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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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此去,目的地是皇城,她既已進城,怎能不去見見達奚菩?他對她将他困于此地之事懷恨在心,想法子從這裏出去的同時,還恨不得将她千刀萬剮,她得去看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再想法子為他化解。
憑着多年修為,南音才能在皇城守衛的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潛入皇城,她不知道達奚菩的具體位置,只能跟着值夜的宮人,前往女皇陛下的寝殿——青禹殿。
青禹殿內挂滿了紅綢,一眼望去滿目皆紅,層層血色間,一只細白的小腳,從雕花細木貴妃榻上滑落下來。
暧昧的氣息在狹窄的空間纏繞,南音再上前一步,在大片的紅中,看到了一抹醒目的綠色,接着聽見達奚菩的聲音:“陛下,您該歇息了……”
半個時辰後,達奚菩從裏面出來,打開殿門拂袖而去,南音趁機潛入內殿,不由自主地走向貴妃榻,手放在紅綢上,只需輕輕一掀,她就能看到,剛才與達奚菩颠鸾倒鳳之人的面容。
到她發現自己內心,這個奇怪的想法時,她已在貴妃榻前,停留了近一盞茶,恍惚的目光立刻轉換為深沉,她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
又忽然頓步,疑惑地回頭,她适才一直站在榻前,并未感知到活人氣息。
她健步如飛地回去,扯開遮擋的紅綢,一具與她有相同面貌的紅衣木偶,赫然映入眼簾。
與此同時,數千箭失破空而來,迫使她使用靈力對抗,然當她使出靈力的那一刻,周遭紅綢迅速剝落成紅線,交織成一個巨大的網,向她無限攏近……
殿外響起一段琵琶音,如一位年過古稀的老者嗓音,将一個人從出生到離世,一生中的輾轉流離、失意、得意娓娓道來。
曲子是極好聽的,就是調子太悲了,像是惋惜故友知音猝然離世的哀樂。
南音察覺這點時,她已在殿內閑坐良久,一曲完畢後,達奚菩推門而入,看着地上的紅布碎屑,與不遠處,青鸾牡丹團刻紫檀椅上,坐得四仰八叉的南音,墨色瞳孔狠決地轉了一下,情緒深埋于眼底。
南音仰頭放空,聽到聲音立即坐直,便看到達奚菩“啪”地一下合上殿門,擋住了正要跟進來的人。
兩人的目光驟然重合,她乖巧地擺了下手:“別來無恙啊,小師弟。”
達奚菩漠然側目,并不理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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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悻悻地放下手,他那一曲琵琶音彈得很是動聽,作為一度沉迷其中的聽衆,她覺得她不死一死,都對不起這場聽覺盛宴。
但那能怎麽辦呢?她就是發現了漏洞,完美解決了這場危機。
無論在何種境地下,達奚菩都不會選擇以色侍人,這種方法需要看人眼色和心意行事,他更擅長将人變成傀儡或直接殺掉。
如果他做了,多半是有別的意圖。
是以她一早想到了自保的方法,在使出靈力前,默念了一串護身咒,待紅線團逼近時,忽然閃身到對面,繼而喚出冰魄,一劍劈開這個詭異的法陣。
達奚菩蹲在地上檢查,白細瘦長的指尖,撚起三兩根紅線,只看一眼他就知道今日的失誤,原由不在于此。
對于他這個做法,南音很氣憤,他這是什麽意思?懷疑她的能力?
雖然她的确在他那栽過一回,還因此背上了無法洗清的罪名,但人是會長教訓的好吧,她怎麽可能在同一個人手裏,連續栽倒兩次?
“哎?”她表示不滿,瞬移過去,将達奚菩逼到牆角,小臂壓在他的胸口:“你把括羽國的女皇陛下,藏到哪去了?”
