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浪子暴徒-2 (1)
情人……
伏基羅倒是覺得,與其說安德烈擅長做情人,不如說安德烈樂于當情種。
安德烈十五歲那會兒,剛和他完成一票大的,躲在斯卡港城等風頭過去,伏基羅照舊喝酒賭牌,不怎麽管他兒子。有天在酒館裏聽說港口停了一艘豪華游輪,本不應該停在這裏,但因為海上有風暴暫歇,游輪上有些少年少女,在城裏到處買東西,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孩子,花起錢來大手大腳。
這事兒本來伏基羅聽完也就過去了,但差不多三天後,他看見安德烈帶了個女孩兒回來,說帶她參觀一下自己的家,逗了逗狗,兩人去安德烈房間了呆了一會兒,就又出去了。
然後他們倆便頻頻出雙入對,伏基羅常在家裏看到這個女孩兒,有時候他夜不歸宿,淩晨從外面回來,還會看見他們倆手牽手在海邊散步。
女孩兒比安德烈大一兩歲,褐色的頭發,眼睛扁扁的,臉頰上有些雀斑,不怎麽笑,手腳細長,個子高,穿各種各樣的碎花裙,紮兩個麻花辮,垂在肩膀上。像是北歐人,似乎是那種怎麽吃也豐腴不起來的類型,偶爾遇到伏基羅時就點點頭,從不多交談。
伏基羅倒是有點奇怪,照時間推,這女孩兒應該是從游輪上來的,但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錢人。
安德烈心情不錯,起很早準備出門,哼着小調,對着鏡子仔仔細細地洗臉,他倒是不長胡子,渾身體毛稀疏,毫無伏基羅的基因。
伏基羅轉頭看看外面的天,換了個角度看電視:“今天會下雨。”
“沒關系,反正也要洗澡。”安德烈心情不錯,拿上一盒巧克力,又對着鏡子照了照,整理好頭發,拿把傘出去了。
伏基羅撇撇嘴笑,又看了一眼天。
果不其然,兩個小時後,這兩人落湯雞一樣地回來了。
巧克力是肯定沒有了,發型也一團糟,女孩兒披着安德烈的外套,仍舊凍得發抖,妝也花了,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上,安德烈的頭頂還有幾片樹葉。
伏基羅連頭都沒轉:“約會怎麽樣?”
這也沒辦法,兩個落湯雞換了幹衣服,伏基羅簡單地做了飯,三人大眼對小眼地坐在餐桌旁,聽屋外雷聲滾滾。
安德烈跟女孩兒說:“吃吧。”
“等等,”伏基羅擡手阻止,“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女孩兒穿着安德烈的衣服,松松垮垮,沖過了澡,臉蛋蒸得紅通通:“吉爾。”
“哦。”伏基羅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指指面前的盤子,“吃吧。”
三人開吃,一句話都不說,伏基羅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發現吉爾想去拿塊面包,安德烈都沒什麽眼力見,只顧着自己吃,于是伏基羅踹了踹安德烈的腳,對面的安德烈擡起頭:“你中風了?”
“……”伏基羅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他一眼,“你為什麽不把面包籃放到那邊呢,吉爾拿不到它。”
安德烈看了一眼吉爾,把面包移了個位置。
伏基羅越發覺得自己任重道遠,擔負起了談話的職責:“所以,吉爾,你是哪裏人?”
吉爾看了他一眼:“一定得回答嗎?”
伏基羅眼角一抽,媽的,一對兒逆徒。
于是晚餐照舊沉默。
伏基羅吃得不開心,很不開心,吃完擦擦嘴就走開了,坐回了沙發上,和狗玩,後面的兩人還在慢吞吞地吃,說話也不避諱,但也沒什麽有趣的事。但不一會兒安德烈走過來:“飯吃完了,盤子我晚點洗,你還有酒嗎?”
