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浪子暴徒-5
好像又回到了十二歲時那條斜坡,不陡峭,不危險,只是太長了。
安德烈在睡眠中驚醒,他的腿被詭異地彎折,有股巨大的力量——比之前都要大,将他拉下床,有冰涼的東西在他身上游走,捂住他的嘴,他呼吸不上來,手腳狂亂地掙紮,拍着周圍的空氣,對那些幽靈或鬼起不到任何作用,他轉頭瞥見鏡子,鏡子裏只有他一個人,躺在地上無緣無故地拳打腳踢,脖子上青筋暴起,喘不上氣,卻又緊緊閉着嘴。
他抓住桌角用力往前拉自己,稍稍往前移動了一些,變換了角度後,他在鏡子裏看見四個人壓住他,掐着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要悶死他。
接着便又看不到那些人了。
安德烈感覺越來越呼吸不上來,眼淚被憋了出來,他拼命地向後仰脖子,胸口劇烈地起伏,試圖呼吸的頻率越來越短促,終于在抓盡了空氣之後,脖子一歪,似乎死掉了。
但很快,安德烈便猛地睜開眼,劇烈地吸了一口氣,渾身顫抖,驚慌地四處張望,那冰涼的東西又要碰到自己,他連滾帶爬地沖出房門,撲到伏基羅的門口,死命地拍門。
半個月了,夜夜都這麽痛苦死幾次,安德烈實在是扛不住了。
他拍門拍得震天響,門內毫無反應,安德烈等不及,猛地一把扭開門,對着空蕩蕩的床才想起來,伏基羅從一個月前就又一次“離家出走”了。
安德烈有種被抛棄的感覺,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但現在,他望着月光下被微風吹動的窗簾,藍色床單上疊的規規矩矩的被子——哦,被子還是安德烈疊的,有種強烈的尋救無門的挫敗感和失望,更別提下一秒,冰涼的東西就再一次抓住了他。
現在可以明白了,是手。
幾雙手扒住他的肩膀,打他的頭,将他跪壓在地上,臉貼在床面,掰起他的腿,一如當時試圖殺他的手法,只不過這次,安德烈看不見、摸不到,也無法反抗。
只有他的狗飛快地沖過來,往他身上撲,朝着幾個方向大叫,它來的時候,安德烈猛地被放開了,跌坐在地上,看着狗在他面前狂吠的背影。
但不一會兒,手又卷土重來,狗再怎麽叫也不管用,有股力量把他往床上摁,狗在他腳邊着急地打轉,直往床腳撞,安德烈這次有種特別糟糕的預感,他使勁掙紮着,撲騰下床,把狗推出了門外,然後快速甩上了門,下一秒他就被整個掀翻到了床的另一側,半個身子探出去,堪堪吊在窗戶邊。
狗在門外瘋狂地叫,又抓又咬,在門口不停地轉。
大概十分鐘後,門鎖才咔噠響了一聲,安德烈拉開了門。
他看起來像是又死了一次,衣衫不整,臉上的一道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等他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傷都已經不見了。他伸手抱住狗,把它抱在自己懷裏,狗嗚嗚咽咽地舔了舔他的脖子,他把臉埋在柔順的毛團中。
和死魂較量的秘籍是:保持清醒。
地獄般的三個月裏,安德烈被恨着他的冤魂們殺了又活,活了又死,每每他們出現的時候,空氣中都會突然傳來一陣硫磺的臭味,有種潮濕的黏膩感籠罩在他身上。緊随其後而來的殘忍的虐待通通以一場死亡結束,而後安德烈會再次醒來,他們就在身邊等待。直到他們或許是耗盡了靈氣,自然消失,籌備下一次再來。
折磨的手段千奇百怪,被鬼殺掉不會死,所以不管是安德烈還是他們,都有大把時間。他們不斷地發明新的方式,雖然沒有工具大大限制了他們的發揮,但人體本事就有無盡的想象空間。
