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熟悉的鈴铛聲飄然入耳,南音心頭燒起一股無名火,當她努力睜開眼,發現對面的人,由達奚菩換作了姬訇。
分明是一張友善的笑臉,卻讓人毛骨悚然。
“你是要這個?還是要這個?”姬訇擡了擡自己的左右手,吸引南音的目光落在上面,他的右手掌心上,是一只金絲鹿角面具,外觀與達奚菩那只很像,但其實大不相同,達奚菩那只是普通面具,而這只上面布了精妙絕倫的易容術,應是被人用舌尖心,用心地一筆一劃描繪而成。
他把面具交給南音,是想讓她僞裝成誰?
他的左手掌心上,是那串菩提佛珠。
“選這個還是那個,有什麽區別麽?”南音紋絲不動,有意試探他。
他彎了彎眉,加深眼角笑意:“如果你選擇面具,我會将佛珠贈與你,如果你選擇佛珠,我會你砍斷你的雙腿,再挖出你的舌頭。”
南音笑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覺得自己倒黴透了,一個達奚菩還不夠,還來一個姬訇?
她轉眼看向,在大門開敞的屋內,閉目調息的達奚菩:“你也是用這樣的辦法,讓他戴上那張面具的?”
姬訇一臉的諱莫如深:“他與你不一樣。”
能有什麽不一樣?達奚菩不是會受人挾迫的,若是有人用這樣的法子威脅他,他會在那人動手之前,先用更殘忍的方法将其殺掉。
除非,那人對他還有作用。
“你與隴希娜是什麽關系?”南音再問,達奚菩一心想從這裏出去,他想要做的事,只能與佛珠的秘密有關。
聽到“隴希娜”三字,姬訇的表情登時大變,如一張被撐大的面皮,逐漸從猙獰,奔潰,到徹底被撕碎。
他踉跄後退,躲到滿是青苔的牆角,雙手捂住耳朵,害怕地大叫:“阿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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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撿起地上的佛珠,推入右手手腕,向着屋內的達奚菩,一步步走近。
她還未徹底走近,達奚菩就打開了雙眸,不過他沒有擡眼看她,而是靜靜地注視前方某處。
南音進了屋子,半邊身子輕輕地靠在門扉上:“我猜比他更需要求我的人,是你。”
“小師姐別忘了,你是怎麽進城的。”達奚菩轉向她,眸中春水攪動,蕩起一片稍縱即逝的漣漪。
“你就只有這點伎倆了?”南音生出怒氣,他是在拿來生一家人的性命威脅她。
“我從來不屑于殺人,這只是一種震懾人心的手段罷了。”他扯開猩紅的嘴角,冁然一笑。
“那你覺得,我被你震懾住了麽?”南音緩緩下蹲,對上他的雙眸。
視線交纏的一剎那,兩人都沒出聲。
達奚菩率先近了半寸,笑容逐漸變态:“但我知道一點,現在的你一定很厭惡我。”
手腕上的佛珠驀然發燙,發出大片刺眼的白光,南音剛想遮擋眼睛,眼前就覆下一片黑暗,微涼的掌心貼上來,她一時受驚,輕輕戰栗了下。
力量落在她的肩頭,将她的身子調轉方向,前方的手掌慢慢撤開,她看見了一座座巍峨高山下,清澈的溪水自灣道奔流而來,沖擊成一道道悅耳的聲音。
許是周圍環境幽美,南音的心情明朗不少,她轉了轉手上的佛珠,輕聲呢喃:“看來,這是你帶我來的第一個地方。”
她撤開手,佛珠上最後一縷白光猝然消散。
南音雙手負在身後,目視前方:“你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
這串菩提佛珠共有十三顆,右轉七顆,左轉六顆,分明代表隴希娜的七情六欲,當南音的情緒與她佛珠所含情緒對應上時,就能讀取其中封存的記憶。
佛珠上隐隐散着血腥味,是達奚菩用自己的心頭血浸泡,再施以術法所致,他這麽做的目的,是要在之後,南音每一次打開佛珠上封存的記憶時,神識跟着一同進入,窺探其中秘密。
他用的法子極巧,血液已浸入佛珠,縱使南音不願讓他同行,也不行了。
原以為佛珠之事,是她略勝一籌。
如今看來,她又小瞧他了。
達奚菩走上前,與她并肩而立:“小師姐莫不是認為,知道的多也是罪?”
她轉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他:“誰告訴你的?這分明是你的本事。”
“即便這個本事,讓你一次次地處于被動?”他神色冷淡,慢條斯理地回視。
他的目光太犀利,似乎在告訴南音,只要她臉上閃過半絲口不對心的僞裝,就會被他迅速捕抓。
然南音與他過往所遇之人不一樣,她從內到外都坦坦蕩蕩,能大方地承認自己的不足:“那也是我技不如人。”
“就算這個人,是你所厭惡的?”他再度開口,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我厭惡他,不代表會否定他。”南音被他一次次試探,弄得心煩意燥,主動對上他溫瀾潮生的眼:“何況從始至終,我的厭惡不都是你有意為之麽?我不厭惡你,你要怎麽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也是南音佩服他的一點,他将人性掌握得一清二楚,明确地知道怎樣做會惹人厭惡,怎樣做會得人喜愛。
“不過你要想清楚了,我對一個人的厭惡一旦生成了,就很難再有改變。”
他冷眼,無所謂:“你的喜歡,又值幾斤幾兩?”
