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浪子暴徒-2 (2)
的十字架塞給邁耶霍斯:“老兄,我們走了,等這地方戰亂停了,會告訴你家裏人來找你的。”
邁耶霍斯絕望地看着他:“別丢下我,別讓我死在這裏……我只有個老婆和十來歲的孩子,他們怎麽找我……”
隊長垂垂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麽也沒說。
邁耶霍斯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帶我走吧,就把我葬在家裏吧,讓我回家吧,我求求你們……”
紅發重重地嘆了口氣:“你這病瞞着不說我們已經不跟你計較了,染上肺病可不是鬧着玩的,況且你死都死了,死哪裏不一樣?還是不是男人,別唧唧歪歪了。”
隊長輕而易舉地甩開他的手,站起來,整了整背帶,朝其他人點點頭,準備出發。
邁耶霍斯哭起來,他攥着面包和十字架不知所措,他寧願死在地雷陣裏,死在槍擊裏,好過獨自死在山洞裏,他哭的聲音細細碎碎,像山鬼一樣幹癟刺耳。
安德烈咂了下嘴,把包背上,對邁耶霍斯說:“如果我沒死,我就回來找你,如果你活着,我就帶你走,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屍體送回家。”
隊長和紅發驚訝地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繼續說:“你脖子上的狗牌,刻了你家地址對吧?”
邁耶霍斯愣愣地點點頭。
“好,”安德烈說,“你等我吧。”
紅發一把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我勸你別下這些做不到的保證吊着他,沒必要那麽殘酷。”
安德烈掙開他:“走吧。”
隊長看看幾人,把目光放在安德烈身上:“你跟他很熟嗎?”
安德烈看了一眼邁耶霍斯,誠實地搖搖頭,然後揮了下手,三人搬開洞口的石頭,鑽了出去,紅發在人都鑽出去後搬石頭封動,望見洞內幾乎動不了的邁耶霍斯,和那雙痛苦哀傷的眼睛相遇,手停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安德烈,他覺得安德烈只是在吊一個将死之人的命,于是他嘆口氣,看了一眼可憐的邁耶霍斯,搖搖頭,把石頭搬上,遮住了那雙哀傷的眼。
隊長問道:“紅發,哪邊走?”
安德烈看看他:“現在不能叫紅發了,得叫光頭。”
紅發捶了他一下,然後指了個方向。
邁耶霍斯望着洞口石頭的縫隙,看着日光漸起,過了一會兒聽見了鳥叫,有蛇從洞口爬過,擦過落葉,拖出一陣沙沙聲,樹木大葉裏積攢的雨水被風一吹,嘩啦啦砸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水,陽光照進石頭間的縫隙,打在燃盡的火堆上,照亮一片黑色的灰燼。
邁耶霍斯沉重地嘆了口氣,倒在地上,盯着直射進來的日光。
他開始等待,石洞外的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雨斷斷續續地下,臭蟲和蛇爬進來,有條不知名的蟲爬到他臉上,在他耳朵邊打轉,他側躺着一動不動,不咳嗽的時候呼吸緩慢,如同死掉了一樣。那蟲子在耳朵周圍轉了半天,準備往裏面去,邁耶霍斯喉嚨一陣疼,又咳嗽起來,驚得那蟲子掉了下來,四肢并用朝角落裏爬走。
他咳了一會兒又停下來,夜裏他不點火,靜靜地躺着,有那麽一會兒月光撒在他臉上,他聽見洞內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确信還有很多生物在黑暗裏注視着他,等待着他的死亡,好一擁而上,大快朵頤,他是唯一一個在鬼門關徘徊的人,其他的眼睛都守在門口。
偶爾他聽見槍聲,但他已經分辨不出來過了多久,槍聲漸遠,他還看到過照明彈,巨大的光亮送進來幾秒刺眼的光亮,他聽到過車隊的聲音,也是逐漸朝着一個方向遠去。
後來這些熱鬧的聲音就都沒有了,無與倫比的安靜。
