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淩晨的電子閱覽室,打了雞血的夜貓子們激戰正酣,罵聲與叫好聲密織成一張若有似無的網。嚴嘯坐在面向窗戶的老位置,戴着耳機,雙手不停在筆記本鍵盤上敲動,雙眼泛紅,瞳孔映着顯示屏的光,星星點點的,像有火星正在向外迸濺。
身後的夜貓子們在戰鬥,他又何嘗不是?
他正在寫一場關鍵對抗,戰飛花突殺在前線,允闌駕駛戰車在側翼支援,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最後階段,為了保護戰飛花,允闌右肋被子彈打穿,命懸一線。
正是在這場生死戰之後,允闌成了戰飛花最重要、最不可取代的夥伴。
面窗的這排桌子沒有擺放電腦,左右只有幾個因為操作太爛,被趕過來睡覺的“豬隊友”。
“豬隊友”們正在打鼾,大概是夢裏還在戰鬥,有人時不時踹踹桌根,有人一個激靈坐起來,拳頭直往桌子上招呼。
嚴嘯被他們鬧得煩,将耳機的音量調高,徹底蓋住周圍的動靜。
這場打戲太重要,是《桃色驚魂》連載到現在的最高潮。他全神貫注,将腦中一個個熱血激昂的場面拆解為文字,又由組合起來的文字還原每一個細節。
他寫得太認真,連餘光都沒有從顯示屏上移開。
第一次有人從他身邊經過,動作太大踹到了他的靠椅,他摘下耳機,回頭看了一眼。
那人是偵查專業的學生,笑着沖他抱拳,“對不住啊兄弟。”
他笑了笑,“沒事。”
後來又有人撞了他的背,他沒回頭,只是擡眼一看漆黑的玻璃。不認識,但從口型看,那人也在說“對不住”。
警院的男生大多粗放,撞着踩着的事時有發生,嚴嘯在電子閱覽室待了挺長時間,這排桌子幾乎成了他的專座,夜裏人多,還亢奮,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他也不在意,打個招呼就算了結。
但今天他寫入了神,之後再有人撞過來,他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唯恐上下眼皮一碰,就把奔湧的靈感給碰歪了去。
昭凡推開電子閱覽室的玻璃門,迎面就聽到一聲“操你媽”。
視線再往窗邊一掃,瞳光剎時定住。
窗邊那個面對筆記本的人,不是嚴嘯還能是誰?
遠遠看去,嚴嘯的筆記本上泛着單調的白光,那白光幾乎是靜止的。
顯然,嚴嘯不是在浏覽網頁,更不是在打游戲。
而是在寫什麽東西,或者看什麽文檔。
昭凡呼吸有些發緊,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嚴嘯深夜不睡覺,待在這充斥着各種髒話的電子閱覽室裏到底在幹什麽。
他沒有偷看人的習慣,平時無論做什麽都是坦坦蕩蕩。但此時此刻,他有種預感,如果自己就這麽走過去,正人君子似的喊一聲“嘯哥”,嚴嘯一定會立馬合上筆記本。
只有悄悄走過去,在嚴嘯發現之前就看清顯示屏上的內容才行。
但……
他望着那面鏡子一般的玻璃,有些為難。
嚴嘯正對着玻璃,自己往那兒一站,嚴嘯撩撩眼皮就能看見。
不過好像也想不到別的辦法。
他咽了口唾沫,打算湊上去看了再說。
正在這時,反恐專業的一個哥們兒喊道:“我操凡哥,你也來了?”
他下意識就看嚴嘯,本以為嚴嘯會聞聲回頭,卻見嚴嘯毫無反應。
這要不是因為耳機音量太大,就是精神太過集中。
他松一口氣,對那哥們兒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那哥們兒也就打聲招呼,打完繼續殺怪去了。
他這才向窗邊邁步,拿出偵察兵的本事,步子輕如鬼魅般地走了過去。
站在離靠椅三步遠的地方,他的眼力已經足夠讓他看清顯示屏上的內容。嚴嘯卻還渾然不覺地輸入成行成段的文字。
那些文字都是他沒有看過的內容,但他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名詞:戰飛花。
他繃緊了唇,雙手握成拳頭,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火氣在胸腹裏猛竄。
那個荒唐的猜想成真了,“狂一嘯”不是什麽胖子小學生,是自己雖認識不久,卻十分投緣的哥們兒。
哥們兒……
這三個字突然讓他品出幾分可笑。指尖有些癢,像纏着什麽又熱又涼的東西。
自己當嚴嘯是哥們兒,嚴嘯呢?
他有些頭痛,太陽穴裏面像被灌入了成噸的沙子,嗚嗚泱泱,發出并不刺耳,卻令人極其不快的聲響。
為什麽要欺騙?明明自己就是作者,還要附和着将“小學生”、“小胖子”挂在嘴邊。
真他媽沒意思。
他擡起手,抓了抓短得紮手的頭發。
這個動作非常明顯,動靜也不小,但嚴嘯沉浸在場面與人物的描寫中,仍是沒有擡一擡眼皮。
昭凡喜歡笑,此時眼中卻沉着陰翳,神情投射在玻璃上,蘊着鋒利的憤怒。
嚴嘯卻全無察覺。
昭凡一動不動地站着,想起這段時間的相處,想起沒見過面之前發生的沖突。
嚴嘯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上次在電子閱覽室?還是在第一次見面之前?
