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南音在顧家修養了三日,幾乎日日都要接受廉如的試探,她是個直來直去的爽快人,不喜拐彎抹角,直接了當地說出:“無論我怎麽看,你都不像一個好人。”
每每到這時,南音就會故作高深地回一句:“你只猜對了一半。”
廉如篤定她不會說實話,懶得與她周旋下去,索性就到院外,去打那頭白雪貓頭鷹,這頭貓頭鷹自三日前,就日日停在顧家屋檐上,趕也趕不走,打也打不跑。
“嫂嫂心直口快,你莫要與她計較。”顧采續上一壺新的熱茶,南音手拿杯子去接,一口熱烘烘的茶水入腹,身心頓時舒暢許多。
她砸巴了下嘴,懶洋洋地眯眼:“要是再來塊黃梁夢的綠豆糕,就更好了。”
“那很好吃嗎?”顧采一臉好奇。
南音點頭,似在回味:“甜而不膩,只一次就足以讓人終生難忘。”
“那你等着,我去買。”顧采的眸子亮晶晶的,說着就要走。
南音連忙制止他:“這裏沒有黃梁夢,買不到的。”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黃梁夢在哪,只因覺得那綠豆糕格外好吃,與她以往吃的都不一樣,就順口問了一嘴大師兄葉止川,是在哪裏買的。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黃梁夢”這個名字,也是最後一次。
顧采堅持,不過一會兒就走出了門外:“不試試怎麽知道?”
南音随他去了,他這種性子,不撞幾次南牆,是不知道放棄的。
顧采前腳剛出門,接她的人後腳就到了,廉如站在院門前,一臉幽怨地看着她,只因來接她之人,用的是隴希娜的名義。
她覺得自己被南音給耍了,她就是故意什麽都不說,蠱惑她說出那些“惡毒”的話,好日後再找她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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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不知她的心路歷程,讓她轉告出門做工的來生,與架着驢車去買綠豆糕的顧采,勞他們幾日的照顧,她今日便走了。
廉如站着一動不動,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南音拍拍她的右肩,從她身旁繞過,上了馬車。
馬車到了皇城外,南音依稀聽到顧采的聲音,她掀開車簾往後看,只見他用力揮着驢鞭,飛快地追上來,聲嘶力竭地喊着:“等一下,請等一下!”
他追上來,塞給南音一個大包裹:“我把城裏每一家的綠豆糕都買了,一定有你想吃的那種。”
南音心口一酸,沒想到随口一言,被他如此看重:“多謝,你的心意,我定會好好享用。”
顧采開心地笑了,他擡袖擦去額上的汗珠,臉色突變陰郁:“我聽嫂嫂說,你要進皇城?”
她點頭,他突然急躁:“還回來嗎?”
南音覺得奇怪,兩人相識不過幾日,怎地就能讓他這般不舍了?
“可能有些話,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從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你似曾相識。”他說完,深深地低下頭去。
從前他覺得坡腳,也沒什麽不好,他生在窮苦人家,能走路,能讀書,能自理就已經很好了。
但自打認識南音後,他就無比讨厭自己這只坡腳,如果他的雙腳是正常的,他看向她時,目光就不會躲閃了。
“我相信你。”南音鄭重點頭。
他驀然擡頭,眼裏似裝了燦爛的烈陽。
……
南音進了皇城,被徑直帶進冷宮,在一處不同于他處巍峨輝煌,反而格外老舊殘破的宮殿外,聽到一陣悠揚卻飽含凄苦的歌聲。
宮人上前推門,一個白發随意披散的男人背對着大門,雙手向上舉起,似是在向上天祈求什麽。
當他聽到動靜回頭,清瘦的身形撐不起寬大的道袍,擠出大片褶皺。
南音向上望去,在松散的白發下,看到一張苦大仇深的少年臉,與他那雙虎視眈眈的眼:“我認得你。”
“三天前,要不是我幫你,提前和守衛交代放你進來,你現在還在鳴鼓城外游蕩吧。”他在方寸之地來回游走,話說着說着,無端發出滲人的笑。
難怪城門的守衛已發現端倪,卻還是放他們進城,既是他故意為之,南音就不用擔心來生一家的安全了。
“你是?”南音繞着他觀察一圈,他身上的氣息很古怪,透着濃烈的血腥味,這是常年殺人之人,才會有的。
“你不知道我?我可是大名鼎鼎,他們都叫我姬訇公子,你怎麽能不知道我呢?”他笑了下,直勾勾地看着南音。
原來他才是姬訇,達奚菩套用的是他的身份。
“你把我叫到這來做什麽?”南音四處看了下。
“不是我叫你來的,是他。”他指向她身後,南音回頭一看,達奚菩從一扇門後走出。
上次的氣還未消盡,南音冷眼看着他:“怎麽,你也會有需要我的一天?”
