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浪子暴徒-3
安德烈醒來的時候是早上九點半,他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抓了抓臉,伸手拽開窗簾,陽光傾瀉下來,他偏開頭躲了躲,穿上衣服起床,去冰箱裏拿了牛奶,随手拍了拍他爸的門,叫人起床。等他洗漱完畢,坐下來往碗裏倒燕麥片,随手撥了一下桌上的臺歷,明天是他十二歲的生日。
他發現伏基羅還是沒有起床,就放下手裏的東西又去拍了拍門,沒聽到什麽回應。想着應該是睡得太熟,安德烈又坐回去吃早餐。
十點半的時候,他又拍拍門,仍舊沒有回應,他終于覺得有些不對頭,推開了門,看見床上淩亂的被子,但沒有人。
這時候,安德烈還以為伏基羅只是出去了一趟。
直到第九天,安德烈還是不知道伏基羅去了哪裏,每天他都以為伏基羅會在某個時刻突然回來,只是出了趟門,畢竟伏基羅沒有給他留任何口信,怎麽會憑空消失不見呢?
安德烈把冰箱裏的食物吃幹淨之後,才隐隐約約地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他在家裏翻,又去伏基羅的房間裏找,找到了幾張大鈔,還有一塊金手表。他用錢買了很多東西,薯片、可樂、玩具火車和飛機、幹面包、五種口味的果醬、一個藍色的多功能酷炫水杯,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
可是,只又過了兩天,他便把面包和薯片吃完了,玩具顯然和水杯顯然不能充饑,安德烈坐在地板上,用手指挖果醬吃。
這會兒他算了一下,伏基羅離家十二天了,去哪裏了呢?幹活去了嗎?受傷了嗎?
安德烈拿手機給伏基羅發信息,發現自己的手機已經停機,他去伏基羅的櫃子裏找一個黑色的小本,然後拿上鑰匙,出門換了幾個硬幣,去了電話亭。
他給一個叫“胡子”的號碼打電話,那邊很快接起來,嘈雜的背景音裏有個男人高喊:“他媽的滾……誰?誰?!”
安德烈清了清嗓子,刻意壓低了聲音:“瘋狗在不在你那裏?”
男人停了停,似乎是看了看號碼,又問:“誰?”
“我是他兒子。”
那邊嗤笑了一聲:“真的假的啊?瘋狗有兒子?你耍我啊?”
“他在不在你那裏?”
“你給瘋狗當兒子?你傻了吧你,”男人嘻嘻哈哈,還跟旁邊的不知道什麽人講話,“喂,你們聽說過嗎,瘋狗有個兒子。”那邊一陣哄堂大笑,有些人講起安德烈聽不懂的語言,但大概是髒話。
安德烈挂了電話,給下一個人打。
一個叫“蘭斯”的男人接了電話,聲音聽起來很嚴肅,一板一眼地說:“沒有。你是他兒子,你住哪裏?”
安德烈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那邊又繼續:“瘋狗還欠我們錢,我們得談一談,你現在還在納索嗎?”
安德烈挂了電話。
一個叫“直鈎”的男人接了電話,聽完很平靜,似乎在抽煙:“哦,你是他兒子,你幾歲了?”
“……12.”
“哦,你自己嗎?”
“他在不在你哪裏?”
“找不到他了嗎?”男人說,“你在哪裏?巴勒莫?”
安德烈舔舔嘴唇,挂了電話。
他猶豫了一下,還要不要再繼續打,這些人總給他一種不懷好意的感覺,他第一次直面伏基羅的關系圈,那些成年人話裏有話,總給他一種不詳的感覺,他之前跟着伏基羅去幹活,在邊邊角角裏打雜,偶爾見過這樣的人,精明謹慎,陰冷狡詐,伏基羅在他面前或許是個懶惰又沒心沒肺的父親,但在他們面前,或許也是同樣這麽一個精于算計、冷血無情的家夥。
安德烈又打了幾個電話,誰也沒有見過伏基羅,大家一則對伏基羅有個兒子大驚小怪了一番,二來對安德烈自己的事問了兩句,有幾次安德烈覺得對面的人甚至想拿自己做個籌碼或交易。這時他有點後悔,或許他不該說明自己和伏基羅的關系,仿佛是把自己的信息暴露了。
他打電話無果,電話費用掉了他的晚餐。
他只知道自己在西西裏島的一個小鎮裏,至于是那個鎮他也不清楚,意大利語倒是會說,當地方言半懂半不懂。
安德烈挂了電話,沿着街道往回走,長長的斜坡石板路上一格格的灰磚幹幹淨淨,街道兩次彩色的牆壁和矮小的聯排樓間人聲鼎沸,男人穿着帶領的T恤和亮顏色短褲,踩着拖鞋,女人穿着吊帶和短褲,或長長的碎花白色的、黃色的裙子,在街上走着,和安德烈擦肩而過。
第十五天,安德烈連果醬也沒有了。或許是他正在長個子,總是吃得很多,也吃得很快。他在樓下的面包店賒了兩根面包,店裏的老板很不高興地看着他,兩條翹胡子抖着,不情不願地遞給他,反複交代要盡快還,他從伏基羅來的第一天就不喜歡這個外國人,一看就是個不負責任的流浪漢,盡管看起來衣冠楚楚,但早晚要壞事,所以他不信任。
安德烈坐在臺階上看下面的街道,稀疏來往的人,街燈一盞盞點亮,從腳下一直向下點,點亮這條斜坡路下的尾端,和更熱鬧的橫亘街道彙聚,仿佛小溪入海。
他啃着面包,在想伏基羅去了哪裏?是不是死了呢?
