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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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從扼殺林回到肆意殿,路上便得知,東方既與達奚菩裏應外合,破了魏清行的天琅陣,打傷了數名門中弟子,後當着全宗門的面揚長而去。
還有一件事,是南音站在被劈成廢墟的肆意殿前,被趕來的湘水仙君當胸一掌後,才聽她嘔心抽腸地說:“你為何将奉月私藏于此?若是你早告知本君,本君便能提前布防,何至于讓她落入達奚菩手中?”
所以肆意殿是達奚菩劈毀的,他之所以這麽做,是為了帶走奉月。
他與奉月之間,是什麽關系?
當初達奚菩虐殺離月門三百弟子,卻獨獨放過她。
如今又與斜陽宗大戰,只為将她帶走。
南音未躲閃,被這一掌拍得元氣大傷,她向後連退幾步,身子支撐不住栽倒在地,噴出一口鮮血。
她低着頭顱,未做辯解之言。
“你不說話,是無話可說嗎?”湘水仙君化出靈劍,面含愠色:“好,很好,本君今日就替天下人,懲戒一番你這個罪人。”
她舉着劍,朝地上的南音走近。
南音翻身躺倒,對逼近的危險置若罔聞。
她望向上方碧空如洗的藍天,眼裏有迷茫,有絕望,也有釋然。
從當日進入半生壁,她就知道她與達奚菩之間,一定要死一個。
若達奚菩不死,就算她僥幸活下來了,也難逃天下人的讨伐,結局已經落成,天下人殺不死達奚菩,卻能殺死南音。
“仙君且慢。”電光紅石間,胡梅成乘風而至,擋在南音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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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颔首,文質彬彬:“老夫還有些許疑問,想與她談談,望仙君準許。”
“既是掌門人親自開口,又豈有不遵從之理?”湘水仙君見其态度,忙不疊地拱手回禮。
“多謝仙君,仙君慢走。”胡梅成不動聲色地下逐客令。
原想留下看情況的湘水仙君,臉上滑過一絲尴尬,又不好發作,只得悻悻離去。
胡梅成走向南音,在她身旁站定:“遠方的風光雖好,但遠不及眼前的,可不要為了一時的貪歡躲懶,而錯過了。”
南音将手擋在眼上,又張開五指,讓光從指縫漏出:“你與其說那麽多,不如做點實事?”
“何為實事?”他煞有介事地轉身。
她伸出手:“扶我一把。”
“你啊你啊。”胡梅成被逗笑,将她從地上扶起來。
“今日來得這般及時,不會是無事可做了吧。”南音擦去嘴角的血漬,漫不經心地提起。
斜陽宗內誰不知道,無論是多大的事,就算是天崩地裂,他胡梅成也一定是最晚到的。
“非也,老夫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
“何人所托?”
他不語,無聲凝視她。
南音靈光一閃:“大師兄?他人呢?”
他深沉搖頭,捋着八字胡:“你不在的這段日子裏,宗內發生了很多事,四海異動不止,你的幾位師兄都下山,前往各地除惡去了。”
不用說,肯定與達少悻有關。
她低頭,幹淨的眉眼被陰影籠罩:“現在外界的情況如何了?”
他在她身旁的空地坐下,努努嘴:“不理想,當日接到消息前來圍堵達奚菩的仙門百家,有一半到現在還聚集在宗門外,限期三日內把你交出去,否則他們就闖入斜陽宗。”
他手舞足蹈,形容得繪聲繪色,仿佛他并不是斜陽宗掌門,面對抉擇的也不是他。
只有南音知道,他這麽做是為了讓她放松,畢竟在他的觀念裏,沒有越不過去的鴻溝。
“怎麽又是這種橋段,沒點新鮮的?”南音順着他的話吐槽。
“他們怕都要怕死了,你還指望他們啊?”他攤手,無奈皺眉。
“好吧。”南音聳聳肩,忍不住笑了。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她撞了撞胡梅成的肩,一臉期待。
她可以死,但在死之前,要再去見一見幾位師兄。
胡梅成給了她兩個選擇,一是當着衆人的面自廢修為,這個選擇有好有壞,好處是不會再被衆人忌憚,壞處是她就要從此隐居深山,不問世事了。
按照他的說法,是因山下豺狼虎豹無數,修為盡失的她,只能是別人刀下俎。
二是忍辱負重入魔域,表面歸順,實為間諜。
南音選擇了第三個,當夜就在胡梅成的幫助下,悄悄下了山,前往四海中的弗屆海,尋找大師兄葉止川。
三日後,胡梅成估摸着她走遠了,才去見了宗門外聚集的衆人,在他們的咄咄逼問下,他慢吞吞地吐露事實。
衆人一哄而散,走前奮慨楊言,無論天涯海角都一定要抓到南音。
不過半日,南音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這個後果,在她決意離開斜陽宗的當夜,胡梅成就曾告誡過她,此一離,她這一生恐都回不去了。
南音不在意,她如今唯一的訴求,就是能與各位師兄見一面,只要一面就好。
只是這次抓捕行動的規模,要比她預想的大上數倍,原以為正值達奚菩初回魔域、人心不穩之際,他們會分出力量乘虛而入攻其不備,沒料想會有大部分仙門,都将主力放在了抓捕南音上。
這莫非就是,人善被人欺嗎?