有個晚上,邁耶霍斯心中充滿了不詳的預感,他點燃了火堆,看着灰煙徐徐地穿過石頭向外飛去,火光的明滅一下一下閃爍,他搓搓手,望着洞口。
他早就知道要死,也不奢求回家,他現在躺在地上,望着洞口,深切地恨着安德烈。他們需要子彈,他沒有槍,結果不了自己,也沒有刀,他只剩一些食物,和不該有的希望。
直到火燒盡,煙散到遙遠的、遙遠的地方,也沒有人來殺他,更沒有人來找他。他這時候已經确定,無法歸家了。
他躺着等待,原本在等安德烈,現在在等死神。爬蟲在他身上爬,虱子咬破了他的臉,他的腳邊長了苔藓,他感知到幾個、或者是幾百個日夜過去,洞外的光來了又走,重複地有些單調。
他後悔沒在他們走的時候求紅發殺了他,如果求紅發,紅發一定會同意的。
他咬了口面包,閉上眼,暈暈乎乎地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洞外一陣響動,接着一塊石頭被搬開,有個人就着向裏望,邁耶霍斯看不清這個背光的人,擡手擋了擋,看見那人又繼續搬,最後整個洞口光禿禿的,陽光灑了邁耶霍斯一身。
安德烈拖着腳步走進來,手上腿上還在流血,皺着眉看了一眼邁耶霍斯,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松了口氣,如同倒塌一樣地坐了下來,自言自語搖搖頭,仿佛死裏逃生地罵了一句操。
他們擊殺了目标,在宅邸一片慌亂時趁機逃跑,躲避追擊,東躲西藏,終于熬到了那些人的撤離。三人準備離開,安德烈說他要回山洞,隊長和紅發對視了一眼,隊長又拍拍他的手臂:“你确定?他大概已經死了。”
安德烈點點頭,背上了包,隊長和紅發給他分了食物,什麽也沒說,沉默了好久。
紅發在安德烈走的時候突然叫住他,說祝他好運。
安德烈一路朝這邊走,傷還沒有好全,餓得體力不支,現在正在山洞裏包紮傷口,邁耶霍斯則在旁邊喘為數不多的最後生命。
“這病是傳染的,”邁耶霍斯說,“我沒有告訴你們。”
安德烈纏好了手臂,咬斷繃帶,看了他一眼。
“我兒子十五歲,馬上就十六歲了,就當他十六歲吧,”邁耶霍斯說,“他長得像媽媽。”
安德烈喝了幾口水,看他:“你還有力氣說話。”
“就這些了。我和她8月15日結的婚,她那天生日。”
安德烈沒有回話,開始整理回途的背包,任由邁耶霍斯絮絮叨叨地講他人生的各種片段。
邁耶霍斯突然停了兩秒沒說話,接着便如同被抽了一巴掌,很輕地說:“我要死了。”
安德烈停下手裏的活,站起身轉頭看他:“我知道。你也知道。”
邁耶霍斯朝他伸出雙手,似乎想握握他的手,不知道為什麽又哭出來,眼淚沖着他的眼屎滾下來,他疲憊蒼白的臉上胡茬亂長,溝壑裏積着濕漉漉的淚痕,似乎要說什麽,但又說不出口。
安德烈沒有接他的手,轉回頭繼續收拾,跟他說:“睡吧邁耶霍斯,我會帶你回去的。”
他帶邁耶霍斯上路的第三天,邁耶霍斯就死了。
此前兩天,邁耶霍斯已經完全失了智,他說些聽不懂的胡話,哭哭叫叫,偶爾大力掙紮,不願走路,認不出安德烈,說有東西在追他。他的這份力氣,完完全全是死亡的征兆,他甚至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或饑餓,仿佛一個吃多了亢奮劑的年輕人,歇斯底裏,神經兮兮,而安德烈則以超人的鎮靜,做他該做的事。
最後那個夜晚邁耶霍斯已經沒有力氣折騰了,積攢的傷病、饑餓和五髒六腑的灼燒一起向他襲來,他平靜地躺在地上,望着遙遠的星空,安德烈坐在他旁邊,目送他。
邁耶霍斯很想說什麽,但又不知道說什麽,他和安德烈并不算熟,無可囑托,只是恰好遇到的是安德烈,一個願意折返,願意送痨病患者回家的人。萬幸不必死在洞裏,萬幸不必獨自一人。
他轉頭跟安德烈說:“把我丢在這裏吧,年輕人。”
安德烈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邁耶霍斯看着安德烈的眼睛,平和溫柔的眼睛,最後吻了下自己的十字架,望向浩瀚的天空,有那麽幾秒,他想起了一些很久遠的片段,又仿佛在很遠的地方聽見自己的身體在發出一聲悠長的吐氣,在世界的最後一場道別,一口在身體中的氣,被徹底吐了出來。