他在這裏一日,就得守這裏的規矩,留着女皇陛下的性命,更便于他行事,所以他不會殺了她。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他任她壓着,清隽的眼尾微微吊起。
那只空洞眼眶,被他用幻術掩蓋了,比那只正常眼珠,還更生動些。
即是隔着面具,南音的心都小小顫了下。
怪不得短短三日,他就能靠着這副容顏,在括羽國混得風生水起,畢竟他能将無辜、清正、無情、妖豔等,各個風格信手拈來,每一個都做得登峰造極。
美,還能美得并不單薄,是多少人學都學不來的。
“因為如果殺死女皇陛下,這裏的境界就會徹底崩塌,你我也會永困于此。”南音用最平和的語氣,說着驚世駭俗的話。
不僅如此,未來也會随之改變。
達奚菩卻沒多大情緒:“你既知道,還敢冒險,就真的那麽看重所謂的蒼生麽?”
“說實話,我對蒼生沒有概念。”南音細想了下,說出內心想法。
這麽多年她不是在天乾山修行,就是在斜陽宗睡覺,鮮少下山入世,身邊親近之人來來回回就那幾位師兄,對“蒼生”的印象,僅限于知道他們是千千萬萬個無辜弱小的人。
說是要護佑蒼生,只是因斜陽宗內,幾乎每個弟子的理想都是這個,她不跟着說一兩句,倒顯得格格不入了。
“所以?”
“所以我更多的,是為了對付你,開心嗎?”她嫣然一笑,幹淨的瞳孔倒映出他的身形。
“可惜,你達不到目的了。”達奚菩颔首,低聲說了一句。
南音第一時間沒能聽清,隔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達奚菩已從她手下逃離,雙手朝下捏出一記猛烈的殺招。
她微微皺眉,眼底的嬉笑消退殆盡:“你就這麽想殺我?”
她立于原地不動,眼睜睜看着奪命之招,距她越來越近,她要用血的教訓,讓他銘記這一刻。
右方窗臺上擺放的青瓷冰紋瓶中,升起一團帶有強大吸力的黑霧,在南音即将受傷時,将她猛一記吸了進去。
将這一切盡收眼底的達奚菩,似乎早有所料。
他收手,嘴角上揚。
南音被猝不及防地吸走,一個大屁蹲摔在地上,眼前是一片被黑霧籠罩的灘塗,流水潺潺之聲時有時無,飓風從四面八方湧來,吹得人頭昏腦漲。
“到前面來,到前面來……”空靈的女聲穿在呼嘯的風中,隐隐約約地入耳。
南音看不見任何,摸索着朝前走去,腳不慎踩進冰涼的水中,她迅速縮回,目光穿過河的對岸,于漫天濃厚的黑霧下,依稀看見了一簇人形火焰,或許那并不是火焰,而是一個身着紅衣的人。
“閣下是?”南音開口,她既選擇救她,想必是友非敵。
“隴希娜。”對方悶聲答道。
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可南音一時想不起,只能結合情形猜測:“你就是括羽國的女皇陛下?”
對面靜了良久,才答:“沒錯。”
南音心一驚,莫非是達奚菩将女皇困于此的?他到底想做什麽?又或者是她忽略了什麽?
須臾,對面傳來一聲輕嘆:“孤等你許久了。”
一句話将故事的主線,撥向了另一個方向。
“你為何等我?”南音凝神問。
“有人叫孤等你。”
“那人是誰?”
“不知。”
來回問了幾轉,都沒能得到答案,南音稍稍有些氣餒,她深吸了一氣,再度問起:“你是從什麽時候起,被困于此的?”
這次對面沉默了許久,就在南音以為她不會說時,她一語驚人:“十七年前。”
十七年,她失蹤了整整十七年,為何外界還像沒事發生一樣?那個日日出現在國民眼中的女皇陛下是誰?那個在背後操盤之人又是誰?
