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從臨江警察學院所在的肅城回到老家舟城,普快火車不晚點都得開八個小時,路上過山鑽洞,信號時有時沒有,沒有那就是真沒有,偶爾顯示有兩格,基本上也是假有。
昭凡夜裏與嚴嘯大鬧一場,火氣燒得十足十地旺盛,離開電子閱覽室後仍是一肚子氣,被涼爽的夜風一吹,腦子半冷半熱,跟裝了一臺高功率攪拌機似的,被飛速旋轉的葉片打得頭暈目眩。
踹向嚴嘯靠椅的那一腳根本不解氣,憤怒具象成一根根幹柴,燒得噼啪炸響。他憋着一股勁,在空蕩蕩的校園裏發足狂奔,直到停在宿舍門口,才發現放在褲兜裏的手機正嗡嗡作響。
他低下頭,盯着小幅度震動的褲兜,以為是嚴嘯打來的,皺着眉将手機掏出來,看也不看就接通,沖聲沖氣道:“我現在不想聽你解釋。”
那邊頓了頓,聽筒裏傳來一陣嘈雜的背景音,一聽就和電子閱覽室裏的噪音不同。
他這才拿開手機,看向顯示屏,看清來電備注時,兩眼陡然張大。
“浩哥!”
“解釋什麽?”林浩成還是那把低沉的煙嗓,并沒有刻意掩飾疲憊,語氣卻帶着幾分笑意,“這都淩晨三點多了,你還這麽有活力?跟誰吵架了?”
“你回來了?”昭凡心跳登時加快,瞳孔明亮如星,“在哪兒?有沒有受傷?”
“嗯,回來了,在局裏。”林浩成與路過的同事打了聲招呼,聲音變得柔和,“知道你擔心,一回來就先給你報個平安,還想着會不會吵到你,結果你根本沒睡覺。”
昭凡也不解釋,“那我明天回來!”
“不是說……”林浩成話說一半打住了,似乎嘆了口氣,“那就回來吧,火車票不好買,要不我……”
“好買!”昭凡心中的那些不快盡數消失,“我現在就去排隊,有一趟早上六點的車,不晚點的話我下午兩點就能到。爸,我想吃紅燒牛肉。”
林浩成低聲笑,“你也只有嘴饞的時候叫聲爸。”
“我能屈能伸!”昭凡邊說邊往宿舍裏走,“我馬上回寝收拾東西,他們都在睡覺,我不方便說話,先挂了啊。”
“行,買到車票了告訴我一聲。”
“還要吃豌豆排骨,還要吃……”
“行了行了,收拾你的東西去吧,你想吃什麽我都知道。”
昭凡挂掉電話,拳頭握緊,長出一口氣。
林浩成平安回來對他來說無疑是讓心頭的一塊巨石落了地。
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
回到宿舍利落地整理好要帶回家的物品,離開之前,他小聲叫醒魯小川,交待一通後背上雙肩包就跑,滿心是即将回家的愉悅,而這個夜晚裏發生的一切糟糕透頂的事被他通通抛在身後。
直到買上火車票,上了火車,給李覺打電話請完假之後,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
走得匆忙,手機電量不足。想着一路上幾乎沒有信號,到站了還得給林浩成打電話,他便關掉了手機以節省電量,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風景出神。
亢奮消失,才終于又想起嚴嘯。
怒火燒得最旺盛的時間段已經過了,林浩成這個岔一打,他再想起自己被蒙在鼓裏,再要生氣,也氣不到動手揍人的份兒上了。
但是仍舊覺得不爽,腦海中總有個聲音說——老子拿你當兄弟,你他媽把老子當猴兒耍!
火車開開停停,不斷讓車,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得晚點。
他歸心似箭,在座位上坐不住,走去吸煙處活動身子骨,順便打開手機,想給林浩成說聲晚點了。
但關機前起碼還有兩格假信號,現在假信號都沒有了,信號欄那兒直接是一把叉。
“操!”他靠着車廂壁,一看電量只剩15%,連忙再次關機,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恨不得從車窗裏飛出去,推着火車往前走。
這時,一對十歲左右的小孩兒從硬卧車廂走過來,邊走邊吵,女孩哭,男孩也哭,引得一衆乘客紛紛大笑。
他本來覺得這些當大人的太過分,看人家孩子哭,不幫着哄哄也就算了,還幸災樂禍在一旁笑。
他昭凡可不是這樣的人。
反正閑着無聊,他走到倆哭包身邊,正要發揮一下哄小孩的本事,就聽明白了這倆在吵什麽。
男孩偷偷藏了錢,給女孩買綁頭發的蝴蝶結。女孩抱怨他為什麽不早些告訴自己,罵他是個騙子。
明明是丁點兒大的事,卻以此為導火索,翻出了各種陳年芝麻綠豆,兩人越吵越兇,誰都覺得委屈,女孩哭着喊“你為什麽騙我”,男孩聞聲哭得更厲害。
昭凡蹲到一半,默默站起來,轉身走了。
這倆戲感十足的小孩令他想到了半夜的自己和嚴嘯。
嚴嘯欺騙他這件事辦得是百分百不地道,非常不講義氣。但他自己脾氣一上來,就擡腳踹人也有點過分。
嚴嘯胸口好像撞在桌沿上了,也不知道嚴重不嚴重。
回想嚴嘯當時的表情,應該是給整懵了,半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
嚴嘯應該也是想解釋的,但他沒有給嚴嘯足夠的時間,态度又兇狠,跟個惡霸似的。
現在其實還是挺生氣,但起碼不是急火攻心的狀态了。他抓了抓紮手的頭發,突然想起嚴嘯的寸頭還是自己陪着去剃的。
嚴嘯這人……和自己還是挺合得來。
他舔了舔發幹的唇,看着已經關機的手機,覺得應該聽聽嚴嘯的解釋。
嚴嘯會不會打來過電話?