安德烈去睡了一覺,醒來把邁耶霍斯的屍體背到河邊洗了洗,簡單換了條褲子和衣服,把他背起來送回去。
在樹林中的腳程還有十來天,安德烈找了一些毛草塞進屍體的嘴裏,又用幹草塞進屍體的衣服裏,帶着他在樹林裏跋涉。沒有代步工具,沒有推車,安德烈只能背着屍體,在樹林裏走。
他白天夜裏都在走,每走6個小時休息半小時,每12小時睡三個小時,如此緊張排期。他睡覺的時候,把邁耶霍斯靠着樹放,但他偶爾從睡眠中醒來,看到靠着牆坐的邁耶霍斯屍體,會猛地吓一跳,下次就把他平躺着放。有次他把邁耶霍斯朝東側放,背對着自己,但睡起來發現邁耶霍斯是平躺的。他找了半天,發現是一只樹貓撞翻了身。
這樣安靜、沉默,逼人發瘋的旅途在第十二天結束,安德烈走出了樹林,來到了城鎮。他租車、租船,又過了三天,才來到那個蕭瑟的小鎮。
他在一個下午來到了邁耶霍斯的家,簡單告訴他們情況,把邁耶霍斯的屍體和錢給了他的妻子,拒絕了留餐,離開了。
邁耶霍斯的兒子,麥克,堅持要去送他,跟着他走出了小鎮,勸他在附近住一晚,因為這裏的晚上很冷。
安德烈照做。
此後數日,麥克日日去找安德烈,什麽也不為,就只是圍着他轉,安德烈在鎮上多留了幾天,因為他的傷還沒好,雪又太大。他在那裏待了十來天,就準備離開,這幾天裏,他一睜眼就會看到來找他的麥克,纏着他帶他去看海、看山、看劇院,直到晚上安德烈要休息,麥克才依依不舍地道別。
和他父親黑發不同,麥克有頭短短的金發,長得幹幹淨淨,瘦瘦高高,總是一身運動衣,脖子上挂着耳機,騎着自行車在安德烈的旅館下等。他說不喜歡在家裏待,因為母親太傷心了,家裏大人們都聚過來,他覺得很壓抑。他問安德烈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家裏有誰,喜歡做什麽,聽什麽歌,看什麽電影,安德烈都沒有回答過。
安德烈發現自己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在一個夜裏離開,沒有跟麥克說。
三個月後,安德烈在樓下的咖啡館,看見了背着一個巨大背包的麥克,紅通通的鼻頭,正拿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偷拍的他的照片,對着找人。
安德烈看見他,沒理他,淡定地等到自己的咖啡,拿過就走,這時候麥克才發現他,緊跟了上來,跟着他走過街道,穿過小巷,上了大橋。安德烈才轉身問:“你要幹什麽?”
麥克有那麽一會兒沒有說話。
要知道,也許對安德烈來說,這只是他工作中的一件事,但對麥克來說,意義大不相同。
他才十六歲,沒見過小鎮之外的世界,他讨厭學校,也甚少讀書,沒什麽愛好,和所有小城青年一樣懵懵懂懂,靠好萊塢大片幻想世界,打發日子。直到安德烈在某個下午出現,在風雪交加裏敲開他家院子的大門,帶着血和風送回他父親的屍體,安德烈并沒有進門,站在院子裏講完了事,麥克就在房屋門口扒着門欄,遠遠地聽着,他看着年輕的安德烈,頭上一層冰晶,睫毛上有片雪,脖子和手上還在滲血,嘴角的一個小傷口結了疤,嘴唇開開合合的說話,然後擡頭看了他一眼。
麥克才十六歲,他從未見過這樣平靜決絕的眼睛,這樣如同狂風暴雨來到卻惜字如金的男人。安德烈講完了正事,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這是他的錢。”母親留他在家裏住一晚,他說“不用”,又轉身走入風雪。
麥克和母親清洗父親的身體,一筆一筆數着帶來的錢,神父為亡父念悼詞,醫生說他死了很久了。麥克在夜裏睡着睡着又哭醒,他悄悄溜出去,躲在房屋外哭一會兒,再回去睡覺,他越來越多地想起安德烈,他想問安德烈怎麽帶回他的父親,他想念安德烈平靜的眼神,如同風暴不能動搖他毫分。