“你小子……”伏基羅笑逐顏開,“去吧,去壁櫥裏拿,要我走開嗎?”
安德烈也笑逐顏開:“那好啊老兄,你出門去吧,給年輕人留點地方。”
伏基羅一噎,躺回去不動了。
于是兩個年輕人調暗了燈,在後面喝起酒,伏基羅雖說盯着電視玩着狗,但心思全放在後面的談話上。
吉爾好像喝得很快,醉得也很快,沒幾杯聲音就揚起了些,安德烈倒還是平平穩穩的,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原來吉爾确實是從游輪上下來的,不過她不是天子驕子的一員,她是随船表演彈鋼琴的,在早餐時、晚餐時、夜場裏彈鋼琴,來為她的同齡人烘托出吃飯或調情的氣氛。也常常會在半夜被叫起來,因為某位要向某位告白,或是安排了特別的表演,她便去當這個特別的背景,很多時候興致來了,還會有人在她的鋼琴上做起來。
伏基羅挑挑眉毛,覺得好笑。
但吉爾不覺得好笑,她講到自己的身世,無父無母,孤苦伶仃,事情順利也就罷了,不順利她有時還要挨揍,不都已經是有錢人了嗎,上帝已經對他們很好了,為什麽他們還不善良呢。
安德烈居然在後面說:“你這樣,下次再有人罵你,你就裝中風,躺地上抽。”
“好主意,下次我就裝瘋,也不讓他們好過。”吉爾想了想,又改口,“不行,我不能裝瘋,裝瘋我怎麽嫁富豪?你看,我這種生活裏,我就得力争上游,嫁個有錢人,過體面的生活。或者你努努力,我們倆一起過體面的上流生活。”
安德烈很為難地咂了下嘴:“要不還是你自己力争上游吧,這對我來說太費勁了。”安德烈給倒酒。
“還從來沒有人給我彈過鋼琴,我的王子也不知道在哪裏。”吉爾醉醺醺地抱怨,“總是我給別人彈。彈啊彈啊,彈啊彈啊,彈得我手指流血,彈得我背都彎了,我真沒有用,我會老死在鋼琴前,我會變成一個永遠不會被光照到的老姑娘……”
安德烈說:“那這樣,你自己彈的時候你錄下來,然後自己放給自己聽。”
伏基羅心想,媽的,安德烈,你什麽也沒從你風流的老子身上學到。
吉爾在後面甩頭:“你懂不懂,要獻給我的,啊你懂個屁,你的心就是石頭!”
安德烈握住她的手:“我不是,我只是輕微精神分裂。”
“我靠,這麽酷?”吉爾拉住他的手,“很多人都有,就我沒有,我們樂團就有好幾個,搞藝術的嘛,還有一個天天鬧着要自殺。”
安德烈說:“媽的,酷炫,羨慕。”
吉爾說:“真好啊,我也想得,我第二個人格一定要大殺四方,你幾個人格?”
