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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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在斜陽宗上,胡梅成故作高深,沒有說清楚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她的幾位師兄會這麽急着下山,連封書信都來不及給她留?
甚至在她離開斜陽宗後,各仙門讨伐她的聲音塵嚣日上,他們仍舊沒有半點消息。
不說大師兄葉止川與三師兄扶杳,就說十一師兄京方,他手裏有神器搗相盤,就算真有事脫不了身,照他那個事無巨細、刨根問底的性子,也定然會抽空出現,向她詢問一遍事情經過。
起初她還是擔憂的,因為詢問過後,免不了說教,可随着時間延長,他們一直音信全無,使她後怕極了。
她漸漸不敢确信,兩日後大師兄是否真的能來?
她進壁晔城不是一天兩天,從未聽說過都雲深重病的消息,可見是都家人有意封鎖。
達奚菩故意引導小厮說出那番話,是想告訴她什麽?還是想讓她發現什麽?
說來諷刺,她現在唯一能信任的人,竟然是達奚菩,源于他雖然手段殘暴,但确實光明正大,根本不屑于用那些見不得人的腌臜手段。
雖然他這麽做,極有可能又是為嘲笑她,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
南音緊随其後,偷偷潛入騰水閣。
小厮引着達奚菩繞過前院,進入庭院左側,一條被郁郁蔥蔥的樹色包裹的長廊,此長廊表面看似平平無奇,還是納涼休憩的絕佳場所。
實際上從縫隙中透出的每一條光線,都是被修為高深之人,精心布置的法陣,外人強闖至此,若是行差踏錯,輕則斷手斷腳,重則小命不保。
為了不被察覺,南音特意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卻不知在無形之間,給自己布下了一道難題,她沒有看到小厮行走時的步伐,無法在不被人發現的前提下,安全避開此法陣,為了不打草驚蛇,只能停在長廊外,眼睜睜看着兩人走遠。
……
“夫人怎麽了?夫人!夫人!快來人啊,夫人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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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傳來聲音,南音尋着聲源處過去,在內院右側佛堂外,一顆茂盛的垂楊柳下,看到四五個粉衣婢女,簇擁着一個身着暗青色绫羅海棠紋腰裙,意識不清的美貌婦人,給她喂水、扇風、按摩。
“夫人!”一個高大威武的男子聞訊,步履匆匆地趕來,肩上的黑袍被風帶起,猶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他将婦人打橫抱起,朝右手邊的庭院走去,南音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目光一路上移,落在庭院牌匾上。
珺璟殿。
那麽剛才這兩人,就是都雲深的父母,壁晔城城主都息午,和他的夫人桑柳了。
華燈初上,夜幕低垂。
忙碌一整日的達奚菩從長廊出來,領路的小厮帶他一路往東,迎着海棠花初開的香氣,來到一間雅致清幽的房門前。
“先生今日辛苦了,請早些休息吧,若是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吩咐小的。”小厮躬着身子,畢恭畢敬地說。
“知道了,有勞。”達奚菩順着胡須,神情和藹。
小厮退離,達奚菩推開房門,撤去身上的易容術,臉色驀地下沉,眼尾淩厲地掃過房中陳設,停在那張床簾放下的,黑漆雲母架子床上。
銳利的目光凝滞了下,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
他走過去,指尖穿進床簾,向兩邊挑開,南音酣睡的面龐映入眼簾。
他一愣,嘴角笑容越描越深。
在某一刻,僵硬成了石雕。
他放下床簾,面向璃屏風,将瞳孔中閃爍着的,所有微妙情緒盡數下壓,凝結成了冰凍三尺的寒冰。
床帳內的南音打開雙眼,她一直未睡,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也睡不着。
她以手肘為支撐,掌心托着腦袋,看着映在床簾上的黑影:“今夜這床我占了,你沒有意見便罷了,若是有,我也會裝聽不見。”
她擺好姿勢,正欲閉目養神。
床簾外的黑影一閃而過,她只感覺床榻微動了下,再擡眼就看見達奚菩眉目如畫的臉,他支着腦袋,悠然自得:“誰介意誰下去,反正我不介意。”
“魔頭不愧是魔頭,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南音閉上眼,不滿地哼。
“能與我這個魔頭躺在一起,你也不遑多讓。”
“又或者,小師姐是對自己不夠自信?”他挑起細長的眼尾,将南音從頭到腳,細致地打量一遍,她身穿靈動飄逸的豆青色儒裙,及腰的青絲如綢緞般,鋪陳在纖細矜柔的雙肩,因生氣導致微微顫抖的睫毛,在光滑白皙的臉頰上,落下一層小小的陰影。
他目光稍移,停在她櫻紅的桃唇上。
那日喂藥的記憶翻江倒海地湧來。
豈料,她翻身坐起,一掌朝他拍來:“不許再這麽叫我!”