應該打過吧?
拇指停在開機鍵上,他猶豫了半天,最終将手機放回褲兜裏。
火車又鑽進了山洞,開機也沒用,反正沒有信號,再說就算要解釋,電話裏也說不清楚。
正午的日頭太毒,嚴嘯跑回宿舍時已經隐隐有了中暑的征兆。
他這幾日連着熬夜,胸口又受了傷,加之擔心過度,精神狀态非常糟糕,渾身衣物早被虛汗打濕,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沈尋比他先回宿舍,本是想去樓上跟魯小川打聽昭凡今早出門前的情況,卻得知昭凡回家和父親團聚去了。
“回家了?”沈尋很驚訝。
“對啊。”魯小川挺為昭凡開心,“他暑假本來就計劃着回去,但他爹忙,成天不在家。昨兒半夜突然給他報了個平安,他一激動,馬上收拾好行李趕最早一班火車回去了。哎,咱們凡兒也挺不容易的……”
沈尋心裏有些唏噓,覺得這事真夠趕巧,也不知嚴嘯心裏怎麽想。
回到自個兒宿舍,才見嚴嘯已經回來了,正在猛烈喘氣,一張臉紅得不正常。
他立即将搖頭扇提過去,“哪兒難受?”
“昭凡家裏出事了。”嚴嘯嗓音沙啞,胸膛不停起伏,“你幫我查查他家在哪裏,我馬上過去。”
“他沒出事。”沈尋馬上把打聽到的事告訴嚴嘯,“倒是你,是不是中暑了?頭痛不痛?胸口呢?”
嚴嘯眼神發直,聽完後只顫着嘴角問:“真的?”
“真的,他家真沒事。”沈尋越發覺得不對,上前想摸嚴嘯的額頭,孰料手剛一碰着,坐在床沿上的人就直直往旁邊一栽。
沈尋一怔,喊道:“我操!嘯哥?嚴嘯!”
嚴嘯在校醫院的行軍床上醒來,上衣已經被扒了,胸口的於傷比早上拍片時還觸目驚心,渾身都是刺鼻的酒精味兒。
“我給你抹的。”沈尋說:“你中暑了,抹點兒酒精有用。”
嚴嘯腦子不怎麽清醒,太陽穴痛得厲害,周身癱軟乏力,疼痛像電鑽一樣打進了骨頭縫裏,哪裏都難受。
“我沒通知策哥。”沈尋端過來一碗宿管大爺熬的冰鎮綠豆湯,“你趕緊好起來,他後天就走了,今明兩天肯定還會召見你。”
嚴嘯接過碗,一個激靈,“昭凡家裏……”
沈尋嘆氣,“不是都跟你說了嗎,昭凡的父親回來了,他趕在開學之前回家聚一聚。”
嚴嘯低下頭,單手扶額,想起暈倒之前似乎是聽過類似的話。
當時他頭痛欲裂,虛汗從每一個毛孔裏湧出,身體不聽使喚,眼前的事物變得抽象,耳中全是轟鳴,整個人就像被一口氣吊着,聽到沈尋說昭凡家裏沒事後,那口氣就頓時散了。
“我給他打過電話了。”沈尋說:“他剛到站,手機沒電,說了幾句就挂了。”
嚴嘯眼尾沒力氣地耷着,“他說什麽?”
“我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你的事。你過兩天狀态好了再聯系他吧。”沈尋道:“聽他語氣,好像不怎麽生氣了。”
“是嗎。”嚴嘯揉着脹痛的眼窩,過了老半天才氣若游絲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昭凡開機就接到沈尋的電話,本想問問嚴嘯的情況,電量卻報了警。考慮到先得找到林浩成,他趕緊挂斷,給林浩成撥去,講完方位的瞬間,手機就自動關機了。
林浩成在說好的地點接到他,父子倆相見,尋常情況是父親關心兒子長高了沒長胖了沒,輪到他們卻是兒子關心父親有沒有受傷。
林浩成身形高大,即便沒穿警服,也自帶一股卓然正氣,任由他圍着看了兩圈,才将他推進副駕裏,“別看了,回家吃飯,都是你愛吃的。”
整宿沒睡,精神長時間繃着,昭凡坐上車就開始打瞌睡,餘光卻瞥見林浩成掃了他好幾眼。
“浩哥。”他坐起來,“你偷看我幹嘛?”
林浩成握着方向盤,欲言又止。
“有什麽就說啊。”昭凡側過身子,“我就回來幾天,你珍惜珍惜。”
林浩成笑了,驅車彙入車流,“你那班火車晚點,我就邊等邊琢磨。”
“琢磨啥?”
“琢磨我們家的壞脾氣小子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昭凡一副被噎住的神情,食指指着自己,“我?交女朋友?”
“別緊張,我又不會幹涉你。”林浩成說着拍了拍他的肩。
“不是!”他打掉林浩成的手,“你沒事亂琢磨什麽?”
“亂琢磨?”林浩成挑眉,“我是根據線索琢磨。”
“操,你都多久沒見過我了?哪來的線索?”
“當然是昨晚那通電話。”林浩成餘光一瞥,“你不想聽誰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