安德烈說:“啊?兩個吧。”
伏基羅僵在原地,他年紀大了所以不懂,是所有年輕人都這樣,還是這兩個是神經病?後面的人又開始談起某個打扮像女人的男人,對那人大加贊賞,并反感一個老牌英雄,伏基羅越發聽不下去,拎瓶酒回自己房間裏去了。
很快,游輪起航的日子近了,吉爾和安德烈待在房間裏不怎麽出門,伏基羅都不太好意思在家裏出現。偶爾他碰見兩人,他們很和諧地在吃東西,玩牌,不像情侶,倒很像朋友,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安德烈避開一切細膩的溫存,雖然看起來滿面春風,輕言細語,但其實女方一袒露心聲,他就裝傻,打個哈哈帶過去,現在連吉爾都不太感慨人生了——天知道,十次伏基羅聽到吉爾講話,九次她都在感慨人生。她追求一種轟轟烈烈的浪漫、和暴徒戀愛、跟猶大私奔,這些都是又佛又懶的安德烈給不了她的;同時她還向往優雅富裕的生活、體貼寵愛的情人,衣食無憂,體面上流,這些都是危險颠沛的安德烈給不了的。她想要這兩種迥然的特質結合到一個人身上,當時安德烈就感慨,說哪有這種人,有這種我也愛上了。
所以兩人都很清楚,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
吉爾是在9號的晚上走的,那天她在他們這裏留到了下午,依依不舍地看着安德烈,試圖從他眼神裏看到眷戀和愛意,但安德烈雖确有遺憾,也只是抱抱她,祝她一路順風,她留下了她的耳環,安德烈沒什麽好給她的,讓狗給她表演了一個走正步。
伏基羅真是看不下去,當晚連酒都沒出去喝就去睡覺了。
大概晚上十點的時候,伏基羅被安德烈叫醒,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表,又看看面前全副武裝的安德烈,正在把套繩往背包裏裝。
“起床,跟我出發。”
“去哪兒?”
“去追船。”
伏基羅自認為實在是個好父親,他沒細問就跟着起了床,換上了衣服,背上了包。夜黑風高,晚上十點十五,他們來到了碼頭。安德烈跟船工談好了價格,租了艘小艇,東西往上一扔,跳上去拉動發動機,朝伏基羅吹口哨,讓他上船,伏基羅也跟着跳上去。
“去哪兒來着?”
“去追船。”
“你意思是去追吉爾。”
“……”
“追上幹什麽?結婚啊?”
安德烈轉頭看他:“你話好多,別問了。”
“萬一呢,我作為父親是不是要牽着你進教堂啊。”
安德烈翻了個白眼:“那是新娘。”
四十五分鐘後,游輪出現在視線內,安德烈站起來去調整方向,海風把他的黑發打濕,他在夜風中眯着眼,轉頭叫伏基羅:“喂,去把錨鈎松開,準備登船。”
伏基羅懶散地站起來解繩:“她要是這都不嫁給你,你可虧大了他媽的。”
他們避開游輪上巡視的衛兵和探出的前鏡,從側後方逼近,靠近降救生艇的爬欄,安德烈吹了聲口哨,伏基羅揮開肩膀,把鈎子甩上去,挂在了一根橫欄上,但即便如此,距離他們的游艇還有一米來高。
伏基羅微微下蹲,兩手交疊,安德烈踩上他的手,被他一托,向上一伸拉住了繩,兩下便跳上欄杆,伸手接過背包,一個扔進去,一個背在身上,伏基羅也抓繩子跳上來,兩人輕手輕腳地上了游輪。
“你走東,我走西,我們在內部西北角會客廳彙合。對表,十一點十三。”安德烈把濕發捋到腦後,“聽好了,你走東,會經過供電房和後勤部。你去供電房裏,把控制室的報警系統關掉,然後再把供電房的門鎖上,去後勤部拿上各艙和房間的鑰匙,然後上樓去,把每一戶房間門鎖上,碰到在樓梯間的,叫他們回自己的房間,減少人員流動。”
“你呢?”