一開始地扇、打、踢、踹留下外部傷已經不算什麽了,即便他們發狂發狠用牙齒撕裂安德烈的臉或挖走他的眼也不算什麽稀奇,到後來一次次看到安德烈的死狀似乎也沒什麽意思。但某天在那冰涼黏膩的手不經意碰到他舌頭的時候,安德烈還是惡心地皺起了眉頭。
這便開始了另一種折辱。
口口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安德烈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東西,他向後摸時什麽也摸不到,但感覺是真實的,或許從外人的角度來看會更奇怪。安德烈自己躺在床上,手抓着床單,被撞得向前動,像一場詭異的口口;或者被壓在地上,被頂得搖搖晃晃,臉擦過地板,口水流在臉頰邊。
對安德烈來說,這有點太奇怪了,但因為沒有嗅覺和視覺,而且鬼魂的那玩意兒涼涼如同一道細微的空氣,他其實沒有實感,比起被暴揍、被溺水、被殺死,這種還能讓自己感覺到舒服和刺激的行為對青春期男生是一種得天獨厚的工具,他從這裏學習了男人後面的訣竅,坦白地說——雖然或許很奇怪,也不道德,但安德烈确确實實是爽到了的。
大概是某個黃昏,安德烈抓着枕頭閉上眼,那細細涼涼的東西撞到了他最舒服的位置,他叫得開心,貼着床單蹭,突然一切都停了。
還是第一次,他們消失的時候安德烈神智如常,不是崩潰或者死掉。
安德烈停下來,四處看看,确認他們是真的不在了。他站起來赤身裸體在房間裏走了幾圈,邊邊角角都摸了摸,沒有發現他們存在的痕跡。
安德烈坐在床上抽了根煙,看夕陽從他腳邊一路退到地平線下,月亮挂在天邊,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
在一片沉默中,他突然笑了一下,久違的,他重新又感受到那種占上風的感覺,那種賭博輸到最後一個硬幣接着大逆轉的興奮感,那種明白只靠自己的意志,只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在這不公平的殘酷世界裏照料自己的倔強和自豪。他就像12歲時一樣,站在長長的斜坡前,只有自己,來往前走這段路。
他穿上衣服,洗了臉,站在門口。
三個月了,他趁着某天自己清醒,他們不在的時候把狗送到了樓下的一位女士家裏,除那天就沒有出過門,除了他清醒的時候能給自己做些飯,打理打理,一旦他們出來,他就得被拽過去死去活來,終日被這看不到“一團氣體”折磨。
有時候他甚至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出不去了,只能躲在房間裏發瘋,活着就是為了給他們洩氣撒火,一切都完蛋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安德烈捕捉到了一些魂靈的邏輯,盡管它們多半已經失了智,漫無目的以折磨自己為樂,不代表安德烈就得予取予求,卑躬屈膝,放棄自己的人生,或許他的人生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也不是為了成就什麽,他奪取了四個人的生命,按照生命平等原則,安德烈的餘下人生給他們贖罪或者幹脆以命抵命也是合理的。
可安德烈不願意,他才十四歲,雖然沒什麽朋友,沒什麽特別喜歡或讨厭的東西,沒有擅長或感興趣的領域,不愛什麽人也不被誰愛,唯一的父親對自己的态度也捉摸不定也許某次就不再回來,不和誰有特別的牽挂,也沒有一定要做的事,沒有什麽目标或夢想,但也不願意給人抵命。大家在生死動蕩的局勢裏相見,活下來是運氣好,死了也沒辦法,安德烈的生命也很寶貴,即便太陽每天都是一樣的,他也想天天見,即便生活沒什麽盼頭,他也想活着。就什麽都不為,不可以嗎?
