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043
南音不知道的是,在她走進流雲殿的時候,奉月所在洞窟外的那道,似乎關上就永遠不會再打開的門,又打開了。
剛才對着南音威風凜凜的蛇群,被來人的氣勢逼得節節敗退,互相擁擠着團成一個個密麻的球形。
“你不是說過,你不會離開這裏。”達奚菩開口,聲音從緩如流。
“抱歉。”蛇女上半身與地面平靜,雙臂向下垂落,聲音是機械的,沒有半點情緒。
達奚菩取出一滴血,滴在她的後頸,血液從她後頸的咬傷,蔓延至全身,她身軀狠抽了一下,猛地坐起來,無神的雙目如枯井生泉,一點點恢複色彩。
看清他後的驚吓,和對周圍環境的懼怕,她将整個身體縮在木椅上,黑袍遮住臉,只露出一雙雖充滿害怕,但無半點窮兇極惡的眼睛,與剛才,判若兩人。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跑出去,還撞見了她。”
“我怎麽信你?”達奚菩居高臨上。
蛇女猶豫了會,将手伸進蛇圈,被咬得血肉模糊,才抽回來:“這樣呢?”
她擡起血漬呼啦的手,給他看。
達奚菩垂下目光,眼波平靜:“想從這裏出去嗎大師姐,看在過往的情分上,吾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奉月擡頭看了看四周,她害怕到整個身體在大幅度地抖動,但轉過來看他時,卻又很堅定:“不,我不出去。”
“我不後悔曾經所做的每一件事,也不稀罕你的原諒。”她的眼裏仿佛有刀子,每一下都精準地戳向人最疼的部位。
“那你就繼續在這裏好好待着,永遠不要出來。”他扯了下嘴角,面色更冷。
“我會的。”她立刻回擊,頭顱上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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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奚菩出了壁落淵,在原地站了許久,久到快要與地面融合成一體,握緊的拳頭滲出鮮血。
當年在斜陽宗,奉月是唯一一個,肯為他出頭,對他釋放善意的人,她資質出衆且性情溫婉,是衆星捧月,亦是前途無量。
這樣一個與他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會偷偷避開師門,給他送食物和療傷的藥,會在他傷心難過時,心疼地安慰他,如同他的親姐姐般。
他對她充滿了感激,所以在她的道侶馬月松和同門師妹欺辱他時,他毫不反抗。
雖然他的忍讓,只換來他們的變本加厲,但他絲毫不怨,因為他心裏清楚,留着他們的性命,是為了報答奉月的恩情。
直到那一次靈劍大會,各門派弟子彙集到斜陽宗,常年居于後山的達奚菩,撞見了馬月松的“好事”,與他茍且的是奉月師妹,君蘭。
正值幼年的達奚菩,身高才到他的腰部,可他就是沖過去,用極為狠厲的方式,掏出了他的心髒。
這一幕,被奉月撞見。
君蘭誣陷他,說他蓄意報複,故意埋伏在此,看到奉月的目光中,充滿了悲痛和對他的失望。
他沒作解釋,獨自走了。
路過地上打翻的籃子裏,裝滿了她帶給他的食物。
他才知道原來她上後山,是來找他的。
在哪以後,奉月再沒來看過他,只知道不久以後,以君蘭為首的三百名仙門弟子,在赤群島布置陷阱,準備殺他。
而誘騙他過去的,正是奉月。
後來他關了所有人,唯獨放過了她,她良心難安,日漸瘋癫,對他的厭惡漸深。
來到魔域的第一天,她見到與馬月松有同樣面容的達少悻,在他口中知曉了一切後,就把自己關在這壁落淵中,說什麽都不肯出去。
正如她所說的那樣,正邪不可兩立,她不會奢求他的原諒,也不會原諒他。
窟內風光忽閃,黑影疾馳而過,達奚菩伸出手,反手向後一抓,達少悻摔落在地上,他以手肘撐地,怒視着達奚菩:“怎麽,這就心疼了?我不過是略施小計,吓吓她而已。”
流雲殿裏撞到南音的是他,他故意引南音來,用傀儡術控制奉月,控制魔兵……此番精心布置,很難不認為,他沒有企圖。
“放心吧,她的那張臉只有你會喜歡,我厭惡得很。”他被壓在地上,神情依然張揚。
“那你覺得,你這張臉又有誰會喜歡?”達奚菩下蹲,用無波無瀾的目光注視着他,淡淡的語氣,在達少悻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他是達奚菩在扼殺林中,撿到的一縷孤魂,不知為何很喜歡馬月松的氣息,甚至在馬月松死後,迅速占據他的身體,被達奚菩發現後,數次為他安魂定魄,才讓他活到如今。
起初他很膽小,害怕見到人,就時常用白巾裹住腦袋,任何人看不見他的真實樣貌。
間接幫了達奚菩,胡梅成以未找到馬月松屍身為由,未給他任何懲罰。
後來他逐漸适應了這具身體,其他都很完好,唯獨眼睛日漸模糊,直到完全看不見,他對達奚菩的依賴就更甚,自己給自己取了“達少悻”這個名字,把自己幻想為,他的弟弟。
似乎這樣一來,他就永遠也不會抛棄他了。
見到奉月前,兩人的關系雖算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差,見到奉月後,達奚菩才知道,他喜歡的不是馬月松身上的氣息,而是馬月松沾染到的,奉月的氣息。
他對奉月的喜歡,超過了一切,包括達奚菩。
