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浪子暴徒-4 (1)
那個時候安德烈盯着他的臉,第一個想法是,太好了,伏基羅沒有死。
安德烈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但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朝他父親點了點頭。
伏基羅臉上有種混着抱歉和尴尬的神情,拽下的黃色封帶扔在地上,指了指門口,躲着安德烈的眼神:“我把房租交了。你吃飯了嗎……哦,正在吃,要不要出去吃。”
安德烈不是很餓了,他現在很困,于是扔掉東西,收拾收拾,去睡覺了。
睡前他想,伏基羅回來了,雖然不知道還會不會走,但既然伏基羅回來了,安德烈明天就不去坐船了。
第二天他起床的時候,房間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壞掉的家具全都換了,還買了新的花瓶,裝了新的花,伏基羅看他起床,就叫他去洗澡,然後把他的房間也收拾了一下,然後他們坐在餐桌上吃了早餐。
安德烈沒有問伏基羅去了哪裏,過得怎麽樣,他有種眩暈感。
伏基羅在敲雞蛋,敲開之後倒進酒裏,就着喝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問:“你怎麽了?”
安德烈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那條他日日走過的斜坡路,他在夕陽下、晨光中望過的那條路,他似乎無數次帶着傷,帶着血,帶着說不出口的絕望和孤獨,帶着悶在心裏的眼淚獨自走過那條路,好多次他覺得自己要死掉,但一旦踏上了那條路,他回過神時已經走了過去,那時候他站在臺階上轉頭看剛經過的路,有種莫名的心悸感,他連委屈都沒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種強烈的天地間只有自己的獨立感。
于是安德烈聳聳肩,也漫不經心地回答:“還好。”他旋即又問,“你能不能教我?”
“教你什麽?”
“你做的事,工作。”
于是伏基羅帶着安德烈上了戰場。
沒過多長時間,伏基羅再次離開了家。
那天安德烈起床出門去了,直到中午吃飯也沒看到伏基羅,晚上也沒看到,心裏就大概知道,他又走了。
這次安德烈已經很淡定了,他手頭有點錢,甚至已經習慣性地在每一個到達的地方交一些“朋友”,或者說混個臉熟。
他把手頭的錢花完後就去花街轉,嘴甜笑臉地挨個問:“小姐,需不需要幫忙?”不管多大的女人他都這麽一個稱呼。有個老板看他手腳麻利,叫他去幫了兩天忙,他在妓館裏替女人處理麻煩事,後來老板把他介紹給了做賭館的姘頭,他便過去滿場收牌。
他迅速學會了冷笑話、葷笑話、地獄笑話,越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幾乎每天都給妓館的老板送各種各樣的小東西讨她開心,逗得她高興,她會趁着酒勁揉揉他下/體,問他什麽時候長成,安德烈說明天或者後天吧,老板笑着把他推開。他跟妓館裏每個女人都很熟,幫忙在手腳不幹淨的嫖客湯裏放瀉藥,私下裏幫她們拍照片背着老板威脅嫖客,賺些不過老板手的錢,還常幫她們給各自的姘頭送信,在場內幫忙彈鋼琴,組織集體游戲。
