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4
南音出了排月樓,有一魔兵上前:“南音姑娘,尊主請您上物化臺。”
北面連綿不絕的高山之頂上,布置得極其華麗奢靡的物化臺,臺上的人歡呼雀躍,一手舉着酒盞開歡暢飲,一手攬着美人細軟的腰肢醉生夢死,臺下的妖獸鬥得如火如荼,贏者的獎勵,是對手的血肉。
那裏沒有對錯、公道與正義,只有遍地的玩物,和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魔。
她只去過一次,便永生不想再涉足。
“尊主說,您只有上去,才能得到答案。”魔兵看出她的猶豫,緊接着說道,的确有人料事如神,但不是他。
魔兵所指的,是她左眼眼眶裏的這只眼睛。
這一次,他又會給出什麽理由。
南音的預感很不好,悶氣堵在胸膛,難受得緊,短短時間內,她想到了很多人和事,還在四海修補封印的幾位師兄,蛇窟裏的奉月,太陰塔前高呼“讓她去死”的仙門弟子,千雪谷下先是持劍對她,後又朝她下跪的衆人,衍生鏡中水深火熱的蒼生……
師門與同門雖負她,但蒼生是無辜的,就算不為他們,又叫她如何眼睜睜看着,多年來疼她愛她的幾位師兄身陷泥淖?
自從知道真相後,南音雖有過傷心,但從不憎恨,對那些人尚且如此,何況是自出生伊始,就萬事由不得自己的做主的達奚菩?
原先她以為是這些年在天乾山,靈虞天尊對她的荼毒太深才會如此,後來慢慢地領悟到,她之所以不恨,是因為她過往的人生太幸福了,轉念一想,就知道達奚菩為什麽會那麽恨。
試想一下,若今時今日有魔神血脈,被同門數年如一日的欺壓、侮辱的人是她,她還能不恨嗎?
仙門有仙門的理由,蒼生有蒼生的無辜,達奚菩有達奚菩的可憐,她有她的苦楚,誰都沒有獨善其身。
可那些被釀出的大錯,該由誰來償還和承擔?
“主人,讓我來帶你上去吧。”七葉飛出,撞向一旁的石壁,生生折斷了自己的一臂,斷枝落在地上,化做一只木鳶飛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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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撞得太狠,一口血吐出,身體從半空中跌下,南音跑過去接住她。
七葉甩了一下腦袋,暈暈乎乎地站起來,又跌坐下去,一口悶血吐出來,她躺在南音掌心,氣若游絲:“主人,想做什麽就去做吧,七葉永遠支持你。”
七葉不知道她徘徊不定的原因,也不理解仙門對她的忌憚,和得知真相後,大大轉變的态度,但它願意無條件支持她。
“謝謝你七葉。”南音落下一滴淚,七葉的行為堅定了她的內心。
無論想要做成什麽事,都需要付出代價。
她踏上木鳶飛船,不過須臾就到了物化臺,七葉的靈力消散,餘下帶血的殘枝化做齑粉,随風而去。
這次與上次不同,衆魔将對她的到來不以為然,只有一兩個,偷偷看她兩眼,扭頭與身旁人小聲嘀咕,喧鬧聲此起彼伏,人群來來樣往往,使得南音難以看清,達奚菩在何處。
臺中央的一名魔女,好心地指了指她背後的方向,南音回頭,在物化臺邊緣,看到宛如一棵青松昂昂挺拔的達奚菩,他雙手負背,眼神冷漠地注視着底下。
南音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時,他一身清冷,栖身鐵籠,冷漠地注視着咒罵他的,看熱鬧的,偷笑的……各類人群,目光從不為誰特意停留。
腕上的佛珠與陰邪的氣質,有着強大的反差。
她喊他一聲,小跑過去:“找我來做什麽?”
他回頭,清風拂過面首,吹不滅眼中兩簇烈火。
南音猛地頓步,邁着沉重的步伐過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夜之間,左眼眼眶裏閃着詭異紅光的血眸,舌尖不受控制地打顫:“你做了什麽?”
顫抖的手指,在身下緊握。
“這就要多謝你,為吾送來這只眼睛。”他偏頭躲過,眼尾猶如蛇蠍的毒刺。
他開始對她自稱為“吾”了。
“謝我?”她不解,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她那顆眼珠可以裝在任何人身上,唯獨不該裝在一個大魔頭身上,裏面的經文強悍,一旦接觸到魔氣,只會慢慢地蠶食他的血肉,讓他痛苦不堪。
就連惘夫也不知道。
臺下的竹葉青經過幾番纏鬥,瞅準時機一躍而起,咬斷七尾狐貍的脖子,發出凄厲陰森的叫聲。
為了洩憤似的,它扒開七尾狐貍的血肉,一根根抽出它的骨頭,在接連敲碎,骨骼斷裂的聲音,在人群的歡呼聲中格外清晰。
可勝利的竹葉青,也并沒得到什麽,而是被魔兵拎起,投進了一旁的丹輪鼎中,驚慌失措的怪叫戛然而止。
接下來上場的是,白虎與獅子,戰鬥還未開始,結局就已注定。
南音閉上眼,音線非一般的平靜:“你在煉制攝生珠?”
