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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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嘶鳴聲破空而出,幾人擡頭上望,只見達奚菩手握黑霧,凝成一把碩大無比的劍,斬向長勝樓方向。
那團由爻乂獸魂識聚成的白雲,在頃刻間化無烏有。
爻乂獸死了,死在達奚菩手下。
還是十分殘忍的死法。
不過一會兒,達奚菩出現在麽生臺上空,周圍大片黑霧,籠罩半邊天際。
他手持獸皮,随意扔下:“有一點你說對了,我的确是個恩怨分明的惡人,所以為了回報你,讓我窺探血沽花之恩,我已替你殺了它,現在你要殺的,只有我了。”
他在挑釁,若這次殺不了他,他就要突破幻境逃出去了,屆時将三界大亂,生靈塗炭。
南音喚出冰魄,劍勢淩冽生風,引出九道閃電:“殺你,是我此生堅定要做的第二件事。”
“第一件是什麽?”達奚菩從容不迫,俯身下問。
“想知道的話,先接我一劍。”她調轉劍尖,将九道閃電齊齊對準他。
他雙手下壓,掌心湧出龍形黑霧,于半空發出震顫天地的嘶吼。
無形的氣壓鋪天蓋地湧來,南音無力支撐,瞬間就臉色慘叫,大滴的汗珠滑落臉頰。
南音壓根不是他的對手,若不是此刻他還未盡全力,她早就被他的掌風捏着齑粉了。
他的力量強大到可怕,這樣的人若是為惡世間,世間将永無安寧之日。
第一回合,南音慘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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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南音連退三步,吐出一口鮮血。
達奚菩閑散收手,剛才那一場對決,像是沒發生般,對他未造成半分傷害。
這對比,太強烈了。
“第一件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為護住三師兄扶杳的眼睛,同衆師兄一起劍指師門。”南音扶劍而立,微微喘息。
“這很像你的作風。”達奚菩點頭,對她落敗之後,主動回答的行為很欣賞。
他落至麽生臺上,抓起南音的手,三下五除二,就治好了她的傷。
當身體的鈍感消散,南音才後知後覺地擡首。
為要取他性命的人療傷,迄今為止她只見過他一個。
是篤定她勝不了他,所以不當回事?
還是真的只是,單純地為她療傷?
他忽然靠近,大掌扣住她的後腦:“這一次,記得使出你的全部力量。”
他腳尖點地,雲霧一般飄走。
決鬥還在繼續,今日兩人之間必須分出生死。
南音拍拍雲水囊:“七葉,準備好了嗎?”
“嗯!”七葉點頭,化作一道劍光,附在冰魄劍上。
她接着拿出七星珠,面露猶豫。
看如今達奚菩的力量,光是借用神劍一劍,傷不了他太多。
為今之計,只能雙管齊下。
沒有其他辦法了。
她将七星珠扔至上空,在中間被一股其他力量擋了一下,停滞在半空一動不動。
“你真的想好了嗎?”是神女植溪的聲音。
“比起個人生死,我更怕看到蒼生覆滅,血流成河。”
她不是不怕承擔那個後果,而是更怕看到那個更嚴重的結果。
七星珠不再受控,碎在達奚菩的周圍,形成一個七彩光圈,将其緊緊包裹。
“浮地光輝!”南音驚呼,難掩激動,這是上古十大兇陣之首,鬥南陣的陣芒,入陣之人從無例外,必死無疑。
同一時間,她的額心印上一株血沽花,像是達成了某種契約。
然而不過一盞茶,鬥南陣就被撕碎,達奚菩将陣芒握在手中,碾成細碎的灰燼。
南音笑容凝滞,唇瓣慘白。
從降生之初,到今時今日,沒有那一刻,比這一刻,更讓她感到絕望。
達奚菩負手而立,将她反應看在眼裏:“這就放棄了?”