“我走西,有警衛室。”安德烈看了他一眼,“其他你就不要管了。十一點三十五會客廳見。”
伏基羅聳聳肩,揶揄他:“所以男人的成長還是要為了女人,老爹允許你們結婚了。”
安德烈沒理他,轉身向東走。
他首先經過了一個巡邏的衛兵,那人一看到他正在收槍,就立刻掏出電擊棒——這是他們正常情況下允許佩戴的武器——向他揮來,安德烈躲閃了一下,拉過衛兵的手臂壓在牆上,抓住他的頭發猛地向後撞了一下,把人撞暈過去。安德烈沿着走廊,一間間鎖上屋子,正要離開,碰到一個打靶回來的男人,高大健碩,肌肉猙獰,在走廊裏和他打了個照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兩人擦肩而過,男人撞了一下他,撞到的時候發現安德烈的身體很硬。兩人剛剛錯過身,就同時反應過來,轉身攻擊,安德烈一腳橫踢那人脖頸,卻沒想那人反應更快,一手豎臂擋住,另一拳直接砸向安德烈的臉。安德烈被砸中了太陽穴,一下子眼前就一片黑,搖搖晃晃地往後踉跄了幾步,那人不給機會一拳又砸向他胸口,安德烈這次堪堪閃過,視線也恢複,他靈巧地躲過了第二拳,周圍的房間裏響起了異動,有人在敲門,有人在喊,對面的男人當機立斷停身,拔出身後的槍,安德烈一個箭步沖上去,一腳提上去,勾住男人的脖子,全身的力量都倚上去,兩腿夾住他的脖子,一個用力扭腰,将男人帶翻在地,又立刻翻身起來,踢開槍,一腳踹在男人後腦,兩腳将人踹暈。接着把人拖進保安室,用手铐铐在門邊,鎖上了警衛室。
他走出來,吐了口血沫,拿出槍,走向控制室,打暈一個正在喝水的領航員,便對着船長和其他人說:“我來辦件事,請各位跟我一起來。”
船員們都舉起雙手,看向船長,船長皺着眉頭,白花花的頭搖了搖:“我們不能離開控制室。”
安德烈推開一步,示意他們趕緊出來:“你們可以,設定自動航行,有效兩個小時,前方風平浪靜,沒有障礙物,出來吧,否則放你們呆在這裏,對我來說太危險了。放心,我保證不傷害任何人。”
船長定了定神,擡腳走了出來。
安德烈把手铐抖落出來扔在地上,然後看看其中一個人:“去,把所有人都拷上,排成一隊走。”
等安德烈來到會客廳的時候,所有原本就在的人已經抱着頭蹲在了地上,伏基羅大咧咧地一手端槍,坐在椅子上吃龍蝦。地上的男人滿頭大汗,女人花容失色,有幾張憤憤不平的盯着伏基羅,似乎在找機會反抗。
安德烈把槍放下,掃視了一圈,看見了蹲在牆邊一排人中的吉爾,正望着他,和周圍人驚慌失色的表情不同,她的臉上似乎只有驚訝。
“好了,各位,抱歉打擾,我來辦件事。”安德烈說着脫下自己的作戰服,從包裏翻出一件黑西裝,抖了抖穿上,“我來給一位女士彈鋼琴,今天是她的貓,凱麗逝世一周年的紀念日,為懷念凱麗曾經陪伴她的日日夜夜,為紀念凱麗和她相依為命的友情,今夜我來為大家彈奏凱麗最喜歡的曲目,請欣賞。哦,你們蹲着累嗎?可以坐下來。”
他點起一根煙,欠身行禮,走到鋼琴前坐下,把煙放在琴殼上,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做了個深呼吸,開始彈op.64 no.1。
伏基羅愣在原地,從一張張臉上掃過去,看到的多是和自己差不多的詫異表情,有個剛才還憤憤的男人居然在四下轉頭不明所以的時候和自己對視了一眼,雙方感知到對面的驚訝情緒,又默默地轉開了臉。倒是有些年輕人漸漸平和了下來,果然坐到了地上,望着安德烈彈琴。
琴上香煙正在燃燒,越燒越短,逼近琴面,安德烈剛被揍了一拳的額頭,正在往下滴血,滴了一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但安德烈沒有去看。他的頭發有一縷垂下來,因為渡海而來沾到皮膚上的水珠在燈下折射着一點光芒,他面容平靜,心無旁骛,手指靈動,一點水從額頭滑過,穿過眉心,斜越臉頰,落入微張的口中,他抿抿紅色的嘴唇,舔舔上唇,咬了咬下唇,彈錯了幾個音。他轉動着脖子去看,拉出下颚到領口的一道脖頸的柔雅曲線,他在西裝裏穿的是間黑色的衣服,濕噠噠地貼在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他修長的身體正在發育生長,肌肉漸漸充沛,線條逐漸拉伸,他處在少年和青年間,秀氣和野氣都恰到好處,荷爾蒙正在體內醞釀。