第二十天,面包店的老板不願再賒給他東西,并且要報警,在安德烈反複保證後才暫時放下電話,冷眼送安德烈出去,用方言罵了句外國佬,安德烈裝作沒聽到。
很餓。
安德烈坐在臺階上下意識地咬自己的指甲,盤算着他還有多少錢。有個矮壯的男人走過來,穿着舊舊的灰西裝,出了一頭汗,拎着公文包,另一只手用手帕擦臉。他來到安德烈面前,說今天真熱,然後遞給安德烈一瓶果汁。
安德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實在又很餓,接了過來,男人在他身邊坐下。
貼得很近,男人的西裝褲若有似無地蹭安德烈裸露的光滑膝蓋,講話的時候熱氣噴到他臉上,問安德烈熱不熱,大手攥住他的小手,一手汗。
安德烈把果汁喝完,用力一扔,把瓶子扔到臺階下,扔到斜坡的石板路上,瓶子滾了滾,停在了原地,安德烈打了個飽嗝,看也不看男人,起身回家去。
第二十一天,他換了長袖衣服、長褲,運動鞋,去當鋪賣掉了伏基羅的金手表,從面前老板精明的小眼睛來看,安德烈覺得自己被吭了,但那又怎麽樣呢。于是他帶着半個月的食物的錢,回去了。
第四十天,安德烈又餓了。他已經盡量把錢換來的食物省着吃,但還是吃完了。他坐在地板上,肚子在叫,現在是晚上七點,他決定睡一下,睡着了或許就沒有那麽餓。
第四十一天,安德烈換上他的吊帶背心、短褲,穿着拖鞋,坐在了臺階上。男人在下午四點左右出現,給他買了個面包,還給了他點錢,摸了半天他的脖子和背,六點半的時候回家了。
第四十九天,安德烈又沒有了錢,沒有了食物。他故技重施,坐去了臺階,但男人那天沒有來。他望着斜坡向下延伸,太陽從西沉下去,橘紅色的殘陽灑在街道和每個人的臉上,在這條斜坡下,斜坡外的街道後,是大海。
安德烈覺得自己能聽到海邊的汽笛聲、海鷗的叫聲,以及一波波海浪拍打港口和山崖的撞擊聲。
他覺得伏基羅不會再回來了。或許死在外面了。
這讓他很難過,他覺得伏基羅很可憐,獨自、孤苦伶仃地死在了外面,他作為兒子,既不能送別,也不能祭奠,是個很不孝的人。
第五十天,停電了。安德烈從臺階上走下去,沿着斜坡走,想去看看大海。
他走到街道拐角的時候,有個滿頭大汗的老大娘正在氣喘籲籲地搬箱子,她看到安德烈,上下打量了幾下,問他能不能幫忙搬箱子,會付他錢。安德烈便走過去幫她搬。老大娘給了他一些錢,他點了點手心裏的鈔票和硬幣,覺得還能撐個四五天,老大娘說明天還有東西要搬,你來不來,安德烈一口答應下來。
他回去的時候,碰到了男人,男人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拉進小巷子,給他很多張鈔票,比老大娘給得多得多,跟他說晚上來這裏。安德烈想了想,拒絕了,回去的路上買了速食面。
第五十三天,沒有水了。安德烈去樓下的公共房裏接了涼水,攪拌着速食面吃掉,下午去老大娘那裏把進貨的蔬菜搬上貨架。老大娘跟他說,這是最後一批了,他幹得不錯,多給了一倍的錢,以後不用來了。安德烈走的時候偷走了兩捆蔬菜,三個雞蛋。
第五十四天,安德烈看到了大海。
然後在港口轉悠,看有沒有什麽活能幹。
第五十五天,房東說該交房租了,問他家裏大人在哪裏,安德烈說稍等等,過段時間就交錢。同日,他在港口找到一家給魚嘴穿線的工作。
第六十二天,房租還差一點兒。這份工作一天要做十三個小時,安德烈沒有時間看太陽,他一般躲在最裏面的房間,給面前的魚嘴一個個穿孔引線,如果坐在外面被巡邏的港線警察看到,會罰老板錢。他不知道給魚嘴穿線幹什麽,但大家可能都不清楚,也沒人在乎。他的橡膠手套磨壞了兩個,要換第三個時監工不樂意,嫌他太費手套,讓他小心一點,小心點就不會壞手套了。于是安德烈把手套手心背翻着用,魚線硬硬的磨着他的手心。