那串菩提佛珠,是隴希娜交給她的,那就意味着,除了她沒人能打開,更別說發現其中奧秘,這就是她那般爽快把它交出去的原因,她篤定達奚菩會再來找她。
達奚菩不說話,快步向她走來,南音察覺到危險,又看到他一雙眼睛赤紅如血。
她謹慎後退,姬訇幸災樂禍:“他走火入魔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我們都會死的。”
南音咬破手指,将血點在他的額頭:“婆娑夜,婆娑夢,破!”
她拉着人盤腿坐下,與他十指相扣。
她閉上雙眼,神識立刻被吸入他的記憶。
“放開我!”南音落入一片荒蕪的空地,耳邊響起一記凄厲的慘叫,她順着聲音追過去,越過了一座小山丘。
遠遠看見十數人,圍着一名少年,兩人從後面壓着他,一人拿繩子拴住他的脖子,迫使他在地上爬行,發出“汪汪”的聲音。
南音想過去阻止,卻一直未啓動步伐,理智告訴她,達奚菩變成今日的樣子,不止是因這些往日的欺辱,還因他本來的魔神血脈,他從骨子裏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無可救藥之人。
即便她現在救他,也改變不了未來。
可當她看到,這些人越來越無底線時,內心湧起一股滔天怒火,她躍上前去,大喝一聲:“住手!”
她擋在幼年達奚菩的身前,将那根牽引着他的“狗繩”擰斷,雙眸微壓,迸發危險:“是誰讓你們這麽做的?”
這群人身着斜陽宗弟子服飾,就本該同大多數斜陽宗弟子一樣,一生以鋤強扶弱、拯救蒼生為目的,卻在這裏欺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你要救他,你可知道他是誰?”一名弟子嚣張地撈起衣袖,手指粗鄙地指着南音。
南音搖頭,無聲笑了下:“無論他是誰,都不是你們這麽做的理由,”
“既然做了,就要為此付出代價。”她擡手,扯下數十根樹藤,逐一綁到各個弟子的脖子上。
後将樹藤的另一端擰成一根細繩,遞給幼年達奚菩:“現在該你了。”
衆弟子想要反抗,但發現周身靈力全失,四肢四肢癱軟無力,此時的他們全加起來,還不如一個幼童。
做完這些,南音就走了,現在的達奚菩除了折磨他們一下,也做不了什麽,而這些都是他們應得的。
越往前走,她的心就越趨于平靜,看來她此行的目的,就是要靠拯救,減弱達奚菩的怨氣,只有他從現實中清醒過來,她才能從他的記憶中離開。
确定了這個,她就更加得心應手,在雪地見到被凍得渾身發紫的達奚菩,就為他祛寒療傷。
在山間見到被妖獸圍困的達奚菩,就幫他打跑怪物,還溫柔地摸摸他的頭,告訴他不要害怕。
在峽谷見到被困多日,無人來救的達奚菩,就主動跳下去,教授他簡單的禦劍術。
在戒律堂見到,被鐵鏈吊于半空,打得皮開肉綻的達奚菩,就将他放下來,與三位長老據理力争,成功洗刷他的冤屈。
……
南音不斷往前,達奚菩亦漸漸成長,眉眼之間已有了如今的模樣,看她的眼神也愈加地冷漠。
她不足為奇,反正她做這些,也不是為了他能記住她的好,更沒奢望他能生出一絲善念,只為能消除他的怨氣,早點從這裏出去。
