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浪子暴徒-1
其實伏基羅從很早以前,就覺得他兒子不是讨人喜歡的性格,具體有兩個原因:
第一,安德烈打小就有點滿不在乎,講話總是帶點“冷嘲熱諷”,沒什麽正經,從沒見他發過脾氣,好像大事小情在他眼裏都不算什麽,有那麽幾年熱衷于講地獄笑話,後面不講了,但仍舊是個不守規矩,杜絕嚴肅的人。但正因為他“滿不在乎”到了一種境界,在極其糟糕的情形下也能講幾句玩笑話,甚至有種四兩撥千斤的酷勁兒,導致大家都覺得他是個靠譜的人。
第二,安德烈輕浮、散漫、不學無術、對任何事和人都三分鐘熱度。從十五歲開始,拈花惹草,而且還是個較為知名的“渣男”,惹一身爛桃花,一攤子濫情賬,給他老子添堵。
比如說,現在,伏基羅在淩晨一點的酒吧裏,舒舒服服地點一杯伏特加,剛喝了一口,對面就有個男人不請自來,坐下來,臉色很難看,問:“你是安德烈的父親吧。”
伏基羅看了看他憤怨的眼神,就知道又是一個來“讨說法”的癡情人。
“不是。”伏基羅回答他,劃火柴給自己點煙。
男人瞥他一眼:“別騙人了,你點煙的手勢跟他一模一樣。再說了,這裏都是你熟人,沒人不認識你。”
伏基羅嘆口氣,對面的男人正開始怨氣的盤問,一般從“他怎麽樣、他在哪裏”開始,最終結束在“天殺的畜生,狗養的混蛋……對不起,不是針對你”。
***
自從伏基羅從搶劫現場撿回安德烈,就無時無刻不在後悔,他根本沒打算要孩子,也自然沒有做好準備當父親。他在驚心動魄結束後的當晚,站在河邊,拎着手裏嚎哭的嬰兒不知所措,獨自瞪着面前的河瞪了很久,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非常嚴重的錯誤。
知錯就改,伏基羅當晚就把這小子扔在了修道院門口,自己逍遙快活地逛了一晚上窯子,第二天早上準備登船離開,臨上船,正愁找不到船票的時候,幾個修士氣喘籲籲跑過來,把孩子遞還給他,說差點就趕不上了,在孩子随身的包裏發現了船票,是不是禱告的時候忘記了?不過還好,趕上了。
伏基羅愣愣地接過來,稀裏糊塗上了船,他的好大兒在他的懷裏吮着手指頭安睡。
下了船,伏基羅痛定思痛,把小孩子渾身上下搜了一遍,确認沒有任何線索,準備再次扔掉。他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在另一家窯子,跟他同床的女人看他忙來忙去,就說:“你不要是吧,交給樓下咯,養大可以當個打手”,伏基羅想了想,回絕了:“混窯子有什麽好的”。于是他帶着兒子準備去福利院,路上兒子咿咿呀呀要喝奶,他去超市買了個棒棒糖給他。然後在院子裏陪他玩,直到夜黑風高,才把兒子放在了秋千上。這回吸取教訓,立馬就跑,準備坐飛機。正要登機的時候,就聽見尋人啓事,大廳裏到處是自己的照片,還來了兩個機場工作人員,要帶他去小黑屋。伏基羅以為自己身份暴露,準備結果掉那兩個人,但一進房間,又看見了自己的兒子。還有一對夫婦領着一個小女孩兒,說今天中午就在福利院門口看到伏基羅帶着兒子玩,父慈子孝,現在很少見到這麽耐心的父親了,正好他們是去領養小女孩兒的,晚上才走,好巧在秋千上看見他兒子,從監控裏打印了照片,正想說去哪家媒體問一問,沒想到載他們去機場的司機正好是載過伏基羅的,就趕忙過來了,是不是很巧。
伏基羅一頭冷汗,他什麽大場面沒見過,這會兒連連點頭,說:“很巧,真是很巧。”
他的好大兒吮着指頭咯咯笑。
還有一次,伏基羅帶這小子去紅燈街,有個老媽媽對這小孩子愛不釋手,說以她閱人無數的經驗來說,這個長開應該很不錯。伏基羅正愁出手,具體怎麽個“不錯”他也懶得問,就說:“你喜歡啊,喜歡送你啊。”老媽媽生怕他開玩笑,接過去就走了,伏基羅關上門去抱床上他的露水情緣。那女人正在塗指甲油,抖抖肩膀甩開他,叫他別鬧,又問他知不知道那老媽媽要孩子幹什麽,伏基羅随口問了一句,女人告訴他,養幾年賣給外面的人。伏基羅偏頭去看床邊的表,然後又問:“賣給誰?”女人咧嘴一笑:“能賣給誰,你覺得小孩子還有什麽用處?”
