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南音落下深淵後,一個利落轉身便反客為主,由被迫跌落轉為主動下行,之所以這般胸有成竹,是因她再次來到赤群島,本就不是為了尋找達奚菩,而是跟着奉月給的指引,一路追蹤到此。
線索到島內就斷了,南音就順便看了場熱鬧,事實證明這熱鬧沒白看,當這黑不隆咚的深淵出現,線索就又續上了,如果她猜得沒錯,離三門多年前失蹤的三百名女弟子,就被壓在這暗無天日的黑淵之下。
她下來後不久,達奚菩也下來了。
他悄無聲息地立在前方,一樽佛似地一動不動。
南音化出靈劍,用劍光一掃,看出他身後是一道老舊的石門。
“說說你的要求。”南音掌心朝上,将劍收回。
達奚菩堪堪轉過身,一雙火似的眸子,散出致命的光芒:“要求就是,你死。”
“這個條件,有點難啊。”她指了指自己如花似玉的臉,表情尤為可惜:“要不,換一個?”
“好啊。”他面上清然,背地裏卻悄悄蓄起一道力量十足的掌風,在南音毫無防備時發出攻擊,擺明了就是要她的命。
南音雖及時退離,仍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狠辣招數,逼得連退了好幾步,還一個不小心,閃到了她的腰:“不是吧小師弟,真下死手?”
只見他輕擡右臂,崖邊站崗的白雪貓頭鷹立刻飛來,穩穩落在他的手上。
他轉身,走向老舊的石門:“不想死,就不要跟來。”
南音緩了半響,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和她說話,已經記不清,她上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是在什麽時候了。
“那巧了,我還真想。”她追上去,在達奚菩打開石門,即将進入時,先一步奪路進去。
“跟上啊,小師弟。”南音邊退邊走,表面一副笑嘻嘻,不務正業的模樣,實際早把周圍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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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簡單的“弓”字形通道,這樣的地方機關通常安置在拐角處,以便給擅闖者來個出其不意,對付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還行,對付像南音這樣的經驗老道者,就不太行了。
這不,她走到第一個拐角就不走了,剛才急忙上前的人,端着一副功成身退的不要臉模樣,作出“請”的姿勢。
達奚菩視若無睹,步履輕盈地走過,南音全程關注他的行走方式,照瓢畫葫蘆地跟我着走,機關果然沒動。
她剛才就看出來了,這是一個聲控機關,只要放慢腳步,不發出太大聲響,就不會有事發生。
達奚菩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直直地向前走去。
他走到前方一個大型圓柱的右側方站定,回頭挑釁地看向南音,好似在說“敢上來嗎?”
南音絲毫沒猶豫,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她剛走到達奚菩的身邊,腳下就一空。
這次她學聰明了,在掉落之前,拽上了達奚菩,她拿他當肉墊,憑着體态輕盈的優勢,在他的上方安然等待落地。
比她預想得要快:“小師姐,還打算抱多久?”
“快了。”南音退開,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在說什麽時,達奚菩的目光已釘在她的臉上,眼裏的冷意似要将她冰封。
南音面不改色,斜眼掃視他碩長的身軀:“小師弟,還不錯呀。”
剛才她将手從他腰間抽離時,趁機摸了一把,原以為他這些年飽受欺辱,定是瘦得皮包骨頭,不想竟是這般健壯有力。
還想着在她動手前,他能自己争點氣,生一場大病翹腳死了算了。
這下看來,是徹底沒有希望了。
“怎麽了,第一次聽人說這樣的話?”一句話像是觸發了達奚菩的怒氣開關,他怒目圓睜、死死地瞪住她,眼裏的恨意濃烈,排山倒海地湧來。
前方的火山濃煙翻滾,稍不注意就會惹火燒身,南音卻毫不畏懼,清甜一笑:“不應該啊。”
“在你這個處境下,什麽樣的事沒有經歷過?”
南音的尾音剛落,達奚菩眼中顯出殺意,“轟隆隆”地一聲巨響後,她的左右方以及前後方,都有石塊碎裂的現象,唯獨她腳下那片方寸之地未損分毫。
而她負手而立,裙擺被風帶出一個小弧度,像一只自亂遭遭的戰場中,翩翩飛舞而出的蝴蝶,給周遭死寂的萬物帶來新生。
這一次她未躲,他亦未下死手。
不是他心生側隐,而是他猜到了南音的意圖。
截止到目前,達奚菩行的都是報複之事,他對付每一個作惡之人,用的都是不同的法子,只為讓他們自食惡果。
所以南音大膽猜測了一番,離月門三百女弟子的失蹤,亦不是單純的失蹤,而是她們先對達奚菩做了什麽,才導致他展開報複。
世上的人本就一樣,男人見了漂亮的女人,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女人見了俊美的男人,亦會情不自禁地春心萌動,尤其還是這麽一個弧傲清高,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絕色少年。
若是達奚菩出自名門正派,是正經的斜陽宗弟子,她們就算再有色心,恐也不敢做什麽,可偏偏達奚菩的身份,是所有仙門之人視為低賤、卑劣的存在,所以欺辱他,也成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甚至于個別,還會以此為榮。
這便是人性,若是沒了管束,即便是仙們弟子,也仍舊肮髒猥瑣。
“是時候讓我見見她們了吧,小師弟?”南音歪下腦袋,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擡眸,墨色瞳孔深不見底,似一片無邊無際的墨色荒原。
南音越看越深,靈魂似被剝離了身體,耳邊響起此起彼伏的哭聲,将她拉回現實的甬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這是一個幽暗的大坑,坑中有一個巨大的火爐。
一群身着紫衣,長發垂地的女子,麻木地繞着火爐走,不知疲倦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有人在低聲嗚咽,淚水落在布滿瘡疤的腳背,立即沸騰起來,灼燒感讓她驚叫出聲,可是只有一小會,下一刻她還是馬不停蹄地跟上隊伍。
其餘人則是見慣不慣,習以為常。
南音粗略數了一下,勉強夠三百人,應該就是當年失蹤的那群女弟子。
她就地打坐,等了好一會,達奚菩才在土坑的上方出現,俯視着她:“看夠了?”