最後一個音結束,他擡起頭,目光炯炯的眼睛看向牆邊或站或坐的人群,一眼望進吉爾的眼底,吉爾如同過了一身電。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安德烈慢悠悠地拿回煙,放回嘴裏,又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遍所有人的臉,手伸進頭發裏,手指在發間過了過,頭發頓時變得淩亂起來,他站起身,好像猛地長大了幾歲一般,好像荷爾蒙開花結果一樣,突然間多了些男性的魅力,或許因為情愛多多少少還是折磨了一番他,使他本就郁郁的氣質越發邁向純熟的頹喪。他朝大家欠欠身便走下臺,咬着煙脫下西裝,又團成一團塞進背包,拉上拉鏈,回歸他永無法體面正經的軀殼。
“祝你好運。”安德烈對着人群說,卻沒有特別去看誰的臉。
安德烈把鑰匙拿出來扔到船長腳邊,拍了拍伏基羅,兩人朝外走去。
其實伏基羅到現在還是懵的,他只是跟着走了出來,稀裏糊塗跳上了船,還沒來得及開動,也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甲板上追出來很多人。伏基羅搖頭:“媽的,這時候要是有人對着我們掃射,我們就死定了。”
但是飛過來的是一塊手絹,接着是幾塊手絹。
伏基羅擡頭去看,安德烈站在小艇的邊緣,和他一起望向甲板。口哨聲響起來,那邊飄來女人的手帕和腰帶,五彩缤紛在空中飛,吉爾也趁亂扔來她的手帕,安德烈任由各色手帕從他身邊飛過落入海面,在吉爾的飄來的時候,伸手拉住了它,他和吉爾遙遙望了一眼,便松開了手,讓這淺藍色的信物飛入夜色海中。
最幸運的事,他們居然真的在上面開始掃射的時候,出了危險距離。
看吧,伏基羅就知道,不可能人人都是蠢貨,陪青少年男女談情說愛烘托氛圍,唯恐天下不亂。
他們的小艇在海上飄,發動機有一搭沒一搭地抽動噴氣,疲軟難射,不管什麽用。月亮蠻橫地趕走天上的雲,獨自亮堂堂地霸占天空,照着海面一片銀色,波光粼粼地泛着疊着一波波送他們回岸,安德烈坐在船尾,望着幾乎看不見的游輪,水波往相反的方向送他,他抽出一根煙合着手點上,伏基羅躺在船裏,帶來的酒瓶放在他身邊,枕着手臂看月亮。
“其實你也不必躲,”伏基羅說,“如果你想和她生活,也會有一起生活的辦法。”
安德烈平靜的聲音和海風一起傳來:“我不想。”
伏基羅擡擡頭看他,又躺回去:“也是,你還年輕……”
“你在說什麽?”安德烈轉頭看他,“人和人的軌跡不一樣,就算相交後也會各走各的路,被一時的錯覺蠱惑,以為能跟着對方的軌跡走上那麽一段時間,但最終人還是會成為自己,繞一大圈,只是在白白折騰自己。”
伏基羅坐起來:“我是說讓她跟着你。”
安德烈很困惑:“她為什麽要跟着我呢,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伏基羅兩手一攤:“嘿,我只是在跟你說最淺顯不過的道理了,男人和女人,就是這麽個活法,你長眼睛了,去看看大家是不是都這麽過的,我見過太多了,她這樣的年輕女孩兒,獨自一人,只要一點壞運氣,下場就會很慘。”
“人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就應該得到尊重,至于運氣怎麽安排,那就是後話,哪怕運氣真的不好,改變了想法,也是後面的事。比如說你,”安德烈把煙按滅,“這麽多年,你離開又回來,回來又離開,我什麽都沒說過,因為我覺得要離開還是要留下是你的選擇,我不該幹涉,這個呢,就叫尊重,老頭兒。”
伏基羅窘迫地張張嘴,白了他一眼,伸手去夠自己的酒:“媽的兔崽子,聽不懂人話,神經病,蠢貨……”
安德烈說:“時代變了老頭兒,你那套不時興了。”
伏基羅喝了幾口酒,懶散地躺回去看天,安德烈轉回身繼續看海,哼首不知名的歌,伏基羅搖搖晃晃,伴着音樂幾乎要睡着,半夢半醒間他突然想起來,叫了一聲安德烈:“喂。”
安德烈轉回頭。
“倒也不是我要教你什麽……但一個人随心所欲,意味着其他人要承擔其代價。所以,”伏基羅搔搔臉,避開眼神沒看安德烈,“你……怎麽樣?你受得了嗎?”