伏基羅在床上趴了二十多分鐘,女人叫他起來洗澡,等拿好了換洗衣服站到門邊,又不進了。他掏煙往外走,說去散個步,然後去找那個老媽媽,把他兒子要了回來,出去吃了一頓快餐。他兒子剛長牙,拿什麽都往嘴裏放,睜着一雙眼睛望着他,伏基羅就跟他對望,服務員詫異地慢慢把薯條放在兩人中間,父子還在互相盯。
伏基羅搖搖頭:“你真是我冤家。”
他冤家打了個嗝,舒舒服服尿在了桌上的薯條裏。
自那以後,伏基羅不屈不撓地多次扔過小孩,但他們倆仿佛兩塊吸鐵石,無論怎麽扔,這孩子兜兜轉轉都會回到自己身邊。最離奇的一次,是他把孩子留在某市港口的一戶人家,後來聽說那戶人家被人尋仇,全家都死了,當時伏基羅心想,那小子是不是也挂了?按捺不住去了看了一眼,他兒子被放在衣櫃裏就剩一口氣了。伏基羅把他抱出來,帶走了。
在伏基羅的單方面纏鬥中,安德烈長大了。
自從孩子越長越大,伏基羅發現扔小孩行不通,因為孩子們有記性,把他留在港口,他知道找路回來,把他放在荒地裏,他甚至還知道搭車和打電話,而且老天爺,有一次伏基羅把他留在了大商場,自己準備遠走高飛,這小子居然報警了。伏基羅到警務室的時候,他兒子正在一群警察阿姨的矚目下畫畫,看見他也就是擡起頭,對着他很酷地點了兩下頭。伏基羅話不多說,拉上兒子就走,他決定做得正确,因為四十分鐘後,他的通緝令登上了所有新聞。
伏基羅此時,也摸索出了新的自由路線——山不動我動,他準備跑。
當然他是給兒子留了點錢的,跑的前一晚他還在和艾麗莎喝酒,渾身散發着一種即将遠走高飛的氣場,艾麗莎趴在他肩膀問:“那你兒子怎麽辦,他還那麽小。”
伏基羅聳聳肩:“長着長着就大了。”
“他怎麽在這裏活下去呢?”
伏基羅回答:“總會有辦法的。”
然後伏基羅離開了。
他往奧古杜河下游走,就近住了下來,過着早賭晚嫖的快樂生活,偶爾他和一些軍官夫人糾纏不清,夫人們喜歡他那背負着百億懸賞、人人得而誅之的惡徒名號配上他一張潇灑帥氣的臉,以及那種多少帶點沉郁的氣質。
有天小鎮上在放煙花,伏基羅自己走在街上,遠遠望見天空放出一只鳥的形狀,他咧開嘴笑,轉頭說:“喂安德烈,你小子見過這個嗎?”