在賭場,他也一樣混得很開,幫那些人跑腿,講很多笑話逗他們開心,再加上他畢竟見過大陣勢——戰場,從來不怵事,盡管年紀小,但總有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成熟,他身上逐漸顯現出一種不怕事且很值得信賴的感覺。他随和且聰明,和任何人講話都不卑不亢,格格不入,人人都知道這孩子早晚會離開,直覺而已。
安德烈很少想起他的父親,他已經開始明白,他父親選擇離家,起碼在離開的那個瞬間,是打定了生死不複見的主意的,既然這樣,大家就各自憑本事,最好別死,照顧自己,死了也沒辦法。
午夜夢回,安德烈總是想起那條斜坡路,他覺得那條路生生地插在他的腦海裏,塑造他的性格,因為他的心裏逐漸依靠這條路形成一種理念,那就是,他是個獨立的人。那種鋪天蓋地的孤獨感并沒有壓倒他,反而讓他生出一種自由感,沒有誰對他來說是必要的,因為,看吧,就算一個人安德烈也可以走這條路,就算這樣也可以活下去,這種來自內心的自豪感讓安德烈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好、意志也好,都分外珍貴。唯有自身沒有一技之長的挫敗感擋住了他的自豪,因此他總是想多學點,不用太多,只要各樣都學一點,将來總有用處,他無論如何要憑自己活下去,他覺得他在和命運戰鬥,他要躲開一切條條框框,走那條斜坡路,他覺得這有意義。
他任由伏基羅來來回回,因為他看得出,伏基羅比表面上要脆弱一些,可能因為伏基羅愛他,也可能因為伏基羅老了。
每次伏基羅回來,都老去一些,他的眼神裏總帶着一些抱歉,像個做錯了事卻不願意認,但又希望被原諒的老人,但盡管如此,伏基羅還是一次又一次離開。有次伏基羅回來,帶回了一條三個月的伯恩山。
很漂亮的狗,乖巧地躺在安德烈的懷裏,安德烈摸她的小腦殼,覺得很好玩。伏基羅叫他給狗起個名字,安德烈斬釘截鐵地說:“叫CAT。”伏基羅猶豫了一下,不願意就這麽個冷笑話定下她的名字,于是根本就沒有起過名字,就叫她狗。
安德烈有兩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他盯着狗看,問伏基羅,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狗,問得伏基羅都睡着了。安德烈還帶着她到處逛,給所有願意摸她的人摸一遍,第五天決定把狗紋在自己的手臂上,被伏基羅阻止了。
當然他也曾被“混得開”的人群中誰誰出賣過,逼得他只能離開,安德烈倒也不在乎,反正大家對他來說都只是過客,誰出賣他都正常,他也背叛過別人。安德烈的人生開始“春風得意”——指的是心理上的。他已經走過了斜坡,登上了臺階,伏基羅可以随時離去,他不是一個會扒着伏基羅褲腳哭喊沒了父親就活不下去的小孩,他是安德烈,他還有條漂亮得獨一無二,世間罕有的狗,他有信心在任何地方活下去,在任何人群中都混得開,他過于自主,逐漸也有種不願停留的趨勢。
就是在這時,更糟糕的事出現了。
直接原因應該就是他十四歲殺的第一個人。
失手。
那時他在後方收拾行李,剛剛天空燃過照明彈,意味着要撤退,所有人都亂成一團,他老子在據點,直接從那裏西行離開,他得從這邊走。他收拾得很慢,帳篷裏的人都走完了,他還在手忙腳亂地把東西往包裏塞。
帳篷的門簾被人拽了一下,有人沖了進來,安德烈下意識地撲滅油燈,閃身躲開,藏在黑影裏,讓對面的人看不到他。他蹑手蹑腳地朝旁邊移動,想去拿槍,進來的男人在喊些安德烈聽不懂的話,手一直在亂揮,安德烈借着一絲微弱的月光看見男人的手在滴血,他心裏第一反應是有些慶幸,幹掉一個傷兵勝算還比較大。
