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醫院明亮的燈光讓胸口的大片青紫無所遁形,嚴嘯撩着衣擺,眉間緊皺,眼窩中落滿光線的陰影。
醫生戴着手套,在傷處碾按,時不時問一句“痛嗎”。
“嗯。”他點頭,單薄的唇抿成一條細線。
“呼吸時有沒有抽痛的感覺?”醫生問完頓了幾秒,沒得到回應,這才擡起眼。
嚴嘯正盯着地板上的一點出神,心不在焉,根本沒聽見。
“問你話。”沈尋在他肩膀輕輕推了一下,“別走神。”
他收回目光,後背下意識地一挺,“什麽?”
醫生面色微沉,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轉身在電腦前一頓敲,一旁的小型打印機發出“唰唰”響動。不久,一連串單子從打印機裏湧了出來。
“先去拍片。”醫生将單子撕下來,不待嚴嘯接過,就按鈴通知下一位。
嚴嘯心中煩躁,沈尋搶先将單子拿了過來,沖醫生笑笑,逮住他的手臂就往診室外面走。
“說了我沒事。”繳費窗口排着長隊,嚴嘯更加煩躁,手在頭頂捋了兩下,“不拍了。”
“你他媽撞成這樣了還不拍片?”沈尋不讓他走,“剛才醫生問你呼吸時痛不痛你怎麽不說?打個噴嚏痛得臉都白了,這還叫沒事?”
嚴嘯像是要證明呼吸不痛似的猛一吸氣,下一秒便眉頭鎖緊,汗水直冒,“嘶……”
“操!”沈尋喝道:“你有病啊?”
嚴嘯小幅度地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喑啞,有點垂頭喪氣的意思,“我他媽就是有病。”
“你……”沈尋恨不得給他一拳,堪堪忍住了,只道:“片必須拍,你再這樣我馬上給策哥打電話。正好他還沒走,我管不住你,他還管不住?”
嚴嘯臉色更難看了,雙手抄在褲兜裏,胸膛有些僵硬地挺着,不再說話。
和繳費窗口外的長龍相比,拍片的人倒是不多,嚴嘯幾分鐘就出來了,沈尋拿起片子對着光看,被他抽了過去,“裝什麽行家,你看得懂?”
“骨頭斷沒斷總能看出。”
“骨頭斷了我現在還站這兒跟你說話?”嚴嘯大步向診室走去,“頂多是輕微骨裂。”
“那也很嚴重了。”沈尋道:“昭凡那一腳……”
嚴嘯聞言手指一緊,光片被捏出褶子,“是我的問題,你別抱怨他。”
沈尋嘆氣,“當然是你的問題。算了現在不說這些,趕緊把片子給醫生拿去。”
“骨頭沒問題。”醫生掃了一眼,一邊開活血化瘀的藥一邊說:“但軟組織挫傷比較嚴重,短時間內呼吸、咳嗽、做彎腰等動作時會伴有明顯疼痛現象,注意不要劇烈運動,不要感冒……”
從醫院出來,沈尋松了口氣,“還好沒大事。”
半夜嚴嘯回來,一個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陽臺上,手裏捏着一包煙,卻沒抽。他不知這人又發什麽瘋,手裏沒個輕重,按着人肩膀就是一拽。
嚴嘯痛得五官都扭曲了,嘴唇咬得泛白,卻沒吭一聲。
上一次看到嚴嘯這樣,還是高中一起打群架傷了骨頭時。
宿舍不方便說話,去了走廊盡頭晾衣服的露臺,嚴嘯才跟他說實話。
——昭凡知道了,怒不可遏。
沈尋是旁觀者,很清楚昭凡遲早會知道,也明白照昭凡的性子,發怒是必然的,踹一腳算輕,一拳招呼在臉上都不過分。
但他沒想到,嚴嘯會以這種方式露餡兒。
昭凡竟然是在察覺到異常之後,深更半夜去電子閱覽室“抓現場”。
露臺上燈光昏暗,但即便如此,也看得出嚴嘯胸口确實受了傷。那時離天亮已經不遠,他當機立斷,決定馬上去醫院。
“我得跟昭凡道歉。”嚴嘯說。
“現在你道什麽歉?”沈尋往樓上指了指,“大半夜的,你跟一個還在氣頭上的人道歉?他能聽進去?你信不信,你現在去找他,他能再踹你一腳?再說,你腦子清醒了嗎?想好怎麽解釋了嗎?”
嚴嘯目中陰鸷,想籲氣,卻痛得鼻翼一皺。
“聽我的,先去醫院看看。”沈尋說:“昭凡這人性格直,他把你當好兄弟,你騙他,他肯定跟你急。但他這樣的人根本記不了仇,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你給他一些時間,也給你自己一些時間,等他火氣消了,你自己也清醒了,再去跟他好好道個歉。他是什麽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還能不原諒你?”