為什麽不可以。
現在安德烈要去過正常的生活,就哪怕是他媽裝出來的正常,安德烈也絕不要再為纏人的亡靈放棄自己一秒。
原來在做什麽,繼續做就好。
他沿着街道走過,擦脂抹粉的女人問他去哪裏了,現在趕緊幫她送個東西,賭場的男人扔給他一沓傳單,叫他去人多的地方攬客,房東老酒鬼搖搖晃晃地攔住他,叫他交房租,算命的巫婆問他脖子上的硬幣多少錢,要不要來賣給她。
安德烈笑眯眯地接過所有塞到他懷裏的東西,口紅、樹枝、柳條、傳單、香煙、石頭、派送的糕點、神父送的小冊子聖經,吻了吻女人的手、男人的臉、房東的大腦門、神父的脖子、巫婆的水晶球,他如此愉快又莫名其妙,女人皺着眉問男人:“他什麽毛病?”男人厭惡地擦着自己的臉:“誰他媽知道!晦氣……”
安德烈一路來到海邊,塞給他的東西都在路上掉的差不多了,他從未試圖護住任何東西,就像他沒拒絕接受任何東西,掉了也就掉了,他也不會停下來看,他只盯着前面,不管不顧地先走了再說。
他望着浩瀚的月色下的麥田,麥浪淹沒他的膝蓋,他深呼吸,獨自站了很久。
他的興奮逐漸變成了一種更深沉的意志力量,麥田裏正在辦音樂會,舞臺上五光十色的光從南掃到北,下面聚集的打量人群,赤着腳,拿着飲料,三三兩兩地歡呼嬉笑,音樂震天響,麥浪顫抖着一波波高/潮,主唱對着話筒全情投入,正在和全場高唱Queen的《The Show Must Go On》。
刺眼的彩光四面八方地照着安德烈,他腳下延伸着各個形狀的影子,他從家裏走過來,拿過很多東西,也統統都遺失了,兩手空空又怎麽樣?有人需要自己去東去西,不去又怎麽樣?安德烈不在乎辜負誰的期待或令誰失望,不需要誰停留在他身邊,不必和誰長厮守,自立就是自由,他有自己的坡要走。
他轉過頭,看着臺上和臺下的歡呼和喜悅,所以,生活必須要繼續,他的生活一定要繼續,不會為了亡靈待在家裏等死,不會為了愧疚感任折磨予取予求,以後還會去前線,還會殺更多的人,至于要來的報應,來就來吧,今夜的歌要今夜唱,循規蹈矩和保險安全是一秒都不想要,或許他就是喜歡挨一巴掌再還兩巴掌的報複感,喜歡從一無所有再賭到一無所有的刺激感,喜歡孤身一身的自由感,喜歡漂泊不定的懸空感,喜歡和自我鬥争的撕扯感。他扇了自己的臉一巴掌,告誡自己:“保持清醒安德烈亞歷山德羅維奇,生活必須要繼續。”
生活必須要繼續。安德烈要邁上這條斜坡,只要不死就是勝利。
他讓伏基羅帶他去前線,聽炮彈在更近的地方響起,看血肉模糊在眼前一層層上演,他經過被屠殺的小鎮,人們被綁着手跪下,從後面一排排擊殺,屍體歪曲地摞成一堆又一堆,在夏日裏泛出腥臭味,他從那裏經過,有那麽一瞬,看到成百上千的亡靈齊齊地站在自己的屍體前,迷茫而疼痛地望着自己的屍體,遠處炮彈仍在作響,議事廳的旗換了一面又一面,廣播裏野心家信誓旦旦又光明正大地撒謊。
亡靈們只在死後不久會出現,接着似乎煙消雲散,只有安德烈親手殺的人,才會留在他身邊,失智且無意識,大概只剩恐懼和憤恨,借由安德烈來宣洩。
安德烈的精神保持着高度的集中——僅限白天,那些東西便不會出現,可是晚上,晚上總是比較難熬的,也就是差不多這時,安德烈發現自己有些微的精神分裂,晚上那些東西出現的時候,安德烈的“主意識”似乎陷入了一種鈍化狀态,而另有一個他面對着折磨和虐待,且随着時間的推移,大多數的折磨和虐待似乎都轉移成了性//關系,至于為什麽會這樣,安德烈猜測或許是他夜晚的人格較為适應地接受它們的存在,摸索出了某種共存的方式。
這沒有什麽不好,安德烈說了生活要繼續,憑借這樣的分裂,生活确實在繼續。在任務期間,他常有幾天不合眼的情況,而那些東西也沒有出現,而他休假的時候,時間或許給夜晚人格比較多。總而言之,安德烈沒花多長時間,就能像所有人一樣正常的生活、行動,只要他不想見到它們,它們确實不會來打擾他的正事,相對應的,他也不過問夜晚的人格經歷了什麽。
反正夜晚過去,一切都沒有痕跡。
關于他夜晚的人格,他了解不多,但通過一些見證人的描述,是個“很浪蕩的家夥”,不出意料。
他算是走過了斜坡,暫時在臺階上歇腳——和纏人的鬼魂達成了和解,正常生活,沒有被鬼逼死,這還不算勝利嗎?試問有幾個人能淡定地摸索出和鬼相處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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