男人舉起雙手慢慢朝裏走,終于說了句能聽懂的“hello, hello”邊向裏走邊張望,安德烈已經摸到了槍,等男人走過,他噌地一聲站起來用槍指着男人的背,剛起身,因為動靜太大撞了下桌,前面的男人迅速轉身,一步邁過來就從安德烈手中奪槍,似乎還在叫嚷什麽,安德烈沒聽懂,也沒心思去聽。
他死不松手,男人和他互相較着勁掰對方的手,槍在兩人中間搖擺,男人沒想到安德烈力氣這麽大,但生死關頭,怎麽可能輕易放手。最終還是男人經驗更足,趁着拉過人,一手肘擊中了安德烈的下巴,安德烈一陣暈眩,松開了手,踉跄後退了幾步。
幾乎是撞到桌子的一瞬間,他發現這是儲物桌,旁邊一定有個小箱子,他摔倒時立刻去摸側面的箱子,掀開蓋子,一把撈出裏面的噴氣罐槍,那玩意兒細長,直徑12公分,瓶內是高壓氣體,延伸出來的硬管中有彈藥粉末灌入的鋼珠,适當的加壓後彈射出來,效果和12霰/彈/槍有得一拼。
安德烈舉着噴氣罐槍站起來的時候,男人也正好靠近這邊,把槍對準他。
兩人在這一時刻,都沒有動作。
安德烈的心跳得飛快,他還沒有和人如此僵持過,這人身上帶着濃烈的殺氣,一看就是久經沙場,不知道從哪裏來,血糊滿了臉連樣貌都辨不出來,安德烈現在很怕死,他覺得即便是同時按扳機,對方也一定能先殺了自己,更別說這個噴氣罐槍他還從沒用過,根本不知道怎麽用。
出乎他意料,對面的男人小心翼翼松開槍,舉起手,示意自己沒有攻擊意圖,向後退了一步,緩慢地将□□放在桌上,說了些安德烈聽不懂的話,似乎在鼓勵他做同樣的事。男人摘下頭盔,慢慢地放在桌上,示意自己沒有惡意,指指安德烈,指指自己,攤攤手。
安德烈抿抿嘴,将信将疑,猶豫了一下,也照他的樣子準備放下噴氣罐,他發現自己的手指開在開關槽裏,正想把手指抽出來,對面男人倒吸一口冷氣,朝前走了一步,他這一逼近,安德烈驚慌起來,迅速擡起噴氣罐的硬管,男人的手似乎要去桌上摸槍,安德烈來不及多想,一下拉動開光,彈射出來的鋼柱直奔男人面門,暴烈的彈藥和鋼柱碎片把男人的臉轟了個稀碎,一瞬就只剩下肉紅色的一團泥,如同一朵層層疊疊的玫瑰花,臉上的肉紅通通地爬在骨頭上,骨頭的殘片和血肉,以及一顆黑色的眼珠,吧嗒一聲落在地上。
男人的屍體卻因為靠着桌子,沒有倒。
安德烈在原地愣了一秒,回過神來甩開手裏的噴氣罐,這才往後退了兩步,盯着面前的人。他覺得很恐怖,應該轉過頭,可是他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不知道為什麽死死地盯着那團肉泥,看裏面的血肉如何變遷,如何流動。
“操……”
他很想轉頭,很想逃跑,但無論如何都動不了,他就這麽死死地盯着,好像被鎖在這裏一樣。
直到有人猛地拉了一把他,才驚醒般地轉過身,看見伏基羅正在朝他喊,給他戴上一頂頭盔,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然後伏基羅擡頭看了眼站着的男人,那猙獰惡心的死狀讓他皺了皺眉,他走上前去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麽,轉過頭看了一眼安德烈,什麽也沒說,拉上他走了。
伏基羅獨自從前方回來接他,開了輛吉普,在土路上疾馳,停都不敢停,安德烈僵硬地坐在副駕駛,有種揮之不去的恐怖感讓他到現在都還沒有回過神,他聽見遠處轟隆的炮聲,好多照明彈和彩煙彈在天上飛,機槍聲噠噠作響,就連天邊都在滾雷。
這時候他突然明白了,他轉頭看伏基羅。
“那個人,是我們這邊的吧?”