“沒有!”南音铿锵有力,在她未氣消命斷前,絕不輕言放棄。
她舉起冰魄劍:“斜陽宗扶盼們明瑟仙君師無寂座下弟子南音,今日鬥膽,請戰神一劍,誅殺奸邪。”
天空雷聲轟鳴,風聲大作。
她起勢,對準目标。
達奚菩視若無睹,一動不動。
她蓄滿力量,猛地朝他刺去。
劍尖臨近身軀,他仍一動未動,南音做好他随時閃躲的準備。
未料到最後一刻,他依然未動。
“嚓~”刀劍入肉的聲音。
她驚愕擡頭,只見他将冰魄劍拔出,衣袖輕輕一揮,傷口即刻消散。
“還記得我說過一句話嗎?只要蒼生存在一日,怨氣就永遠不會散盡。”
“換而言之,就是世間還有一個人存在,我就不會死。”
“這就是魅魂之術,亦是挲蜜族人獻祭多年,仍舊存活的原因。”
“想殺了我,得先殺了蒼生。”
原來他修魅魂之術,修的是不死之身。
“你是一個好人,可惜你護佑蒼生,我卻從不在蒼生之中。”
“我會在魔域,随時恭候大駕。”
他轉身,沖破雲層離去。
阒寂椁的封印破了,他出去了。
黑霧彌漫的天空,成群的烏鴉嘶鳴。
南音臨空而立,久久未能回神。
“南音姑娘!”隴希娜喚她。
南音回頭,目睹姬訇的焦體被風吹散,化作齑粉,分散至麽生臺各處。
黑甲軍大夢初醒,四面八方地朝隴希娜湧來:“參見陛下。”
她們簇擁着隴希娜浩浩蕩蕩地回城。
是被南音提醒,馬星英才想起離厭的屍身,做給她看似的,拒絕黑甲軍的幫助,自己背着她,艱難地跟上隊伍。
諾大的麽生臺上,只剩下南音。
補好無邊之境的最外層封印,撿回失去光芒的七星珠,滿身疲累地轉身,朝山下走去。
她順着記憶路線,往來生家中走去,他夫妻二人,死得太過慘烈,連屍身都沒留下,只留下顧采一人,日後生活更加艱難。
她得去看看他,給他帶去一些生的希望,雖然她自己,已沒什麽希望了。
她走在熟悉的街道,回到熟悉的院門,回憶起在這裏的一幕幕,心頭不斷泛起苦澀,一想到今後,還會有更多,像他們一樣忠厚善良的人死于非命,她就無比痛恨自己的無能。
推開院門,沒看到顧采,卻聽到了他痛苦的哀嚎聲。
南音沖進他的屋子,在堆書籍壘成的書牆角,看見用溫熱手帕捂住眼睛,痛苦難耐的顧采。
她将他扶起,察看他被不名物割裂的眼球。
“剛才我去麽生臺了,看見你受傷,本想去幫你的……”顧采不敢隐瞞,一一道來。
還有他沒說的,來生與廉如的事。
他什麽都看見了,但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及,以那樣的方式失去親人,絕非常人所能承受。
他們死後,他被南音抹除的記憶就回來了。
“沒事,我會幫你把眼睛治好。”她拍拍他,彼此心照不宣。
為了照顧顧采,和解開最後一個疑惑,南音逗留了幾天。
她拿出一截晶瑩剔透的白骨,是她那日在麽生臺撿到的,姬訇唯一僅剩的東西。
她閉上眼睛,手掌撫過白骨追蹤,記憶回到十七年前,隴希娜身死那日,皇城內喪鐘大鳴,宣告女皇陛下薨逝,舉國大喪。
隴希娜留下遺言,希望将肉身火化,灑入雷洛海。
城中百姓驚聞惡耗,哭倒一片。
青禹殿外,細雨綿綿。
馬星英手持雨傘,看着形容狼狽,跪地的少年:“你走吧,陛下的屍身已經火化,就在今日辰時,灑入雷洛海了。”
“若不是因為擔心你又起壞心,不惜代價也要将她複生,她本來可以保留全屍,入皇陵,受萬世供奉。”
“事到今日,說任何都沒用了,陛下生前曾下令,此生是她虧欠于你,可你亦讓她失望透頂,從此恩過兩抵,兩不相欠,唯願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話畢,馬星英轉身入殿。
姬訇低着頭,一言未發。
直到夜幕降臨,雷聲轟鳴,海水大漲。
一縷刀光在夜色中一閃而過,姬訇躺在地面,脖頸的血噴湧而出。
他的目光逐漸暗淡,陡然想起那日,他經過游心殿時,聽見隴希娜與衆臣商議,要從臣子家中,選取一人為皇夫。
會議最後,決定了蘇太傅家中,豐神俊朗,文采無雙的大兒子。
他當夜便潛入太傅家中,觀察那名男子。
意外撞見他,一夜私會四女。
回來之後,無論他如何勸阻,隴希娜都不為所動。
說來說去都是一句話,個人私欲不重要,一切都是為了國家與百姓。
所以在得知,那夜是蘇公子的侍寝之日後,他帶領黑甲軍,不顧一切地闖進游心殿……
白光籠罩而來,畫面再次跳轉,隴希娜立于月羊湖岸,滿面愁容。
馬星英上前,為其披上外袍:“陛下想好了,真的決定退位?”