他工作到淩晨一點半,才從港口回家,沿着緩緩的斜坡向上走,街邊沒有什麽人,有野狗的叫聲,面前突然沖過一只野貓,從這邊跑到那邊,又一躍上牆,在窗沿上低頭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身上一股魚腥味,走過的街道也飄着這股味道,他摸着脖子上挂的硬幣項鏈,盤算着把這東西當掉,不知道能當多少錢。他從那場爆炸事故中康複後,就時不時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偶爾還會覺得身體輕飄飄,仿佛靈魂離體,他老子自從那場事故後對他關切了很多,大概多少有些後怕,這硬幣也是他老子給的,不知道是什麽材質,但摸上去手感很好,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他走到樓梯的時候,聽見樓上有吵鬧聲,出于警惕,他貼着牆向上瞄了一眼,看見兩個警察和一對夫妻正在敲他的門,夫妻對着警察說些什麽,語速太快,安德烈勉勉強強聽出來他在告訴警察,這裏有個小孩獨自住,來歷不明。
這時另一個警察從樓下上來,一眼看見偷聽的安德烈,當即朝他喊,樓上的警察也反應過來,朝他跑來,安德烈卡在中間,手臂一撐從樓梯上跳下去,直接跳到了下一層,三個警察一看,紛紛追過來。安德烈飛速沖出小樓,撒腿狂奔,那個稍年輕些的警察跟得比較緊,邊跑邊在後面喊,別跑別跑,給你找個安頓的地方。
安德烈怎麽可能相信這種話,他靈巧地跳過圍欄,朝後面的人比了個中指,沖進車流,幾下就沒了蹤影。
大約過了四五個小時,天空微微有些泛亮的趨勢,他才回去。正門已經被貼了“禁止進入”的條,安德烈小心地轉開門把,蹲着鑽進去,又鎖上了門,沒弄斷封條。屋子裏一片狼藉,桌上椅子倒了一地,花瓶的花被拽出來扔在地上,被人踩來踩去一片泥濘,冰箱也空了,東西都被掏出來扔到地上。
不過好的一面是,安德烈不用交房租了。
他把雞蛋從地上撿起來,沒有燈,沒有水,生吃掉了。
第六十五天,安德烈領到了一些錢,買了一個簡易的生火竈,吃了熟的雞蛋,他在超市結賬的時候,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皺着眉看他,跟他說:“你臭死了,流浪漢,往旁邊站站。”
安德烈看也不看他:“你他媽為什麽不往旁邊站站。”
挨了一頓揍。
直到男人被旁邊的人拉開。
他沿着斜坡向上走,看到了摸他背的男人,男人拎着公文包,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左右逛,盯着櫥窗裏一個和母親正在逛街的小男孩,他轉過頭,和安德烈的眼神對上。他盯了一會兒安德烈,從安德烈亂糟糟的頭發掃到髒兮兮的臉,從髒衣服掃到爛洞了的鞋,磕破了皮的嘴角,血紅的膝蓋,身上一股魚腥味,他猶豫了一下,才朝安德烈走來,安德烈卻繼續往前走,跟他擦肩而過。
第七十一天,雇傭安德烈的人要去隔壁港口和船隊彙合,開啓下一季度的捕魚,他從給他打工的人裏挑了三個身強力壯的,其他人都給了點錢讓走。安德烈不甘心地追過去,說自己也可以跟着去,他力氣很大。老板指着地上裝金槍魚的木箱,叫安德烈搬一下,安德烈沖過去,彎下腰使勁搬。
沒有搬起來。
他說等一下,我再試試。
還是沒有搬起來。
老板甩頭就走,安德烈咬着牙又搬又擡又用膝蓋,手臂拉伸,青筋暴起,細瘦伶仃的四肢拼了命也沒有搬動一分,反而讓自己摔了個跟頭。
第八十三天,安德烈照舊住在那地方,只是不走門,他出門只從窗戶爬,躲着所有人,不讓人發現他住在這裏。他白天還是會去港口、市場、商店碰碰運氣,看有沒有什麽工作他能做。商場的工作不好找,因為安德烈渾身又髒又臭,光亮的商店不要他,他倒是在賭場門口幫賭客看過車,在紅燈區門口幫嫖客拿過衣服,多是混一天算一天,還總有乞丐跟他搶活。他把手頭的錢仔細算了算,最多還能撐個五六天,這樣下去,他可能得離開這個地方,換個地方讨生活,過幾天會有出海的船,看看能不能混上去,幫人盤盤鈎也好。
第九十一天,安德烈晚上疲憊地回到家,他今天在殡儀館幫忙擡了一天的屍體。他把兩張又髒又皺的紙幣從口袋裏掏出來,混着前段時間攢下的錢,數了數,明天早上九點的船票,去馬爾薩拉。
他洗了洗手,就着帶回來的溫水泡幹面,坐在亂七八糟的房間裏用手抓着吃,聽見門口一陣響動。
伏基羅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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