安德烈不太在意地抽出一根新的煙:“我?生龍活虎。”
“小子,你上次說你精神分裂……”伏基羅暈暈乎乎地問,“真的假的?”
“啊?”安德烈無聊地看了他一眼,“睡你的吧。”
所以,只是因為安德烈大半夜“浪漫”上頭,非要去彈一首鋼琴曲,給他們招來了新一輪的追捕,那晚他們回到港口,伏基羅連酒都沒醒,就趕着逃命,安德烈慌慌忙忙地回家去抱狗,把身上的錢都留在樓下欠賬的酒館門口的郵筒裏,和他老子各背了一個包,重新在夜色裏再次開始逃。
***
對面的男人抿抿嘴,聲音低下去:“原來他是會用這種暴力方式,只為給初戀彈琴的人啊……這一面的他我還沒見過。”
伏基羅拿酒的手顫了一下,他講這個,是想突出安德烈逃避感情、怯于承諾、沖動善變、不負責任的性格,不是讓人以為安德烈這種毫無理智的行為也能被稱作浪漫的,一個個的,什麽亂七八糟情和愛昏頭了是吧。
“年輕人,”伏基羅拿出了他的終極故事,這個故事一講出來,安德烈的“渣”可以全無保留地傳達到位,“聽我說。”
***
安德烈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不和伏基羅一起做任務了,他繼承了伏基羅的人脈和資源,頭腦更清晰,行動更敏捷,況且伏基羅飲酒過多,還總是往外跑,心思已經逐漸不在這行當上了。那時候聯系伏基羅的人找不到他,就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安德烈,安德烈也不負所望,幹得很出色。
有一次安德烈參加了一個任務,人員分兩隊,一隊走水路,一隊走陸路,最後在特爾港口彙合。走陸路的安德烈這一隊,要到克拉斯博山裏找一個革命軍指揮官的藏身地,然後擊斃他。安德烈的隊伍共七人,他最小,剩下的人裏個叫邁耶霍斯的家夥,三十五歲上下,個子不高,臉色蠟黃,小眼睛,臉長得要比實際年齡蒼老,皺巴巴的。從進山的第一天,安德烈就發現他在壓抑自己的咳嗽。
邁耶霍斯之前和安德烈在別的地方打過交道,其他人安德烈都是第一次見。安德烈發現他在咳嗽後,找了個機會單獨問他,是不是生了什麽病,如果是,最好現在就退出,否則會拖累大家。邁耶霍斯說他只是普通的發燒,要不了兩天就會好,看在是熟人的份上,幫忙照應一下。
安德烈答應了。
第三天,他們在一處懸崖上被人偷襲,死了三個人,邁耶霍斯的咳病發作得也更為厲害,跑起來如同一個行将爆裂的風箱。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四個人擠在一個窄小的山洞裏,剛從子彈炸彈、瓢潑暴雨、滿地的獸夾包圍中沖出來,撿回一條命躲在這裏,不可避免地爆發了争吵,隊長怨有人先放槍,其他人怨隊長瞎指揮。安德烈沒出聲,等這幫人恢複理智。這些人确實水平一般,遠非行業精英,這麽說吧,這裏最優秀的人和伏基羅相比,也差出了一百個安德烈。原本這個任務不該很難,但是從剛才交火情況看,對方的武器和裝備都和情報大為不符,簡單來說,可能是被陰了。