然後他反應過來他已經把那小子抛棄了。
然後他撓撓頭,在人聲鼎沸中朝自己的小房間走去。
他的房間在廉價酒店裏,他時常換地方,房間對他來說沒什麽重要的。這會兒他躺在短小的床上,腳已經伸出了床尾,擡頭盯着漏水的天花板,左邊的房間有人在吵架,右邊的房間有人在打架。他想起來自己的兒子。
安德烈沒什麽特別的優點——在伏基羅看來,不過人人都說他會長成帥哥,伏基羅想那可壞了,因為這小子從小就很會利用自己的優勢。
安德烈剛六歲的時候,模樣很招人喜歡,別的孩子被人摸摸抱抱就會哭起來,往父母身後躲,但安德烈就不,誰都可以摸他或者抱他,但要給他好處,一顆糖或着冰棒。別的孩子總是瞪着圓圓的眼睛驚慌又好奇的觀察世界,一驚一乍仿佛紀錄片裏草原上的鹿,但安德烈喜歡裝大人,跟着伏基羅混在酒吧裏,撇着嘴皺着眉,翹着二郎腿,盯着架臺上的電視,手指夾着棒棒糖當煙,搖搖頭嘆氣,說些什麽“這世道不好了”“民選投克拉斯基的人都瘋了”。盡管他還不理解自己說的是什麽意思。
一轉眼安德烈就十一歲了,從一場劇烈的爆炸中恢複,沒什麽大礙,能吃能喝,身體健康,長過了“狗都嫌棄”的鬧騰年紀,就開始裝憂郁,起碼伏基羅是這麽覺着的。安德烈除了喜歡故作深沉、沉思望遠,說些“故鄉”、“流浪”這樣的電視劇常用詞語,還喜歡畫一些畫,寫一些不明所以的詩,彈彈吉他,但伏基羅知道,安德烈學什麽都是淺嘗辄止,興致來了學學,很快就又放棄了。那個年齡的時候,安德烈很喜歡學伏基羅,學着喝一兩口酒,打一兩把牌,和伏基羅穿父子裝,戴相同款式的墨鏡,一個小一點,一個大一點,安德烈還會替伏基羅去給女人送花、送絲襪、送避孕套。
伏基羅想到這裏笑了下,現在左邊房間在打架,右邊房間在吵架。
反正都是廉價酒店,反正都是四處漂泊,反正都是居無定所,他有時候會覺得他在世上最熟悉的人是他那個便宜兒子,他想到“家”這個詞,順便第一個會想起他兒子。
所以他收拾收拾,回去了。
他回去的時候距離他離家已經過去了三個月,他那個剛12歲的兒子瘦了一大圈,穿了件吊帶背心,肩膀的骨頭凸起,頭顯得非常大,坐在一片狼藉的房屋正中間地上背對着他,彎着腰,背部弓出一排脊椎的形狀,正在用手抓泡在袋子裏的方便面吃。發現他回來,轉過身,沖着他點了下頭,繼續吃。直到吃完,扔掉,又沖他點了下頭,去睡覺了。
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
一切如舊。
事實證明,伏基羅再怎麽偶爾“戀家”,還是按捺不住地想跑,他總是停留了一段時間後,就心裏癢癢地想要離開,安德烈對他來說或許不算真正的家人。盡管安德烈其實從沒給他添過麻煩,但他本性如此,長時間看到固定的人會讓他有種生活也被固定的感覺,而他大概血液裏就流着不安分,時時刻刻在向外湧,于是他也停不住,總是想往外跑,或許是因為某個女人,或許是因為某場賭博,或許是因為某單生意,或許只是因為天氣很好,他出去轉轉,就打算一去不複返。他走,從來不留任何口信,也不保證歸期,他做好了再也不回來的準備,把手頭的錢都留下,也不知道夠不夠安德烈生活。
可伏基羅又仿佛被下了詛咒,即便離開,卻過段時間又厭煩,再掉頭回來,回家。安德烈從未對他來去表示任何意見,好像他只是短暫地離開了一兩天,而事實上伏基羅最久的一次,離開了一年零三個月。
他每次回來,安德烈都會長大一些。
十四、五歲的時候,伏基羅就帶着安德烈上過前線,一開始只是幫忙打雜,處理邊角料,後來大家發現安德烈意外地幹得還不錯,冷靜聰明,專注謹慎,心理素質極好,安德烈說自己有與衆不同的心理調節機制。伏基羅記得很清,有次他們走過一個屠殺後的村莊,慘狀連伏基羅都不願多看,這時他兒子拍拍他的肩膀,咬着偷來的雪茄,戴了頂星帽,在學切格瓦拉講話:“伏基羅,我的同志,死去的人只是換了個方式在我們身邊。”伏基羅不輕不重地輕輕扇了他一巴掌,叫他少說話。