伏基羅抿抿嘴,沒有說話。
安德烈嘴唇顫抖,抓住伏基羅的衣服:“我認識他對吧?我覺得他很眼熟,我好像見過他……”
伏基羅拍拍他的手:“算了安德烈,已經過去了。”
安德烈雙手抱住自己的頭:“……我覺得他當時是想和我談談,我應該放下那東西的……我搞不明白,操,我有點懵了,我當時有點懵了,操……”
“過去的就過去了,”伏基羅很平靜地說,“他死了,不用再想了。”
安德烈擡起頭,在後視鏡裏猛然對上了後座端坐的男人屍體,那張轟開的臉如漩渦,中間有個凹陷的洞,正在滴血。
安德烈倒抽一口冷氣,甩頭看去,後座上空空如也。
伏基羅拍了拍他:“怎麽了?”
安德烈緩緩地轉回頭:“……沒事。”
男人确實是他們這邊的人,後來一個中尉還在說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後方已經被炸平了,沒必要去再派一支小隊過去了,伏基羅在旁邊聽着沒有說話,中尉問安德烈有沒有見過他,男人當時是被派去後方疏散的,安德烈看了眼伏基羅,說沒有。男人的家裏人來領了撫恤金,在走廊裏跟安德烈擦肩而過,安德烈聽見他們在說,這孩子還這麽小,就已經加入軍團了。
安德烈走了幾步,停下來,慢慢地轉動眼睛向左看,在玻璃門上看見在他和男人家人中間那段距離的路上,那個高個子的轟臉男人立在那裏,他轉頭去看,卻沒看到,只有男人的家人朝樓下走去,安德烈再去看玻璃門,倒映出的爛臉的男人從背後倏地向他撲過來。
他猛地一閉眼,又小心地睜開,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沒發生。
鬼纏上他了。
他越發地沒有精神,那玩意兒會随時随地出現,有時候半夜安德烈正在睡覺,會隐約覺得冷,他睜開眼,往下看,有什麽東西把他的被子慢慢地往下拽。他趕緊起身,又被手抓住了手腕,他用力去踹,但只能踹到一團空氣,他碰不到,自然也沒有辦法。一開始那東西還是頻繁地出現,不久就是觸碰,安德烈身上會出現一些抓痕和淤青,但好得都非常快。
它偶爾發起恨來,安德烈會在睡夢中突然驚醒,發現自己的脖子被狠狠地轉過去,幾乎轉過了九十度,那會兒安德烈以為自己要死了,這種不能呼吸的痛苦狀态持續了很久,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才逐漸散去。
安德烈才終于能從好像被封印住的床上手腳并用地爬下來,趴在馬桶邊一陣嘔吐,等他顫巍巍地扶着牆站起來,對着鏡子看了看自己沒什麽精神的臉,發現自己的脖子上只有一道淺淺的紅痕。
紅痕到中午就已經消退得一幹二淨。
伏基羅把安德烈安排在後方,給他搞來一些很苦的湯,跟他說這能安神,安德烈将信将疑地喝掉,也沒起到什麽效果,不過他既然狀态差到伏基羅都看得出來,那一定是很明顯地憔悴了。
偶爾伏基羅會裝作不經意地樣子和他談心,問他是不是殺人心裏壓力太大,不要那麽大,人反正都會死。這時安德烈看着伏基羅背後猙獰的爛臉,喉嚨一陣刺痛,幹咽着僵硬,回不出話,害怕倒不是因為恐懼,但是這麽個東西總是突然出來,确實也挺糟心的,而且還很惡心。伏基羅就撓撓頭,自言自語說當年自己也沒這樣啊,然後拍拍安德烈的背,跟他說算了,過幾年就好了。
漸漸地,安德烈摸索出了和鬼相處基本邏輯。