等他們稍稍冷靜下來,在這黑黢黢的山洞裏點上了一點火,安德烈爬到洞口,望了眼黑暗山中淅淅瀝瀝的雨,找來石頭堵住洞口,避免火光和煙塵散出去。
“有話快點講,簡單烤一下內衣就要熄掉火了。”安德烈邊脫邊跟其他人說。
被一個這麽年輕的人指點多少還是讓他們臉上有點挂不住,沒人接安德烈的話,但倒是都開始脫衣服。這時候邁耶霍斯的咳嗽聲就分外明顯,越咳越厲害,咳得一個紅發隊員心煩意亂,朝他吼:“別他媽咳了,你要死啊?”
隊長本來在勸:“算了,他也控制不了。”轉念一想,愣了愣,又問:“你是不是從第一天就開始咳?”
邁耶霍斯不說話,低着頭脫衣服,把內襯挂在樹枝上,伸到火上烤。
隊長一把打掉他的衣服,厲聲斥問:“他媽的,你到底什麽病?”
安德烈也停下來,看過去。
“喂,”隊長叫安德烈,“你知道吧?”
安德烈搖頭:“不知道,我問過,他沒說。”
邁耶霍斯好巧不巧又開始咳起來,這會兒大家都覺得有點不對,紅發勉強擠出個笑容:“我說,如果你有梅毒或什麽,那種的有什麽不能說的,大家都染過……”
邁耶霍斯這次咳得很厲害,捂住嘴不說話,咳得俯倒在地,渾身都随着一聲聲咳嗽顫抖,最後悠長地呃了一聲,仿佛咳出了半條命,咳完卻仍舊沒有把手從嘴邊拿開,捂住嘴說:“差不多了,熄了火吧,會招人來。”
剩下三人互相一望,立刻起身朝他逼來,一個壓住他的身體,一個拿着火把,一個掰開捂嘴的手,三人一看他的手,手上有剛咳出的血。
頓時三人臉色一變,紛紛後撤,隊長不可思議地盯着他:“你他媽的,這是肺病啊?”
邁耶霍斯不說話。
紅發剜他一眼:“操/你媽,這是傳染的吧?”
邁耶霍斯低着頭。
安德烈看了眼自己剛才壓制他時手上沾的血,一陣厭惡,皺着眉抹在洞壁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隊長往後坐坐,和邁耶霍斯保持距離,轉頭和剩下兩人商量:“他媽的,他死定了,看他就知道。”
兩人都同意。
“兄弟,我們被陰了,這把香是肯定點不上了,哥幾個得想想辦法。”紅發說,“這趟是‘大鯊魚’的,本來說是邊角的小任務才雇傭了我們這樣的外派,否則像他們那樣聲名顯赫的雇傭軍公司,沒必要跟我們合作。不過現在看起來,他們估計是知道了什麽,不願來,才陰了我們一把。”
隊長瞥了一眼還捂着嘴縮在一旁的邁耶霍斯,轉回頭說:“倒簽吧,大家各找各路,自求多福吧。”
安德烈也看了一眼邁耶霍斯:“他怎麽辦?”
“天知道。”紅發已經準備收拾東西,隊長看安德烈:“小子,你怎麽想?”