安德烈那時剛抽條,穿一身連體的黑色作戰服,苗條纖細、雌雄莫辨、身手矯健,肩上、腰上、腿上挂着手榴彈和刀,被派去做前鋒打暗哨,如同一道黑色閃電掃過敵陣。那會兒他們叫他“Black Blade”。
有一次,他們要在林中拔掉一個據點,伏基羅作為隊長,交代下任務。晚上十點十五分,他們入林。小隊一共五個人,按“二-二-一”的隊型前進。
淩晨一點十三他們接近了據點,安德烈當頭兵,先去勘探,了解地形和人員裝備情況。這地方約有一個足球場大,外面有兩個人,抱着槍邊抽煙邊聊天,說的是葡萄牙語。空地上有兩間遙遙相望的倉庫,一間開着門,裏面有四五個人在睡覺,有兩個人在強/奸一個人,還有一個在牆角吃飯。另外一間倉庫沒有開門,沒有窗戶,安德烈在門口聞了聞,聞到一股潮濕小麥的味道。
“可能是放食物的。”他報告說,“這麽潮濕,口感不會太好。”
沒人接他的話,伏基羅看了一眼手表:“關門的倉庫裏有人嗎?”
安德烈回答:“沒聽到有動靜。”
伏基羅伸出手腕:“對表。”
五人對表,兩點四十七。
“安德烈去解決門口的人,不要弄出聲音,裏面的人交給我們,檢查一下你的槍,準備行動。”安德烈便在腳腕上、左大腿上綁上刀,右大腿上綁上槍帶裝把手/槍,再束緊腰帶在腰後插一把槍,背一把Tavor步/槍,拿一把稍加長的Strider刀。
伏基羅伸出手腕:“對表。”
五人對表,兩點五十八。
伏基羅伸兩根手指,向前擺了一下,示意他人行動。
安德烈迅速貓腰,一手将步/槍抱在懷裏固定,讓它不發出一點聲音,另一條手臂直直地垂着,握着刀,眼睛死死地盯着目标,腳步很快,動作幅度卻非常小,似跑似移,如一陣風似地輕巧又伶俐地從樹林中穿過。
轉眼便已經從樹林中逼出,接近兩人,在出口時他的動作才稍微變化,把□□猛地一下甩到身後,同時做了個起跳的姿勢,動作幅度變大,弄出一點輕微的響聲,引來一人回頭,但下一瞬間,安德烈已經起身,速度倍速提升,像一道影子閃過來,一刀又準又狠地插進男人的喉嚨,這一秒,另一人手裏的玻璃煙管掉下來,張口要叫,伸手要摸槍,轉身要跑。安德烈一步躍過來,一手接住煙管,接着踩到牆上借力,在空中打了個轉,順着轉速将手裏的煙管遠遠地甩進樹林中,砸在泥土上,沒發出大的聲響,而另一只手迅速拔出腳腕邊的刀,空着的手一把慣住另一個人的脖子,将人拉住,捂住他的嘴,幹淨利落地劃破了他的喉嚨,聽着嗚嗚咽咽的聲音逐漸萎縮,再慢慢地、輕輕地把人放倒在地。
這動作之利落和潇灑程度讓其他人一起詫異地看向伏基羅,伏基羅其實那時候心裏暗爽,覺得安德烈分外給自己長臉。
然後安德烈轉亮手電,三二三亮了兩次,就聽見一陣風聲,接着是激烈的槍聲,槍火在東邊亮起。安德烈趕去,正好和其他人把倉庫的人夾在中間。安德烈兩槍打開後門的鎖,從後開槍,不過幾秒鐘槍聲就落停,除了他們五人外沒有站着的。
他們小心翼翼地檢查地上的人,那邊遇上個裝死放冷槍的,還好伏基羅反應得快,在他腦門上補了一槍。安德烈經過一個人,那人在地上支支吾吾,瞬間五條槍都指過去,卻不見那人有任何動作。
安德烈認出,這人是剛才被強/奸的。渾身是髒泥和血,雖然什麽也沒穿,但蜷成一團,安德烈沒有看出是男是女,他把槍放地上,把外套脫下來披在了那人身上,伏基羅看了他一眼。
安德烈和伏基羅準備去對面的倉庫,剛走到門口,就看着對面的倉庫門似乎在晃。
伏基羅把槍端起來,又問安德烈:“那門原本是鎖的吧?”