一串菩提佛珠,從河對岸扔過來,南音擡手接住,還未仔細端詳,就聽到對面說:“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這串佛珠都會告訴你,當年給孤這串佛珠之人告訴孤,你會幫孤。”
南音看了一番,沒能發現此中玄機,但既然她來此一遭,勢必就要為括羽國國民做點事,不能讓他們再被奸人蒙蔽。
“女皇陛下請放心,我會竭盡所能。”南音轉身欲走。
“孤看外面那個少年不是善茬,你要小心。”她鄭重叮囑,南音心領神會。
達奚菩一晚上連着兩次對她狠下殺手,即便是為了逼出隴希娜,也着實惡劣至極,是她一時忘了,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果不其然她一出去,就如甕中之鼈無處可逃,青禹殿外被重兵把守,青禹殿內那個适才被南音一劍劈碎的,詭異的紅線團法陣,已被達奚菩修複如初。
他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她交出菩提佛珠,就能完好無損地離開。
“所以你早就去見過隴希娜了,還知道她要等的人就是我?白日裏大張旗鼓地暴露自己的行蹤,是故意引我進皇城找你?”把所有事情都串聯到一塊,南音就徹底想清楚了。
“達奚菩,你還真是不要臉啊。”南音利齒咬着唇,快要滴出血來。
這樣一個人,她竟還妄想能勸他回頭是岸!
這些招數若是用在現實世界,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麽,然這裏雖只是一個被陣法封印的古國,凡他們肉眼所見之人事,都已消散為塵土。
但啓動此法陣的阒寂椁,也就是南音與達奚菩跳進的那口石棺,乃是上千名仙門弟子以心頭血澆築成,就是為了讓後人在千百年後的今日,也能使用自己的能量撥動過去的故事線,改變既定的事實。
顯然這個口子,是為了重要的事情而留。
雖南音目前尚不知道是什麽,但她卻知道,在未得知事之全貌前,不可掉以輕心,故而她從進入這裏開始,就一直避免使用靈力。
且看達奚菩欲得佛珠之心如此堅定,她要與之對抗,免不了一場麈戰。
“你只需要說,你給不給。”他伸出手,目光晦暗不明。
“當然要給了,什麽比較重要,我還是能衡量得清楚的。”她閑适地坐在椅子上,将菩提佛珠從袖口拿出來。
達奚菩上前,佛珠落在他的掌心,冰涼的觸感使人心驚。
他擡頭,視線對上南音的雙眸,她的眼底沒有其他情緒,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南音昂首闊步地走出去,一打開殿門,胸口便受了一箭,她緩慢擡頭,于百十人中,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馬星英也同樣認出了她,手中弓箭重重落下。
怎麽會是她?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就是她所說的很快見面?
南音回頭,看向始終背對着她的達奚菩,陰辣狠毒就罷了,還如此不講信用,她當初真是豬油蒙了心,竟覺得他還有可拯救的餘地。
她擡手,将箭從胸口拔出:“今日之事後,我若還對你心存期許,那便是我的錯了。”
箭柄落地,她轉身離去。
出了皇城,南音按着記憶中的路線,着急忙慌地往來生家裏趕,現下天已快亮了,若是讓他發現她不在屋內,不知道要急成什麽樣子。
可她走了一半,就走不動了,是心裏的火氣太大,也是傷口夠疼,每每想到一回,達奚菩那張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吞食入腹的臉,她就無比悔恨自己曾經的天真。
“南音!南音!”
“南音姑娘,南音姑娘,你去哪了?”
“哎呀南音小妹,不是叫你不要亂跑麽,你這讓我到哪去找你啊?”
三道出自不同人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待他們再靠近些,南音才擡手示意:“我在這!”
等他們靠近,南音已施法,将身上的血跡祛除。
“姑奶奶,算我求你了,你下次能不能不要亂跑了,你想去哪你先告訴我一聲好不好?”來生看見她,松了一口大氣,嘴上雖然在責怪,臉上卻已是淚流滿面,哭得不成樣子了。
“行了。”廉如看不下去,用腳輕踢了他一下。
顧采從後面繞過來,把她扶起來:“大哥半夜裏怕你着涼,就讓嫂嫂給你送床褥子,卻發現你不在屋裏,他怕你出事,這才讓我們都出來找你。”
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南音心中湧起愧疚,同時也在暗暗感嘆,果然人就得和溫暖的人相處,才是活着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