首先,鬼不是一直都在,雖然纏在安德烈身上,但不是時時都顯出形,很多時候安德烈也看不到它,只能感覺到它在自己身邊,像隐隐約約像道線牽在他身上,但偶爾一出現,必定吓他一跳;其次,它碰不到除了安德烈的一切東西,不能對任何實體産生影響,一切都僅限于作用在安德烈身上;另外,它沒有意識,徹徹底底的靈,沒有任何思維存在,無法溝通,它的存在是就是為了做一件事:傷害安德烈。
這種傷害的內容很豐富,但多半是肉/體的,因為安德烈躲不掉,還以發生在夜裏居多。比如簡單的毆打,安德烈的皮膚上會有挨一拳的凹陷,與此同時安德烈真真切切地被揍了一拳,事後也會留下淤青,但好得非常快,幾個小時就能完好如初,偶爾它也會牽扯着安德烈向牆上撞,被拉到陽臺邊要往下跳,只要安德烈清醒,它就無法牽動安德烈。
但還是太令人疲倦了。
于是安德烈就待在了後方,他不想上前線,以免招來什麽怨靈。他去找街邊的巫師算過命,那人說他魂魄太輕,容易招鬼,安德烈問他有沒有什麽破解的方法,他說沒有,叫安德烈多做好事,心裏不要有挂牽,安德烈白眼一翻說這可有點晚了。
安德烈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就這麽被鬼纏着過,時不時挨挨揍,擔心小命嗚呼,折磨得他很憔悴。所幸他只在後方,就這麽湊活過算了,大不了他以後多做好事,實在不行去學醫吧。
安德烈避免着一切可能的沖突,規規矩矩地幫忙拎包送水,收拾衣服,扛武器箱。他在第三道防線,坐在帳篷外的行軍折疊椅上,聽遠遠的地方“轟隆——轟隆——”的炮響,從早響到晚。
有個斷了一條手臂的傷兵坐在他旁邊,愁容滿面地看着天邊被炸得通紅的雲,在胸前畫十字,閉着眼嘴唇抖索着自言自語:“家啊……我們的家……”
安德烈瞥瞥又冒出來的爛臉,掏出一根煙抽,抽煙有助于他集中注意力。這場大規模戰争中,伏基羅他們是請來的外援,價格高昂,殺人不眨眼,這個傷兵不一樣,他是本地人,這是他國家的戰争。安德烈分給他一支煙。
傷兵看起來很疲倦,他跟安德烈說他應該上前線去幫忙運送物資,但抽完這根煙後他又反悔了,他說不是東邊打西邊就是西邊打東邊,往前算,一百年前都是一國人,現在争得頭破血流就因為有人想要當皇帝。安德烈懶洋洋地聽着,沒什麽反應。
不一會兒,巡查兵列着隊來了,氣勢洶洶地沖進一個個帳篷,檢查傷兵的傷勢,把輕傷的、傷快好的、或逃來就醫的通通抓回去打仗。他們一沖進來,帳篷裏床上的傷兵就一個個叫起來,場面頓時變得亂糟糟。
一個二十歲的絡腮胡巡查兵走到行軍床前,大力地踹了一腳病床,豪橫地問:“你傷哪兒了?”
那五十來歲的老頭兒抖着眉毛:“我操你媽你敢問老子傷哪兒了?老子從十六歲就開始為國打仗,他媽的津吉斯不是皇帝的時候我就已經……”
他沒說完,巡查兵一巴掌抽在他臉上,連抽了三個巴掌,掀開他的被單,看了眼他包紮的手肘,用□□口敲敲他:“好了吧。”
老頭兒憤恨地瞪着他,又因為疼而沒有反抗,巡查兵一把把他拽下來:“穿上衣服,前面需要人送水。”
一個護士撲上來:“他還沒好呢!他腸胃有問題,會死人的!”
巡查兵一把推開她,護士摔倒在地,巡查兵把槍從背上甩下來端着,對着地上的護士:“閃開,執行公務。”
老頭兒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沖小護士喊:“你他媽摻和什麽!滾吧滾吧!老子命長得很,死個屁!”他一肩膀惡狠狠地撞在巡查兵槍口上,把槍口撞得偏離護士,中氣十足地繼續喊:“你他媽敢拿槍對着醫生!給我滾開,讓老子換件衣服!”