越是最親近的人,越是知道往哪捅刀子最疼,奉月得知道真相時有多悲憤,就有多讨厭馬月松的這張臉,沒有這張臉,他無法出現在她面前,有了這張臉,他不敢出現在他面前。
他早就想換掉這身血肉和這張令人厭惡的臉,因此苦心籌謀多日,很快他就可以達成目的了。
“多謝尊主關心,很快我就不是這張臉了,也不會是這個人了。”他眉骨微抖,從地上爬起來,其實他只需要再等幾年,就能長回本來面貌,不一定非要用這麽殘忍的方式,不過他等不了了。
達奚菩緩緩起身,他有一個殘酷的事實還未告訴他,那就是無論他換多少張臉,都改變不了奉月厭惡他的事實。
“不要用這樣的目光看着我,會讓我以為你在可憐我。”達少悻收緊下颌,這是他生氣的前兆。
“我從未可憐過你。”他轉身,走向出口,因為他也讨厭被人可憐。
“不再與我說點什麽了嗎?你很快就要見不到我了。”達少悻下颌微抖,眼神執拗。
達奚菩停頓一下,又啓步。
未說一個字。
……
南音等了太久,在流雲殿的中上方,魔域尊主的寶座上睡着了,她睡眠很淺,達奚菩只是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她就醒了。
“你終于出來了。”她站起來,伸手抱住他。
她知道剛才是他救了她,不出現大概是因為,他還有其他事要做,所以她在這裏等他。
達奚菩身體一僵,卻不作反應,任她抱着,不知為何他有一瞬,竟有了想與她解釋的沖動,奉月不是他關進去的。
她曾在他數不盡的暗夜裏,給他帶去一絲天光,即便後來背叛了他,也不會磨滅曾經的一切,他或許會直接了當地殺了她,但不會折磨她。
不過解不解釋都沒用,不會因為他做了一件,看似不那麽壞的事,就抵消過往所有的債。
欠下的總歸都是要還的,任何人都逃不了,這個道理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沒什麽要問的嗎?”他低頭,看着她。
她故作迷茫:“問什麽?”
“抱夠了嗎?夠了就走吧。”他推開她,反手抓起她的手腕。
“去……”南音剛要開口詢問,眼前就一陣發黑,等再睜開眼,就停在了扶傷閣外。
惘夫打開門,正要說話,小藥童從藥爐旁沖過來:“南音姑娘你沒事了,真是萬幸啊。”
說着,他歪着小腦袋,看了看她臉頰上的小口子:“看來還是傷到了,不過你放心,我師父會替你治好的,保證一點疤都不留。”
他做了一個俏皮的鬼臉,故意逗她笑。
南音拍拍他的頭頂:“謝謝你。”
“咳咳。”惘夫怒咳兩聲,小藥童脖子一收,乖乖回去煎藥了。
“尊主,南音姑娘,請。”他側身,請兩人入內。
南音進去冰室,看到裏面複雜的陣法排列,頓時明白這個治療眼睛的方法,不會像惘夫說的那麽簡單。
如今這雙眼只是在特定的情況下,才會釋放出爆裂的疼痛,折磨人是不假,但挨一挨也就過去了,萬一這個方法失敗,讓她成了小瞎子,耽誤她的正事,就得不償失了。
主要是她看惘夫毛手毛腳的樣子,對他不是很有信心,不想做他練手的工具人,雖然有達奚菩的威脅在,他不敢不盡心盡力,但成與敗,往往在一瞬之間,誰都不能百分百地保證。
而那件事,她也有些猶豫。
“其實我的這個眼睛,不是非治不可。”南音插科打诨,小心說出自己的想法,趁兩人不注意,她溜到冰室出口。
“不是,我好歹準備了這麽久,你說不治就不治了?”惘夫臉色難堪,他看向達奚菩,攤着手尋求公道。
“真的很抱歉,早知道這麽麻煩,你應該提早告訴我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日後我定想法子報答你。”她身子貼在石門上。
惘夫看出她的擔憂,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你不用對我道歉,畢竟想要治好你眼睛的人,又不是我。”
說着,他垂下手,在冰床上狠狠砸了一下,身為醫者,還有比被質疑醫術,更讓人生氣的嗎?顯然沒有。
身後的石門忽然開了,兩人同時看向達奚菩,他手掌舉起,維持着施法的手式,漂亮的雙眸古水無波:“走吧。”
“尊主?”惘夫繞過來,滿臉不信。
南音轉身就走,一只腳剛跨出石門,後頸便遭受一擊,頓時眼前發黑,沒了意識,身體向下倒時,被人穩穩地接住。
“開始吧。”他示意惘夫。
惘夫點頭,迅速忙活起來。
南音再醒來,已是一日後了,眼睛格外地舒服與明亮,沒有一點生澀的不适感,感到慶幸之餘,這一日內的記憶,也逐漸浮現在腦海。
剛開始的時候,身體像是被火燒似的,熱得不行,她拼命掙紮,靈魂卻好似被禁锢,怎麽都醒不過來。
後來熱氣轉化成刀刃,如鈍刀一下一下割開她的血肉,她既熱得不行,又疼得不行,雙手胡亂地抓,終于她抓到了一樣東西,毫不猶豫地咬下去。
當血液湧進口腔,她才意識到那是一只人手。
她驚慌失措,靈魂似乎離體一瞬,她看見了兩只眼眶都被掏空的達奚菩,他盤腿坐着,猶如惡鬼。
“!”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南音喘着粗氣。
“主人,是大魔頭用他的眼睛換了你的,原來他都是騙你的,他不僅去了天乾山,還很快就回來了。”七葉從雲水囊飛出,在她頭頂盤旋。
南音倒騰雲水囊,找到了那顆,在很久之前就被達奚菩挖出的右眼眼珠。
他将那只僅有的、完好的左眼,換給了她。
卻不知,她從一開始,就在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