據如今情況看來,她只需再做最後一件事,就可大功告成。
那是南音回到斜陽宗的前一日,也是曾因過度欺辱達奚菩,被斜陽宗掌門胡梅成發現,并罰于清澧洞面壁十年的八名弟子出關之日。
他們懷揣報複之心,早早就守在達奚菩的必經之處,手裏拿着幾樣致命的法器,挑斷筋骨的法阆勾,不傷表皮卻能刮盡血肉的鬼迫線針……
這件事的結果,她後來聽說過一點,據說是達奚菩提前布防,并告知胡梅成,才沒釀成惡果。
後來被鎖在鐵籠裏,是因胡梅成趕到時,達奚菩竟已将幾人抓住,用藤條将幾人抽打得血肉模糊。
南音對此事倒沒多大感覺,再怎麽說也是他們先起了害人之心,還準備了那麽多歹毒的法子對待他,他若是不奮起反抗,先下手為強,難道任人宰割嗎?
再說胡梅成諸事纏身,他答應了來,就一定會來嗎?就算一定會來,也難保不會晚來一時半刻。
屆時他被他們折磨得半死不活,胡梅成身為斜陽宗掌門,在衆目睽睽之下,又能替他做多大的主?
不過是簡單的懲戒過後,就将此事一掀而過,沒有人會關心這場事件中,真正受到傷害的他。
故而今日南音故意延遲了會,欲等達奚菩解一解心中怨氣,再慢悠悠地趕到。
然一切與她預想的不一樣,達奚菩不是在用藤條簡單的抽打,而是在用殘忍千萬倍的方法,戕害他們的性命!
她快步上去,地上的達奚菩猛地擡頭,俊美白皙的臉上爬滿了詭異的血條,法阆勾懸在他的齒間,上面挂滿了血肉。
饒是她殺過不少妖魔,也被這樣的場面吓得哽咽,究竟是怎樣的恨,讓他不遺餘力地做出這種事?
她晃着虛浮的步子後退,雙肩被人自後方接住,她一回頭,對上達奚菩清冷、不含一絲情感的雙眼:“別來無恙啊,小師姐。”
地上的達奚菩,包括周圍的一切化作齑粉消散,兩人被包裹在密不透風的黑霧裏。
“你是什麽時候來的?”南音問起,她竟然一直未察覺,他本人的意識也被困在這裏。
“從一開始,我就一直在。”他盯着她,深沉似海。
“……你到底想做什麽?”
“這很難看出來嗎?我要這天地翻覆,三界盡滅。”他笑了下,眼神憂郁。
“那豈不是連你自己,也不複存在了?”
他看向她:“我何時存在過?”
南音咯噔一下,他說這話沒錯,因着魔神之子的這層身份,他來到這個世上的每一天,都從未舒心快活過。
可她雖能理解他的苦楚,卻不能默許他的行為,這人世還有許多值得留戀與美好之處,他不知道,但她知道。
“沒有轉圜餘地了?”
“你說呢?”
“那麽你我自今日起,便是對立的敵人了。”南音彎了下嘴角,既然他心堅如鐵,想必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他了。
那不如就坦蕩些,他毀滅他的天地,她守護她的蒼生,誰鹿死誰手,誰大獲全勝,皆靠自己的能力。
“這麽輕易就改變,當初說的那些話,都不算數了?”達奚菩語氣亵慢。
“原本是算數的,但你錯過了。”南音直視他,分毫不讓。
“畢竟人不能貪心,什麽都想要,反而會失去一切,你說呢,小師弟?”她背着手,語氣輕松。
“那便祝你,得償所願。”他低眸,注視她。
“多謝。”南音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