其他的巡邏兵也差不多,掀開傷員的被單,除非兩條腿都斷了的這種明顯沒用的男人,其他的都被拽下來,用槍逼着在帳篷裏列隊,一個個歪瓜裂棗,一個個弱不禁風,各個看上去都要死了一樣。一個白胡子醫生、一個年輕的女醫生還有幾個護士擋在門口,跟巡邏兵們大聲争吵,不準他們把傷兵帶走。
安德烈旁邊的那個傷兵一聲不吭,縮成一團靠在角落,盡量減少存在感,他小聲地跟安德烈說:“知道找他們去幹什麽嗎?”
“送水?”
“放屁。”他瞄了一眼那邊,壓壓聲音,“當炮灰的,去送死的,當誘餌的、墊底的。”他又往下縮了縮,“媽的……命都不是命了,人也不是人啦。”
他小心翼翼地豎着厚衣領埋着腦袋,但因為個子高大,反而看起來像個顯眼的球。安德烈把煙按滅,轉頭去看争執中的醫護和那些巡邏兵,病人們夾在中間,有幾個上火的一直在罵罵咧咧,整個場面分外混亂。
這時,大概是個傷兵湊得太近了,幾乎貼到了巡邏兵頭頭的身上,那領頭的眉頭一皺,一把把傷兵推倒了在地上,那女醫生見狀就沖上去理論,領頭的從側袋裏掏出槍,對着天花板放了兩槍,把現場一片混亂的嘈雜聲生生壓下去,帳篷裏突然一片安靜。
女醫生盯着他:“你要打死我?”
“我讓你讓路。”
女醫生不讓路,還往前走走:“那你走不了,有本事你開槍吧。”
領頭的沒有動,周圍一片安靜,這時有個傷兵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看看醫生,看看巡邏兵,幹咽了一下,壯壯膽子,開口說:“我們不去!”他轉頭,“對吧兄弟們!我們……”
他話沒有說完,因為領頭的調轉槍口,一槍斃了他,子彈從他腦後一直穿到腦前,在腦門上開了個洞,又打破了帳篷的硬布,飛到了野外去。
被打死的傷兵沒來得及回頭,眼睛沒閉,撲通一聲栽倒了,壓倒了一個小孩兒的腳,小孩兒往後坐坐,把腳抽出來。
領頭對醫生說:“你我不能殺,你們多貴。”他轉頭看傷兵,一腳踹上去,“都給我滾起來,少他媽把你那條賤命當金子!爬起來!”他說着給手/槍換彈夾,其他巡邏兵也一樣給手/槍上膛,這些人中響起一陣恐怖的咔噠聲,仿佛倒計時,等數到了盡頭,還不走的都得死。
傷兵們烏壓壓地站起來,沉默着列隊,一路向外開拔,愣在原地的醫生一動不能動,張張嘴又說不出話。
一個巡邏兵注意到了安德烈這邊,走過來指指他:“站起來,走!”
安德烈亮亮手臂上的袖章:“‘黑金’的。”
巡邏兵的臉皺成一團,朝安德烈的腳啐了一口:“狗養的外種兵團。”他轉眼又看到安德烈旁邊那個縮了半天的傷兵,踹了他一腳:“你呢?你也是兵團?”
傷兵哆哆嗦嗦地轉過身,嘴唇抖抖,想說不是,但他和巡邏兵那張明顯同人種的臉以及差不多的打扮實在沒什麽說服力。
巡邏兵一手把他拉起來,傷兵求饒地看看巡邏兵,又可憐地看了眼安德烈,似乎在求救,安德烈下意識地站起來,但又不知道該做什麽。
“他是醫護!”那個女醫生突然跑過來,“他是我的學弟,他跟我一起的!”
