箜蕪無奈的嘆息。
達奚菩的氣息靠近,他将她攔腰抱起,向上飛出,落在海域,他若有似無地掐着她的手臂,目光陰戾地看着前方,一言不發,像是在等待什麽。
南音惴惴不安,直到海底傳來一聲巨響,箜蕪遭陣法反噬,從海底飛出,躍至海域上空,又重重落下。
“噗。”她吐出一口淤血,衣衫破了多處,露出深可見骨的傷。
“怎麽樣?”南音掙脫他,上去将箜蕪扶起。
達奚菩聲線陰冷,漫不經心地歪頭:“你是要救她,還是你的十一師兄?”
她一怔,心驚膽戰:“什麽意思?”
見她回頭,達奚菩嘴角溢出一個,毫無感情的笑:“想知道,就跟吾來。”
他轉身,朝流雲殿方向離去。
“我先送……”南音思量稍許,抓起箜蕪的手,往肩膀上送。
“不必了。”箜蕪拒絕她,自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