“你很不屑?”南音不怒反笑,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可我不信,你從未期待過。”
他這樣的人,恨上一個人,就會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
他的恨是極致的,他的愛多半也是,是以南音幾乎不敢想象,他愛上一個人,會是怎樣的景象。
“這世間的情愛都虛無缥缈地很。”他掌心燃起一簇火,五指驟然合攏,黑霧從指縫中滲出,将他的一雙眼描得漆黑:“我還是更喜歡,能夠牢牢攥在手心的。”
“站住,別跑!”後方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南音拉着達奚菩,躲到溪水旁的巨石後。
一個身着紅衣、白發淩亂的少年跑來,不慎踩進水坑,跌在溪水旁,他還未起身,後面的人就已追上來,長槍抵着他的命脈,讓他不敢再動分毫。
南音目光逐步上移,看清持槍之人的面容,她的确是馬星英不錯,只是容貌比起長勝樓前所見,要稚氣得多。
兩人就這樣僵持着,誰也不開口說話,似是在等什麽人。
過了好一會兒,後方的樹林中,浩浩湯湯地過來一隊人馬,其中那輛由六匹駿馬,拖拽的八角鎏金太陽紋車攆最為醒目,前後至少有上百名黑甲衛随護。
兩名黑甲衛上前,将紅衣少年捉起來,帶到車攆前,馬星英側身收槍,也跟着走上去:“陛下,人抓到了。”
車簾從兩邊掀開,一個滿身雍容華貴、卻氣質清淡的女子從車內走出,馬星英适時上前,将人扶下馬車。
女子的步伐很穩,頭上的步搖輕晃,她來到紅衣少年身前,青蔥玉指撩開他額前,被污水沾粘的發絲:“告訴孤,孤要怎麽做,才能獲得你的原諒?”
如不出意外,這就是隴希娜。
紅衣少年垂頭不語,在隴希娜認為事無轉機,無奈放棄之際,他猛地撲上前,餓虎撲食般咬住她的手臂。
身旁黑甲衛見此,拔劍砍向他,随着隴希娜的一聲大喝,劍刃停在少年的脖頸上,劃出一條細長的血條。
随之而來的,是馬星英的腳,她幾乎是在少年沖上去時,立刻就做出了反應,一腳便将少年踢飛。
少年跌坐在地,嘴裏赫然含着一塊血肉,馬星英心驚不已,慌忙撕下衣袖為隴希娜包紮。
地上的少年指着隴希娜,眼裏似有無邊無際的烈火在燒:“我會讓你付出代價,我一定會讓你們所有人都付出代價!”
馬星英忍無可忍,拔出腰間的劍,朔風凜冽地上前。
“阿英,住手!”身後傳來一記擲地有聲地喝,嗓音輕柔如水,卻不容拒絕。
“陛下,此子心性暴戾,留下必将後患無窮。”馬星英握緊長槍,不曾回頭。
隴希娜按住血淋淋的手臂,走到馬星英身旁,拔出黑甲衛的劍,猝不及防地出手,劃傷少年的雙眼。
鮮血濺在眼周,她一動未動,在少年的陣陣哀嚎中,溫聲細語道:“今日這一劍,是孤刺你的,來日若要尋仇,盡管來找孤。”
一行人來去匆匆,只留下一堆淩亂的腳印,和捂着雙眼,在地上疼得打滾的紅衣少年,一貫冷心冷血,視衆生于無物的達奚菩,罕見地熱心起來,将少年扶起來,為他療傷。
南音立在一旁,很新奇地看着這一幕。
可惜她只笑了一會,就笑不出來了,只因她發現這名紅衣少年,與現在的姬訇長得十分相似。
為解開這個疑惑,她下蹲到他身前,仔細地端詳。
看得越仔細,她就越确定一個事實。
他,就是姬訇。
她擡頭,目光落在姬訇身後的達奚菩身上,他亦同時擡眼看來,面具下的雙眼毫無征兆地流下兩串血淚。
……
眼前再度被白光籠罩,等南音再睜眼時,又回到之前的宮殿,身旁的達奚菩先一步回神,從她身邊走過。
南音攔住他:“剛才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眼睛受傷,你的眼睛會跟着流血?”
心中被莫名的恐懼填滿,她再近一步:“你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知道,就用更重要的東西來換。”他微側身,故意收回幻術,露出那只空洞的眼眶。
只看了一眼,南音就似被火燒了般,焦灼到無以複加。
“什麽是更重要的東西?”南音心若敲鼓。
“你會知道的。”達奚菩頭也不回地走了。
又是這句話,上一次他說完這句話,在她面前挖出了一只眼。
這一次,又會發生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