去醫院的路上,嚴嘯靠在出租車的後座上,一句話都沒說,兩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外,瞳孔裏是茫然而細碎的暗光。
抵達醫院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此時離開醫院,已經是上午11點。嚴嘯隔着衣料虛扶着胸口,神色比半夜更加陰沉。
“想好怎麽跟昭凡說了嗎?”沈尋問。
白天打車不比半夜,匆匆駛過的幾輛全都載着人。兩人站在路邊,被逐漸火辣起來的太陽曬出一身汗。
“記不記得上次我們讨論這件事時,我說我最怕昭凡沒反應。”嚴嘯嗓音幹澀,雙眼失神地看着車流。
“記得,你說不怕他生氣,只怕他沒反應。”沈尋說:“他反應那麽激烈,你這是放心了?”
嚴嘯搖頭,下颌繃緊又松開,欲言又止。
沈尋側過臉,“你心裏到底怎麽想?”
“你知道他為什麽那麽生氣嗎?”嚴嘯語氣中有抑制不住的消沉,“我當時整個人都懵了,現在才差不多捋清楚。他是氣我不一早告訴他,僅此而已。”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沈尋問:“什麽意思?”
“我想要的‘反應’,不是這樣。”嚴嘯悄聲嘆息,“不止是這樣。”
沈尋被太陽曬得煩躁,“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以為他會察覺到我對他的感情。”嚴嘯說:“哪怕一丁點也好。但他完全沒有,他氣的只是我沒有告訴他我就是‘狂一嘯’,氣我不拿他當兄弟。”
沈尋在心底琢磨了一會兒,将嚴嘯的意思粗略理清楚了,“你希望他覺得你不一樣?”
嚴嘯半擡起頭,眯眼望着灼眼的日光,苦笑,“他完全沒有往那方面去想。對他來說,我只是個‘哥們兒’,和你,和魯小川,還有店裏其他‘哥們兒’沒有任何區別。”
“那是因為他本來就是直的,他想不到那方面去。”沈尋覺得自家兄弟有些矯情了,還有些不講道理,“也虧得他沒那麽想,不然你夜裏就不止挨這一腳。”
“我寧願被他揍一頓。”嚴嘯說。
沈尋氣不打一出來,“你還真是有病。”
這時,終于來了輛空車,沈尋攔下來,拉開車門道:“行了,你別胡思亂想。昭凡沒揍你你還喪氣上了?咱們回去正好到飯點兒,我估計他那火已經降了一半了,我幫你把他約出來,你跟他好好道個歉。”
“他在店裏。”嚴嘯悶聲道:“今天他還要上班。”
沈尋忘了打工的事,“那你呢?下午還去寵物美容院嗎?”
嚴嘯低頭看手,車已經開過兩個街口了才說:“我到店裏找他。”
“那你把情緒穩住,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要說。”沈尋叮囑道:“昭凡人很好,也講道理,你跟他說清楚,他很快就會原諒你。眼看着離開學也不遠了,不當面說清楚的話,拖得越久越麻煩……”
道理嚴嘯自然是懂的,但離寵物美容院越近,心跳就無可奈何地越來越快。
說辭在心裏順了一千遍一萬遍,真正說出來時還是會忐忑。
可終于走進店裏,他才發現自己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小嚴來了啊?”李覺手臂上的石膏已經拆了,正要往浴室裏走,“我以為你也請假了呢!”
“也?”嚴嘯眼色一暗。
“昭凡請假了,你不知道?”
嚴嘯往浴室方向看了看,耳邊泛起空空蕩蕩的轟鳴,“他請假了?沒來?”
“對啊,這段時間都不來了。”李覺說。
本就疼痛的胸口像被人猛地砸了一記悶拳,嚴嘯忍着不适,又問:“他說沒說是什麽原因?”
“說了啊,他家裏有事,回家去了。”李覺牽着一只金毛,“今天早上走的。哎,他這一走,人手就不夠了,小嚴你趕緊……”
話音未落,店裏已經沒了嚴嘯的身影。
正午驕陽似火,寵物美容院到警院那條不長不短的路上幾乎沒有可供遮陰的地方。嚴嘯一路狂奔,越來越急促的呼吸拉扯着胸口的傷,疼痛像震波一樣向周圍泵開。
緊握着的手機一遍遍傳來機械冷感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嚴嘯狠狠一咬牙,停在離警院大門不到十米遠的地方,大幅度弓起身子,猛烈地喘氣。
汗水不斷掉落在水泥地上,點出一個個逐漸變淺、蒸發的圓圈。
昭凡不可能因為夜裏的事不辭而別,更不會為了拒接他的電話而關機。
昭凡根本不是這種性格!
李覺說“他家裏有事”,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嚴嘯捂着胸口,那兒痛得厲害,卻好像并非來自被撞傷的軟組織。
他記得很清楚,昭凡那天晚上在體能館外接到“浩哥”電話時的樣子。
昭凡說,“浩哥”是警察,出的是很危險的任務。
昭凡還說,希望“浩哥”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