“是。”
語畢,門被突然推開,一門大炮赫然亮出,随着一身清脆的“呵噠”聲,伏基羅大驚失色,轉頭喊道:“炮擊!跑!”
他和安德烈各向兩邊跳,其他人則急忙從倉庫往外跑。
安德烈跳進一片草裏,只聽見身後一聲劇烈的轟隆,火光緊接着便在身後炸開燃燒,他面前的景物被照耀得分毫畢現,他滾進草叢深處,然後迅速翻起身,摸了摸主要部位沒有受傷,就端起槍朝裝炮的倉庫跑。
那門炮正在轉向,轉去另一個方向,安德烈猜想他們發現了伏基羅。安德烈藏匿得很好,他逼近到倉庫邊緣那人還沒有發現他。安德烈剛一槍幹掉他,就被背後繞過來的人用槍頂在腦後,安德烈一個側頭,子彈從他臉邊劃過,帶出一道血,安德烈轉回身一拳打在那人喉嚨上,那人立刻無法呼吸,喉頭淤血,上不來氣,往下墜去,安德烈接過他手裏的槍,對準他的眉心,開槍。
剩下的人被趕來的伏基羅解決掉。
這場突擊戰讓安德烈出了名,也讓伏基羅身價倍增。
随着聲名鵲起,安德烈邁入了春風得意的十七歲。在事業上,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業界新星,聲名遠播,日進鬥金;在情場上,他十七歲,年輕淩厲,身段潇灑,梳着類似三七分的發型,但長劉海後梳,偶爾淩亂地垂下一絲,像個落魄的貴公子,桃花眼含情脈脈,一張俊臉總帶着點笑意看人,但凡能講調笑的話就絕不正經,身手利落能以一當十,會寫情詩、彈鋼琴,會畫山花秋草和情人,不在乎人也不在乎事,有超越年齡的平和心态,種種因素加成,桃花旺實在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伏基羅多多少少聽說過他的事——沒辦法,這種事總是會傳出來——說是安德烈雖然年輕,身量還未完全長成,但該發育的地方倒是長勢喜人。原話沒有這麽委婉,其實更難聽,怎麽樣伏基羅也不會把類似于“提槍上馬”這樣的表述和安德烈聯系在一起,他始終認為,安德烈作為一個小孩子,是沒有槍的。
但事實上,安德烈确确實實已經長大了。他四處流連,賭得很厲害,夜不歸宿,身上總是沾着他人的香水味,他的狗現在也多由伏基羅來照顧。
伏基羅帶着狗出去吃了點東西,又喝了頓酒,很晚才回到家,燈也不開,倒在沙發上看電視,看一部益智競猜節目,電視機的光忽明忽暗地打在他臉上,他歪在沙發裏打了個酒嗝,狗在他臂彎裏打了個噴嚏。
他覺得自己老了。他在夜晚裏已經沒有力氣和心情通宵做/愛、喝酒、賭牌,他在沙發裏窩着看随便什麽電視節目,也覺得還不錯,他在家裏等他兒子,安德烈正值青春,揮霍得不亦樂乎。
他覺得自己老了,像所有年輕時遠航的大雁,老來都想歸家,他想念一個固定的居所,一個溫暖的沙發,一條舒适的毛毯,以及一瓶伏特加。
他八歲的時候,他那個軍隊服過役的老子把他媽媽打死了,說是“失手”,但他老子動不動就打她,會把她打死也不是件意外的事。他老子躲了幾個月,過段時間又回來了,繼續吃喝嫖賭抽。
十二歲的時候伏基羅跟着村子裏一家叫麥霍羅夫的人去了莫斯科,給自己找個差事養活自己,也差不多是這時候,他發現自己打架還算有點天賦,那時下等雇傭兵的門檻很低,他跟着去了南非。
他的家在戈梅利附近的一個村莊,那裏人丁凋零,偶爾伏基羅做夢會想起家鄉結冰的湖面,那開春也難化的山中積雪,在湖面冰下漂浮而過的長魚,那個掉進湖面的冰坑裏淹死的表弟,晚春從海邊開來破冰的漁船,前錨咔嚓咔嚓的壓冰聲,他母親灰色的眼眸,村口飄揚的、無人問津的髒兮兮的國旗,那個總是坐在村尾田地邊的矮小的啞巴老頭兒,和一年四季籠罩在人頭頂的、浩浩蕩蕩裹雪夾雨、呼嘯的北風。