安德烈聳聳肩,是這裏面唯一一個不算緊張的人:“如果‘大鯊魚’的簽被倒,不會放過我們。除非你以後準備隐姓埋名,遠走高飛,找個電影院賣票,或者讓女人養,否則在這行裏,惹怒他們就很難混了。”
紅發洩氣地一扔包:“那怎麽辦?還能幹嗎?”
“想想辦法,”安德烈捏捏眉心,“用這段時間想想辦法。”他說着聲音低下去,陷入了沉思。
很久沒出聲的邁耶霍斯突然擡擡手,小心地建議:“我覺得等天亮以後……”
紅發打斷他:“行了,痨鬼,跟你沒關系了,你就待在這裏等死吧,說不定二十年後有人來,會在這狗洞裏發現你完整的屍體。”說罷自己笑起來,“噢忘了,這裏野狼多,估計不會剩什麽。”
邁耶霍斯臉色煞白,慌張朝前爬了幾下,三個男人同時向後退退,紅發掏出槍指着他,警告道:“喂,別動!”
邁耶霍斯嘴唇顫抖,臉在微弱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一副死人相,語無倫次:“嘿……你看……聽着,我……你們不能把我留在這裏。我不能待在這裏,我得回家……”
“你他媽怎麽回?爬回去?”隊長不耐煩地朝他吼,“老子們有正事,管不了你這爛攤子。”
邁耶霍斯仿佛沒聽見,還在繼續說:“你看,是這樣……老兄們,你聽我說,如果我不回家,我老婆和兒子,孤兒寡母,怎麽過活,我……”
安德烈打斷他:“喂,你看看你自己。你肯定不可能活着回去,別做夢了,就算沒有人埋伏、追殺我們,你也回不去了,你病入膏肓了。”
“我知道,我知道……”邁耶霍斯搓搓濕漉漉的頭發,懇切地望着他們,“但是、但是……”他忽然擡起頭,在茍延殘喘的火光中哀求道,“我想回家。”
紅發已經懶得理他,隊長搖搖頭看着他:“老兄,你回不去的,”他強調,“你快死了。你自己也知道吧。”
安德烈也不理他,低下頭,從包裏翻出地圖,研究突襲計劃,紅發湊過來,隊長也吹滅了火,坐到這邊來。
雨停了,洞外的月光隐隐約約灑進來,三人一邊看圖,一邊商量行動,邁耶霍斯獨自縮在角落裏,嘴裏一直在說些什麽,不知道是在說給自個兒聽,還是在求誰,喋喋不休,一會兒打噴嚏,一會兒咳嗽,更多的時候就是在胡亂說話。他淋了這場大雨,衣服未幹,呆在這陰冷潮濕的山洞,身上一陣陣發熱,他在胸口畫十字架,渾身抖個不停。
他的碎碎自語打擾到了其他三人,但他們由着他去,偶爾邁耶霍斯會突然擡高聲音,一人警惕地看向洞外,其他人則警告他安分點。
安德烈出了個主意,既然他們闖門不行,只能靠暗殺,安德烈有張不辨種族的臉,另外兩個人,除了紅發是個明顯的猶太人,隊長倒也可以充充東歐人,現在沒有什麽別的辦法,只能喬裝潛入,伺機砍了目标的頭。風險雖高,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隊長把紅發的頭發和胡子都剃幹淨,又叫他把睫毛一根根拽下來,三人的衣服濕漉漉皺巴巴,只穿了內襯,把作戰服留了下來,各帶了一把□□,一把刀。所幸,三人也會說當地話,紅發對地圖過目不忘,看一眼指揮室地圖就能估摸着畫出逃跑的路線,安德烈近戰幾乎無敵,隊長擅長擺弄機械,搞出個簡易通訊裝備并不難,唯一的狙擊手邁耶霍斯現在派不上用場,但也沒關系,這是潛入戰,狙擊手作用本來就不大。
他們收拾好,就準備出發,臨走時把大多數食物留了下來,給這個等死的男人,隊長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