情況有變,南音本已到了弗屆海周圍,卻又不得不退回碧晔城,這些人來勢洶洶,若是知道她與大師兄會面,一定會牽連他。
她只能在碧晔城中躲着,暫待時機。
她在城中躲了半個月,遇見的第一個故人是栖華仙君魏清行,他領着一□□詭峰弟子,在城中地毯式收索,有好幾次南音都差點被他發現。
他腰間挂着戒律堂的舛牌,應是受了戒律堂三位長老的命令,名正言順來抓她回去認罪的。
他行事一向認真,這次卻有些着急了。
他想第一個抓到南音,是想保護她?還是争取功勞?
南音能百分百信任的,有且僅有幾個人,而他不在其中。
但到底還是同門,南音不願與他正面起沖突,就在一個細雨朦胧的傍晚,身穿蓑衣頭戴鬥笠,混入一支送葬的隊伍,出城去避風頭。
這支隊伍很安靜,從前到後幾十人,每個人都神情莊重,她低着頭,耐心地跟在後方,将呼吸斂弱。
細雨在鬥笠上彙集成水珠,一滴一滴地滑落,被整齊劃一的腳步踩碎。
南音看到魏清行,從右側方匆匆追來,在看清隊伍的類別後,緊急停下了。
在棺椁經過時,他領着身後弟子行颔首禮。
一切都在南音的設想中,魏清行是大多數仙門子弟的代表,善良慈悲,心懷大義,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禮儀道德深紮他的骨肉,使得他做不出任何悖禮之事。
在這一點上,南音遠不及他。
這樣的人,她還懷疑他,來抓她是為了請功,不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所以她特意留下線索,引他前來親眼看着她離開。
不管南音是怎樣走上這條路的,她都已經回不了頭了,少一個人摻和進來,便少一個人受傷。
她實在怕,來生與廉如的悲劇會重演。
他們是那麽好。
隊伍出了城,往崎岖的山路上走,在經過一個大拐角時,南音趁機遁入一旁的小樹林中,找到一處避雨的山洞,剛要扒開草叢進去。
一根銀針掀開微風,呼嘯而至。
南音側臉,銀針從耳旁擦過,插入石洞上方的藤蔓,藤蔓迅速枯萎融化成一灘黑水。
她将手撤離,回頭察看。
“從你混入隊伍時起,我便注意到你了。”灰暗不清的夜色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來,他身着缟素,頭戴白巾,将本就不佳的臉色,襯得毫無血色。
他雙手負于身後,彎下清瘦的身形,清亮的瞳孔上方,籠罩着一層死色。
他靜靜注視着她,視線很輕很弱,卻不容忽視:“好久不見,南音姑娘。”
“好久不見,大少主。”南音颔首回禮。
此人是碧晔城城主,都息午的大兒子,都雲深同父異母的兄長都雲鶴,自生來就有不治之症,因身體孱弱,無法修習任何劍術及法術,就以鑽研銀針暗器為主。
将銀針用到登峰造極的,他是當世第一人。
一根普通的銀針在他手中,堪比封喉見血的利刃。
他的針分兩種,一種是普通的銀針,白日裏于藥堂坐診,治病救人。
一種是淬了劇毒的毒針,在暗夜裏殺人于無形。
此次是南音第三次見他,第一次是她下山歷練時,在湍急的河流中救了一個溺水的女童,簡單救治後帶她前往藥堂買藥,她們所去的,正是都雲鶴的玉烏堂。
親眼看見他将一排銀針,從一前來求醫的,因好賭□□、賣妻還債的男人十指中插入。
第二次是不久前,南音從天乾山回斜陽宗的途中,他手持一把油紙傘,等在她的必經之處。
在南音上天乾山前,他曾傳信到斜陽宗,希望她能在下山之日,為他帶回一株今午涯上的碧翟雪蓮。
因為諸多原因,南音未能履行諾言。
他得知結果,一言不發地離去。
多年期待一朝化為泡影,換作任何人,都無法接受。
夜裏輾轉反側時,他是否質疑過南音?她有沒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有沒有用盡全力?
若是求藥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她萬分在意的人,結果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他憎恨她。
才有了剛才的,一根根毒針作為第三次會面的見面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