隴希娜點頭:“孤在位多年,為了國家殚精竭慮,此次尋找解藥之事,亦是艱難險阻,還傷害到了小訇。”
“孤夢中的那位上仙說,小訇心性殘暴,若不加以防範,日後會禍及國家和百姓,孤卻認為小訇心性純良,只是幼時經歷得太多,導致性格孤僻,不善言談,孤退位之後,會一心一意地教導他,希望能改變上仙預言。”
……
離開的前一天,南音去了雷洛海,也就是她初次見到來生的那片海域,她在海底找到了許多骸骨。
應該就是馬星英口中,姬訇使用的複生之法。
所以她才會制定出,那麽奇怪的軍規,為了就是讓心甘情願為家人頂罪之人,自願來此獻出生命。
有人相救就放棄,是怕有人發現水中詭秘。
當夜南音回到皇城,劍指“馬星英”:“你究竟是誰?”
“馬星英”雙手坦然合放在身前,對這一幕似乎早有預料,他一揮手,恢複本來容貌:“小阿音,許久未見了。”
他的本來面目清朗靈逸,仙風道骨,同南音第一次在天乾山見到他時一模一樣。
他竟然,是靈虞天尊!
看着眼前的熟悉身影,南音不可置信地後退:“為什麽騙我?”
南音完全清醒過來,當初為她相術,說她這一生會慘死在達奚菩手中,讓她想盡辦法前去的渡化達奚菩的人是他。
教授她打開阒寂椁封印的手決,要她在危機關頭,将達奚菩引入這裏的也是他。
那時她就不明白,既然樊葉祖師說,不燼木與婆那果的所在地,不是她透露出去的,那達奚菩,又是從何得知的?難道這一切,都是早就預設好的?
“沒錯。”面對南音質問的目光,靈虞天尊坦然承認。
所以在這一切中,只有她是那個,最不值得一提的蝼蟻?她背上不燼木與婆那果失竊的罪名,在這裏被達奚菩耍得團團轉,所做的一切竟都是無用功。
什麽慈女,什麽拯救,什麽渡化,通通都是假的!
“仙尊有沒有什麽要與弟子解釋的?”她絕望地擡頭,眼中殘留一縷希望。
“真正的馬星英在哪?”
“十七年前,與姬訇見過最後一面後,她就領兵出戰,死在了戰場上。”
“天尊欺騙弟子,得到了什麽?”她嗓音嘶啞,徹底絕望。
“一個可以讓魂飛魄散、肉身盡毀之人,三魂六魄重聚的方法。”他雙手,眉目坦然。
南音什麽都明白了:“所以是你留下了隴希娜的肉身,把她放進無邊之境的最外層封印,又救了姬訇,将隴希娜屍身仍在的消息透露給他,為的就是通過他的所為,得到這逆天之法?”
“不錯。”他點頭。
南音靜了半響,忽地嘲諷一笑,原來連與世隔絕的仙尊,也會為了私心作祟。
“弟子明白了。”南音拜首,看向他身後殿內,被挂起的承影劍,忽然明白了,為什麽石棺上,刻有這兩個字。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她擡頭,眼含倔強,她想問的是來生與廉如,以及顧采。
靈虞天尊嘆氣,略有不忍:“關于他們,你日後便會知道了。”
“小阿音,離開這裏吧。”靈虞天尊目不斜視:“在你弄清楚全部情況前,本尊會替你守住這裏。”
他伸出手,指腹輕輕撫摸她額心的血沽花。
南音的身體一輕,瞬間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