巡邏兵将信将疑地打量打量他,又看看醫生:“這個逼上過學?”
醫生連連點頭:“對的,他做胃十二指腸損傷手術。”
巡邏兵又轉頭看了眼傷兵,在醫生的眼色下,傷兵開口:“我要去買點鎮上買雙氯芬酸和□□□□片,你能送我們去嗎?”
巡邏兵眼睛上下一掃,惡狠狠地把他撞開,跟隊去了,站在外面不知道在和領頭說些什麽,過了一會兒走了回來,叫上他要往外走,說要送他去鎮上買藥,安德烈站過來說我跟你一起去,我也要買點東西。
雖然一路上巡邏兵都虎視眈眈地看着後座的兩個人,但把他們放到蕭條的鎮上之後,就開着吉普車走了。
“還好我還記得兩三個詞。”傷兵拽了拽他臨時背上的紅十字挎包,臉色紅潤多了,朝安德烈伸出手:“我叫裏珂。”
安德烈随便跟他握了握手:“安德烈。”
兩人沿着空空如也的街道走,大多數商鋪都是關門的,整條街道看上去仿佛喪屍襲城,空襲警報一直在響,不過聲音時遠時近,偶爾飛機從頭頂飛過,他們兩個就得迅速找掩體,生怕往下投炸彈。街上的塑料袋打着旋,從東邊飛到西邊,風吹起久未掃的街道上的塵灰,被裏珂吸入,引來一陣咳嗽。
東邊的商店門口聽着幾輛轎車,警報聲一直叫,商店裏傳來砸搶聲和笑聲。他們兩個轉過頭的時候,正好看見幾個全副武裝的人從商店出來,跨上各自的摩托車,那些人穿着防彈衣,背着槍,大概五六個人,和他們遠遠地對視了一眼。
安德烈和裏珂馬上就明白這些人不好惹,瞬間轉回了頭,他們也只是看了看,就開車從他們身後經過,伴着一陣轟隆聲走遠。
裏珂舒了口氣,現在開始罵他們:“叛國賊!逃兵!”
“你不是嗎?”
“那不一樣。”裏珂說,“他們這些人,卷走了軍隊的供給就回來欺負普通人、城裏剩下的老弱病殘。我還是打過仗的,我只是不想打了,并不想發戰争財。”
不用他說,安德烈也知道,看一眼就會明白,什麽叫群居的肮髒下流的鬣狗,他們毫無訴求,更莫談底線,趁人之危,趁火打劫。
這種人最好是躲着,被這種人纏上可不是鬧着玩的。
他們走了很久,才終于找到了一家開着門的藥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正在門口撕傳單,傳單上一身挺拔軍裝的大統領正在鼓勵青年們入伍參戰。
老太太很熱情地幫他們找齊了要買的東西,并且不收錢,她說:“這年頭,要錢還有什麽用,你要什麽就拿吧孩子。”
裏珂捧着很多藥,老太太甚至把自己晚上吃的幹餅分了他和安德烈一半:“吃吧,你們看起來很累。”
安德烈問道,“我還以為這裏的人都逃到河那邊去了。”
“都去了,我也要去,只是還總有人需要藥,”老太太撥了撥她的白發,“如果我不在,他們就不知道該用什麽藥。”
裏珂狼吞虎咽地吃,在前線的日子很不好過,他這樣的大頭兵吃不到什麽好東西,要是還能洗個澡就舒服了。他本來已經是很讨厭打仗的了,光明正大地做了逃兵,這會兒吃了吃普通民衆的食物,突然有了種莫名的勇氣和自豪,頗有幾分想重回戰場的豪氣,他放下盤子對老太太說:“老家夥,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取得勝利,徹底消滅想當皇帝的将軍和他的狗。還有愚昧的臣民,擁護皇帝?……把他們統統幹倒!”他打了個飽嗝,“我謝謝你老人家,我身上沒有錢,但我會報恩的。”