“轟”地一聲,床榻崩裂了。
兩人落入一個黑淵,身體不停下墜,耳邊的風聲逐漸剝離,陷入一種令人心慌的空寂。
“原來,你也并非天不怕地不拍。”達奚菩似是發現了什麽,設法落在她身下,将六神無主的她輕輕攬入懷中,用那雙沾染了無數血腥的雙手,輕輕拍打她的後背。
南音掙紮許久,才從窒息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兩人雙腳一落地,她就逃到一側,扶着胸口猛地喘氣。
剛才有一瞬間,她以為她就要死了。
“想不到頗具盛名的仙門弟子竟也會如此膽小,是有什麽不能啓齒的慘痛過往嗎?”達奚菩掌心朝上,燃起一團火光,他靜靜地站在原處,另一只手背在身後,神情散朗,隐有林下風氣,
南音緩過神,白了他一眼,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雖然她平時裝得冷淡克制,但是真實的她,與外人所看到的,其實是兩個極端,她的情感豐富,如烈火般狂熱,這也就是導致了,她容易患得患失。
剛才那一下,她是真的被吓到了,不是畏懼死亡,而是遺憾在死之前,沒能達成最後的願望。
大批的腳步聲朝這邊湧來,達奚菩掌心朝下,滅了火光。
他走到南音身前,身姿如松,積石成玉。
在左側石門打開的前一刻,他緩緩側身,将兩人的身形隐去。
數十人魚貫而入,帶頭之人正是今天白日裏,領着達奚菩進入都府的那名小厮。
“怎麽回事,我明明親眼看見他進入房間了。”他們在空蕩無人的石室一番尋找,無所獲後,互相推诿、責問。
“你确定你親眼看見,他躺在那張床上了嗎?”
“還不快上去看看,要是讓他跑了,我們都得遭殃。”
……
在他們争吵、商量對策的空隙,南音已和達奚菩穿過他們身後的石門,往他們所來的方向走去。
達奚菩言之鑿鑿,說要帶她去揭露一個驚天大秘密。
南音面色凝重,直覺這不會是一件好事。
兩人穿過冗長的暗道,從一幽暗處鑽出去,便來到一處偏僻但不荒蕪的院落,院落的四周擺放了,數萬根紅燭。
燭火燒得旺盛,将掌心放置在上方,卻感受不到半點灼熱,甚至連燭身,都如石塊般僵硬冰冷。
這說明,這燭火之中,燒的是生人之魂,因魂魄不甘,戾氣沖破蒼穹,才導致燭火冰涼。
南音站起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院落中心,那緊緊阖上的兩道門扉,和門扉上方,牌匾上的“綏和”二字。
她看向達奚菩,後者對她颔首,肯定她心中疑惑,此處的确就是長廊的盡頭,都雲深的住所。
“啪!”清脆的巴掌聲,從房門緊閉的屋內傳出。
“你不是說你有辦法救他的嗎?你怎麽能這麽殘忍,要我這個母親,親眼看着我的兒子去死!”桑柳打開房門,退出屋內,手握鋒利的發簪,抵住細白的頸,她身形孱弱,腳步虛浮,好似孤立無援的蒲公英,一下就能被風,吹得四分五散。
她琉璃般的美目,含滿淚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好!”飽含無奈的妥協聲,從屋內傳出,身形高挑挺拔、面容俊美的都息午,三兩步跨出門來,扶着她薄弱的肩,聲音裏滿是憐惜:“我答應你,無論怎樣我都答應你。”
“夫君,對不起……”桑柳撲進丈夫懷中。
“沒事的,不怪你。”都息午反抱她,手伸到懷裏,将簪子從她手中取出,剛毅的面孔柔情似水。
兩人雖然什麽都沒說,但又好似什麽都說了。
南音繞過兩人,徑直進入屋內,一進去,她就被裏面的布置驚住了,紅綢,喜帳,如意秤,喜字窗花,挂起的兩套喜服……
俨然是成婚之日,精心布置的新房。
無人得知都雲深重病的消息,是都息午有意隐瞞,那麽這成婚之事呢?為何同樣無人說起?
都雲深成婚了,新娘子是誰?
“啊!不要!”
“請等等我,等等我好嗎?求求你了。”床榻上的都雲深突發夢魇,南音快走過去,掀開床簾。
數月未見,恍若隔世。
當日折雲峰上小心翼翼舉起手,說要與她同行的少年,不知在這段時日經歷了什麽,整個人似是被抽幹了精神氣,膚色蠟黃,骨瘦如柴,雙手在上胡亂地抓,眼裏無半分神采。
南音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失魂崖下,他神采奕奕地向她保證,一定完成她交代的任務。
一轉眼,他成了這般模樣。
強烈的沖擊感湧上心頭,南音移開視線,不敢再看。
她兩指并攏,搭上他的手腕。
一根銀針破空而出,朝她的額心刺來。
南音回頭,雙目淩厲。
千鈞一發之際,達奚菩伸出手,随意地一撚,兇狠的銀針,在他的手中化作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