如果鐵了心要查,嚴嘯其實能夠通過“凡凡凡凡凡凡凡凡”這個ID,查到臨江警察學院來。
操了……
昭凡心中更是煩躁。
毫無疑問,戰飛花就是自己,那嚴嘯這麽做是為什麽?
報複素未謀面時的沖突?
理智還在,他眨了眨眼,心覺不可能,不至于,嚴嘯不是這種人。
實際上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在來警院之前,嚴嘯并不清楚他就是“凡凡凡凡凡凡凡凡”,相識只是一場機緣巧合。是上次他拉着嚴嘯的手臂,叫嚴嘯來看打開的網頁,嚴嘯才知道他的ID。
所以嚴嘯當時才那麽驚訝。而他錯将這份驚訝當做“好學生不看種馬爽文”。
不久,《桃色驚魂》開始連載,他成了主角的原型。
他咬了咬嘴裏的肉,心裏堵得慌,不爽快的感覺好像具象成了無數個微型炸彈,在每個細胞每根神經裏噼裏啪啦炸響。
他完全不在意被當做原型,相反,如果嚴嘯坦誠告訴他——我想拿你當我小說裏的主角原型,他會特別開心。
但嚴嘯什麽都不說,嚴嘯和沈尋一起,将他蒙在鼓裏。
他興致勃勃地将《桃色驚魂》推薦給嚴嘯,嚴嘯便樂呵呵地與他一起看、一起讨論劇情;
他罵“狂一嘯”是個文筆特別差的小學生,又說小學生前途無量,嚴嘯還和他一起罵。
這他媽是幹什麽?
用得着搞這種欺騙?
知會一聲怎麽了?
怒火也不知最初是從哪裏生出來,順着血液越燒越旺,湧向全身,及至雙腳時,就難以控制地踹了出去。
運動鞋與靠椅相撞,力量極大,椅腳在地上刮出一道刺耳的銳響。
嚴嘯思路被打斷,胸口還撞在了桌沿,怒而轉身,眼中的光卻登時凝滞,心髒像是被吊了起來,不上不下地堵在嗓子眼兒,開口只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昭……”
昭凡已經收回腳,下颌繃得死死的,視線像一柄閃着電光燃着火的劍,劈頭蓋臉朝他砍去。
長達一分鐘的時間裏,誰都沒有說話。
回蕩在四周的叫聲足以掩蓋住他們這一處的劍拔弩張,嚴嘯不由自主挺直腰背,好像這樣就能藏住慌亂。兩簇目光碰撞出看不見的火花,然後迅速熄滅涼去。
到底是昭凡先開口,語氣不善,“狂一嘯?”
嚴嘯只覺渾身毛孔像被冰水刺激了一般,急速地縮緊,瞳孔也因此坍縮。
“為什麽騙我?”昭凡是那種不善于掩飾情緒的人,開心就是開心,生氣時所有憤怒都坦呈在臉上,“你他媽至于這樣?你他媽問我一聲怎麽了?”
嚴嘯還有些懵,壓根不知道昭凡在自己身後站了多久,腦海像刮起了一陣風暴,風暴所經之處一片狼藉。
昭凡剛才那一腳踹得太猛,他撞在桌沿上的胸腹在短暫的麻木後,這才開始陣陣發痛,但痛得并不淩厲,只是酸脹難忍。
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難以回答。
昭凡臉上的怒氣更盛,兩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領,眉心絞緊,厲聲喝道:“我他媽問你話,你沒聽見?”
也許是動作太大,昭凡的胸膛撞上了他的,被皮肉裹挾着的痛突然尖銳了幾分,他下意識蹙眉,只擠出兩個字:“抱歉。”
“抱什麽歉?”昭凡的氣息噴灑在他臉上,手拽得更緊,“我問你為什麽不跟我說,還他媽跟老子演戲,你道個鬼歉?我需要你道歉?”
嚴嘯是個作者,雖然只是個沒寫多久小說的無名作者,但在被狠踹之前,他正萬分投入地沉浸在自己架構的劇情中。抽離劇情并非瞬間就能做到的事,而昭凡的突然出現形同于一道巨大的、難以抵抗的沖擊。
此時,他的精神近乎撕裂,腦中混亂紛繁。
他當然想要清清楚楚地向昭凡解釋,可是不行,此時他唯一能說出的只有“抱歉”。
昭凡靠得更近,咬肌清晰地浮現在臉頰上。
他第一次看到昭凡怒火中燒的模樣,心髒猛跳,像要擊穿胸膛,神經一根根繃斷,發出清脆的響聲。
許久——也許沒有多久,昭凡松開抓着他衣領的手,然後重重地推了他一掌,那一掌恰好按在他被撞的胸口。
劇痛在身體裏拉扯,他冷汗直下。
昭凡眼中怒意未褪,盯着他又看了一會兒,罵了聲“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