“早就看夠了。”她眯了眯眼,将眼尾拉成一條線。
這裏是他的地盤,和他硬來撈不着好,何況她也不想和他硬來。
“東西。”他伸出手,意思不言而喻。
南音砸嘴:“你先讓我上去。”
“那你就別上來了,我有的是時間和你耗。”他轉身欲走。
她急忙叫住他。
“要不你下來,我們再好好商量一下?”她熱情招呼,還給他讓出了那個離火爐最遠的位置。
“有區別嗎?”他審視她,眼尾輕揚。
“你還沒……”
“只要還有能力反抗,你就不會把勾火蓮給我。”
他打斷南音的話,不緊不慢地說:“像你們這樣的人,都有一個顯而易見的毛病,就是對自己過于自信,總以為只要努力,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卻不知,這世上做不到的事有很多,是你們從未見過,也想象不到的。”
“那看來你見過很多個,像我一樣的人了?”南音雙臂下垂。
“很多,想知道他們的結局嗎?”
“我想不用了,因為我很快就會和他們一樣了。”她笑咪咪地講,看不出害怕。
“不留下看看嗎。”她擡頭仰視他,眸中映照星光:“萬一,不一樣呢?”
達奚菩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他是見過很多同她一樣的人,他們或嗔或怒或對他破口大罵唾沫橫飛,卻從未有人像她一樣,到了此時還能笑得出來。
不過他并未期待什麽,他用了無數慘痛的教訓,才知道了“人”是什麽樣的,就算性格、樣貌、出身再不同,他們都會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不管平日裝得再怎麽清高正義,一旦自身利益被波及,就會立刻原形畢露,張牙舞爪像一只披了人皮的野獸。
他的确沒走,因為看着這些人親手撕掉自己編織多年的完美面具,是他這些年的樂趣之一。
見他留下,南音嘻笑:“小師弟果然還是放不下我,那不如就先給我透個底,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會殺了她們,然後嫁禍給你。”他眼尾淡淡,掃過烈火旁的衆弟子。
“……”南音啞然,短短的幾個字,卻那麽令人震驚。
“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無聲看向她,那眼神好像在說“你覺得呢?”
南音抖了抖,安然閉上眼:“行吧。”
“記得別劃破了她們的臉,那不是我的作風。”
“好。”達奚菩坦然答應,他篤定再過一會,她就不會是這個表現了。
南音閉上眼,周圍的噪音就愈見清晰,可是東一句西一句亂七八糟,難以拼出一個完整的故事線,為了探清事情的來因去果,南音一不做二不休,在聽風鈴的助力下,探查其中一名離月門弟子的記憶。
“小師弟,跑啊快跑啊,等你摘到了離月果,就沒人敢再欺負你了。”南音一進去,就看見一個身着紫衣的離月門弟子,對着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說話,男孩的面容與達奚菩有七八分相像。
男孩對女人的話深信不疑,貿足了勁跑向右手方的扼殺林,直到男孩的小身影消失,身後的女人才露出本來面目,她招呼出躲在一旁的同門,擁在一起看男孩的醜相。
男孩剛跑進扼殺林,就踩中一個鋒利的刀夾,女人的聲音不斷在耳邊回響,他沒空處理傷口,拖着血淋淋的腳掌繼續向前。
接下來是捕獸陷阱,長滿尖刀的青藤,水流湍急的瀑布,碎石滾落的峽峰……男孩每受一次傷,在靈鏡前觀望的弟子們便哄堂大笑一回,有的人笑到肚子抽筋,還在呲着大牙等待。
“君蘭師姐,我将離月果取回來了。”畫面一轉,渾身欲血的男孩手捧離月果,艱難敲開君蘭的房門,可沒想到等待他的不止君蘭一人,她們踩着他血淋淋的傷口,讓血液不斷湧出。
“如果你跪下求我們,我就可以考慮一下,給你種下這離月果。”
一個女人從人群中站出,南音從旁邊人的對話中得知,她因今日修煉時走神,被湘水仙君罵了一通,此時正想找個人來出氣。
而達奚菩,就是她最好的目标。
反正他本就是衆矢之的,又無人撐腰,就算她對他做什麽,也不會受到懲罰。
達奚菩跪了下去,可等來的卻是,他歷經萬險取回來的離月果,被她一腳踩碎。
那一刻,他的眼中光芒盡數熄滅。
原來他曾是善良的,是這世道和人心将他逼得面目全非。
諷刺的是這些只是冰山一角,是幼年達奚菩走向地獄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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