上次來時,她沒有注意到一旁的丹輪鼎。
她應該多看一眼的。
攝生珠一旦煉成,化神以下的修士在他面前将形同蝼蟻,他不但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他們,還能汲取他們的修為,為己所用。
在她試圖共情他的時候,他已做好了一一讨伐仙門的準備。
“不僅如此,吾還要借助用你這顆眼珠,殺入無了神域。”他擡手撫向右眼,神情桀骜不馴。
南音後退一步,身形搖晃。
“現在才知道,太晚了。”他挽唇一笑。
“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麽把仙門屠個幹淨的。”他轉身。
走兩步,又停下來,輕輕摩擦腕骨上的佛珠:“至于這串佛珠,就換一個人給你。”
南音原是一副氣到發抖,說不出話的樣子。
在他走遠後,瞬間恢複平靜。
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心,他太努力了,努力得可憐。
她向下看,目光憂郁,所幸攝生珠不那麽容易練成,她還有時間。
然而此時的她還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會完全超出她的認知。
起初只是右護法,辜如風的妹妹辜如畫,常在閑暇時間,來排月樓下放風筝,累了就與一旁的箜蕪閑聊,她們聊南音,聊如今的局勢,自然也聊達奚菩準備攻打衆仙門的計劃。
辜如畫沒展露太多情緒,只有箜蕪亢奮十足,曾經氣惱的時候,說過的再不見達奚菩的話,已全然抛諸腦後,絞盡腦汁地想,要如何才能讓魔神答應,讓她參與讨伐仙門之戰。
“誰讓你當初那麽心急,竟然想出勾引尊主這種蠢法子,現在整日在這裏忙得灰頭土臉,好過了吧。”辜如風抱着手,一臉鄙視。
“哎呦好妹妹,這種時候你就別打趣我了,你也知道我當時是沒辦法了啊。”箜蕪走過去,輕輕攬住她的肩。
就在南音以為,辜如畫日日來此,只是為了與箜蕪閑聊時,她的風筝,“吧嗒”一下,落在了排月樓的窗臺上。
達奚菩說了那話的第二天,就命人将奉月從蛇窟中提溜出來,丢進了排月樓,她的精神恍惚,一會兒認得南音,一會兒又認不得,極少的時候她會安安靜靜地坐在窗前,讓南音梳一梳她那頭雜亂不堪的頭發。
彼時她低着頭,沒注意到窗邊,到了晚上才在七葉的提醒下,撿起吹落在地的風筝。
這是一個蝴蝶形狀,塗滿紅色墨汁的風筝,機翼下方被人為折斷了,像是故意為之,她将其拆開,竹葉下壓着一張小紙片,上面畫了一只眼睛,是三師兄扶杳的青眼白瞳。
她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心慌意亂極了,在房裏來來回回地走。
七葉見她着急,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飛過來飛過去,看她滿頭大汗,就推開窗給她散熱。
正是這一舉動,讓南音看到了樓下的辜如畫,她還沒走!
命七葉留在樓裏照顧奉月,她拿起一件鬥篷披在身上,迅速下了樓,她到了下面,辜如畫也不與她說話,看了眼無望海的方向。
不遠處的箜蕪,從自己搭建的木屋中出來,手裏拿着兩個蘋果,遞給辜如畫一個。
南音朝無望海奔去,身影在黑夜裏一閃而過。
“那是什麽?”箜蕪眯眼看了看。
被辜如畫強行拽回:“沒什麽,你看錯了吧。”
無望海域之上,只有一處可以立足——海域中心的玄武塔。
南音焦急地搜尋周圍,尋找可以過去的辦法。
“主人。”七葉緊随而來,将自己的右臂對準礁石,先前她已失了一臂,不能再失了。
“不要,七葉,我還有其他辦法!”南音跑上去,阻止她。
她無助地看了看周圍,內心被絕望填滿,這樣說只是為了穩住七葉,她其實毫無辦法。
“主人,你忘了嗎?七葉是因你而生的,與你是命運共同體,你要經歷的一切,我也逃不掉的。”七葉笑了笑,安慰南音。
“我生來,就是為了幫你的。”她深吸了一口氣,在南音婆娑的淚眼下,一下狠戾地撞下去。
“咔嚓”一聲,她的右臂斷了,化作一條木鳶飛船。
南音将她撿起來,心疼地捧着,想用靈力為她療傷,卻半點使不出來。
七葉目光悲傷,看向她的手腕:“七葉沒有手了,以後都不能再纏到主人手腕上了。”
多數時候,她為了能與南音說話,都會纏在她的手腕上,只有極度困乏的時候,才會回到雲水囊睡覺。
“主人,快去吧,我要回去看着奉月了。”見南音遲遲不動,她飛到她肩後,推了一把。
南音上了木鳶飛船,她慢悠悠轉身,朝排月樓方向飛回。
七葉的靈力稀薄,又受了傷,飛船沒有多少力量,應是飛得極其緩慢的,可是只在眨眼間,南音就看見了玄武塔,比上次快了不止百倍。
木鳶飛船落在塔上,即刻消散。
南音足尖輕盈點地,一眼就看到了塔臺上的達奚菩與辜如風二人。
聞到動靜,辜如風轉過身,看到她時黑眉猛蹙,身子抖了下,不安地撇向達奚菩:“尊主,是南音姑娘。”
達奚菩未動,雙目注視着前方。
他當然知道是她,她的氣息純淨,是當世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