伏基羅混了很多年,在行當裏聲名遠播。他困倦地縮在沙發上,想起家來。可他沒有故鄉,他二十二歲的時候回到故鄉殺了他父親,然後再度遠走,家裏也沒有人等他回去。
不像他,現在躺在這裏等他的兒子回家。
門口一陣響動,一陣香水味被送進來,和昨天的前天的都不一樣,帶點茉莉花香,然後是吹來的口哨小曲,運動鞋踏在地板,聲音來到他身後。
安德烈低頭看他:“老頭兒,狗呢?”
伏基羅擡起頭看他,看着兒子的倒臉,盯得怪異的倒臉竟越來越順眼,突然說:“蘭波有首詩,《晚禱》,裏面說:我溫柔地撒尿,朝着棕色的天空,又高又遠,并得到碩大的向日葵的贊同。我在想,我現在不能沖着太陽撒尿了,因為我喝酒喝得哪哪兒都疼。”
安德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然後噗嗤笑出聲:“媽的,喝多了吧你。”說着跨過一步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你跟軍官夫人看戲看多了,都他媽會念詩了。”
伏基羅裹在毯子裏,看着他兒子随着時間逐漸鋒利起來的側臉,像所有這一行的人一樣,安德烈變得冷漠、封閉,毫無安全感。
“故鄉是個詛咒。”伏基羅說,“人老了就會想回家。”
安德烈不說話了,摸出煙來抽,眼睛看向面前的電視機,但瞳孔失焦,在跑神,好半天沒說話,抽掉了半根煙,在電視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的時候,開口問:“你的家在哪兒?你想回俄羅斯嗎?”
伏基羅張張嘴,想說他的家鄉不在俄羅斯,可話到嘴邊卻想說點別的。說出來也許很丢人,在這個時候,這麽多年下來,他真正覺得是家的地方,是在安德烈身邊,他曾千百次抛棄他、逃開安德烈,現在他老了,他在外面越發得無用,他喝酒喝得渾身疼,出生入死這麽多年居然也沒有積蓄,沒什麽可給安德烈的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我的家在這裏”。這麽多年都沒有說過,現在他也說不出來。
這時安德烈開口了。
安德烈聳聳肩:“即便現在和你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兒。”
說着安德烈把煙按滅在煙灰缸裏,起身領着狗走了。伏基羅聽着聲音遠去,門關上,香水味逐漸揮發得絲毫不剩,閉上眼睡着了。
***
一個長成了的安德烈,一個從小就不怎麽黏人,現在更是随時可以抛下一切的安德烈,招惹來的桃花,正坐在他對面,似怨似戀地問這個不怎麽合格的老父親,安德烈過得怎麽樣。
伏基羅喝了一口酒,沉默着不說話,他腦海裏過了一遍安德烈從小到大的臉,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看了看對面緊張的男人,然後開口:“不管沒有誰,他都會過得都很好。”伏基羅笑笑,朝男人舉舉杯,“這是他最了不起的長處。”
男人反而一臉釋懷的表情,苦笑了一下,給自己也倒了杯酒:“也是。”他喝了這杯酒,又變得惆悵起來,望着遠處的人群,眼神迷離,在懷念安德烈,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交錯的笑臉和嬌聲中,托着下巴看過去:“啊……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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