老太太卻沒說話,搓了搓手,才開口:“不用報恩,我只是幫幫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她瞥瞥裏珂,又說,“将來輪到你的時候,你們贏了以後,也幫幫普通人吧,幫幫我們這些沒刀沒槍的人吧,鎮壓或拷打的時候,就稍稍放過點吧。”
裏珂眉頭一皺:“這說的是什麽話,雖然總是一派鬥倒另一派,清算來清算去,但大統領是不一樣的,我們不會向普通人開刀。”
老太太的眼神很複雜,有些促狹,似乎在自言自語:“都會的……免不了的……”
裏珂沒聽到,因為他自己話還沒有說完:“……當然,除非他們反//革//命、傳播謠言、試圖颠覆大統領的統治,那就是與國家為敵……”
“……”安德烈看了一眼他,搖搖頭站起身,“我去上個廁所。”
他很多天都沒睡好,除了因為炮彈最近總是響得離帳篷很近,還因為最近他挨揍挨得特別多,纏在他身上的鬼變着法地折磨他,保持理智清醒總是很困難,他很想睡個好覺。
等他慢吞吞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看見臉色很難看的裏珂,正坐在小椅子上低着頭,朝他使了個眼色。
安德烈走過去才發現,剛才他們打了個照面的幾個逃兵也在這裏,比劃着槍,讓老太太把藥和吃的都倒進他們的包裏。
老太太顫巍巍地給他們收拾,被兇神惡煞地吼了一聲,嫌棄她慢,手下加快了些動作,但看着更顫了。
裏珂舔舔嘴唇,坐着搓手,還伸手把安德烈拉了下來,一起坐在旁邊看。
“讓他們拿吧,他們有槍,反正老太婆也會往後方去的。”裏珂不知道在跟安德烈說,還是在跟自己說。
安德烈也就看着,畢竟那幫人武器齊全,他和裏珂兩個人,三條手臂,一把小刀,加起來不夠四十歲,沒必要為這個送命,搶劫而已嘛,亂世總難免。
有個光頭靠着櫃臺轉槍,眼睛跟着老太太動:“有沒有避孕//套啊?”
周圍的兩個人擠眉弄眼地笑起來,一起看向老太太。
安德烈眉頭緊皺,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脫口而出:“喂!”
三個人一起瞪着眼睛看過來,光頭擡擡下巴:“讓你說話了嗎?”
裏珂瞟了瞟安德烈,安德烈揉揉鼻子坐了下來。
光頭挺挺腰,往她身上湊,手從裙下摸過去:“好幾個月沒見過女人了……”
安德烈噌地一聲又站起來:“你他媽瘋了?”
離他近的一個男人一步就邁過來,用槍托狠狠地砸了他的頭,安德烈當即感到嘴裏的血味,轉頭啐了一口,還沒反應過來,男人又一下砸在他的臉頰,那裏迅速腫起,安德烈覺得牙快掉了。
旁邊的裏珂也忍不下去了,一下子跳起來:“媽的!老子可是當兵的!”
說着彎下腰,如同一頭牛一樣直挺挺地朝他們撞去,撞到了第一個人身上,那人摔倒在地,擡起手就是一槍,打中了裏珂的肩膀,裏珂搖晃着撞在櫃子上,緊接着就倒下來,這一槍把他氣勢都打沒了,把他對死的恐懼都打回來了,他又不想站起來了。
安德烈趁這個機會靈活地從抓他的人手下鑽過去,一頭撞向最瘦小的那個人,趁那人沒站穩,搶過了他的槍,擡起來對着對面的人,拇指利落地關了保險,下一步就是扣動扳機,這個距離能一槍殺了對面的這個人。
他猶豫了。
他看到了對方的眼睛,他知道,如果現在殺了這個人,這個眼冒精光、斜眉吊眼、行事萎縮、欺軟怕硬的下三濫,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