為了得到一下安寧感,他試圖靠近安德烈,他喝了安德烈的酒,抽了安德烈的煙,他待在安德烈身邊,有若即若離的距離。安德烈身上沒有苦大仇深的壓抑,只有些淡淡的愁,安德烈不怎麽高興,但也不怎麽傷悲或憤懑,多數時候他很穩定,麥克看不懂他。麥克叼着從安德烈嘴裏搶來的煙,看着安德烈坐在窗臺上望着外面來來往往的人,他盯着那張側臉,脫口而出:“帶我一起走吧。”安德烈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當夜,安德烈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安德烈如此問,麥克一時答不出來。他盯着安德烈,還沒來得及梳理或理解他對安德烈到底什麽感情,他自己又需要什麽感情,他追着一個不了解的人,追過千山萬水,現在這個人不理解地問他到底要什麽。麥克犯了全世界少年少女都會犯的錯,在面對年長人的盤問時,在尚不明白自己的定位時,他獻出了唯一能獻出的東西——年輕的自己。
他回答安德烈,想和安德烈在一起,想做安德烈的伴侶。
安德烈愣了一下,撇撇嘴笑了,這個詞他很少聽到,真夠新鮮,他沒往心裏去,也不怎麽相信,叼着煙轉頭走了。晚上麥克來敲他的門時,安德烈在房間內翻出一帶黃色錄像帶,放出最大音量,讓咿咿呀呀的聲音大響起來,門口的敲門聲果然停了,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遠去。
但第二天,麥克仍舊來敲門。
晚上十一點了,安德烈洗過了澡,獨自坐在床上,聽着門口的敲門聲。聽了一會兒,他站起身,拉開了門,看着門口孤零零站着的男孩兒,比自己矮了一頭,正盯着地面,沒有認識的人,也無處可去。
安德烈把他領進來,扔到床上,壓在身下,單刀直入主題,男孩兒哭叫起來,安德烈捂住他的嘴。
自那以後,麥克單方面以為他們成為了情侶,他買和安德烈一樣的衣服,用同款的牙刷,跟着安德烈轉悠,想學習一切,他充滿崇拜和愛意的目光緊緊追随的安德烈,說些海誓山盟的話,安德烈笑笑打個哈哈蒙混過去。
有天麥克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說他以後要騎這個自行車,就像他在家裏一樣。他躺在沙發上問安德烈晚上吃什麽,安德烈說意大利面,他跳起來去廚房,把意面從冰箱裏拿出來。安德烈從卧室裏走出來,很平常地拎起衣服穿上,拿上手機,點了根煙,走到門口換鞋,漫不經心地說:“我去買包煙。”
從此一去不複返。
***
伏基羅對面前的男人說:“他名聲也是從這裏壞的。說老實話,安德烈送戰友屍體回家是件不錯的事,他隊長和紅發也為他宣傳了不少好話,你要知道,在這行裏,出這種英雄不容易的,人人都各掃門前雪。”
男人抿着嘴:“但是上人家的小孩……”他皺皺眉,搖頭,“孤兒寡母……”
“說的也是啊。”伏基羅倒酒,“所以那個叫麥克的小子恨死他了,後來自己在行當裏闖蕩,把他做的這事廣為宣揚,你知道,安德烈幹得不錯,總會招人嫉恨,謠言越傳越離譜,有人說他送屍體,也對着屍體做了那檔子事,這就有點過分了。”
男人咂咂嘴,還是在強調:“但說真的,孤兒寡母……”
“也不能這麽說吧,”伏基羅放下杯子,“你情我願的事,那小子屬于送上來的,安德烈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你替他開脫,只是因為他是你兒子。”
“不然呢,木已成舟,人各有命。”
男人剛才懷念情人的神情已不在,皺着眉又問:“或許他真的奸屍呢?畢竟也沒有第三個人……”
伏基羅不樂意了:“他可能不是個大好人,但又不是個變态。”
男人自己內心長久以來對安德烈的過度美化,現在已經碎掉了。他喝幹淨杯裏的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在桌上放錢,伏基羅阻止他:“不用了,記我賬上吧。”
“不不,我來付。”男人很堅持,看起來喝得有點暈,又自言自語,“他媽的狗崽子,一屁股爛賬,真夠狠的,應該下地獄……”
接着又看向伏基羅:“別介意,不是針對你。”
伏基羅撇撇嘴笑,朝他舉舉杯:“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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