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聖子惡童-5
舉着十字架,艾弗裏頂在前面,率先拉開了門。
門外除了生長的蛛網,地面上流動的蠟油,沒有其他的東西。剩下的人呈圓圈狀排站,小女孩兒站在最中間,現在還在吃東西,衆人拿着能拿的一切東西,西餐刀叉、燭架、門鎖、盤子、托盤、凳子腿、桌板,從房間裏沖出來。
卻沒看到以為盤旋在外面的東西,衆人愣了一下,艾弗裏叫他們:“不要呆着,走!”
安東尼不太健壯,跟在艾弗裏身邊,強一點的跟在弱一點的身邊,大家相互有個照應。
房子裏總是回蕩着若有若無的嚎叫,從這間房子向走廊樓梯移動的過程中,艾弗裏打頭陣,他的腳步一點點往前邁,其他人跟着他。身手好一點的一個獨眼是背對着衆人站的,望向前進的後門,這讓他更緊張,手心一層層出汗。
艾弗裏不轉頭,輕聲問中間的小女孩兒:“喂,小鬼,還是九個人嗎?”
“算上你,是的啊。”
艾弗裏朝前走,聽見安東尼的呼吸聲越來越大,出聲提醒他,安東尼壓着聲音說:“我也不想,但是很熱啊。”
經過的那些房間,有些是虛掩着門的,有可能是當時離開的人忘記關,也有可能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面。艾弗裏經過的時候,克制自己,千萬不要往裏看,他伸出手猶豫一下要不要把門關上,否則可能沖出什麽東西傷害到後面根本沒看到這裏的人,但又怕弄出響動驚動什麽,最終還是作罷。
燭火堪堪照亮前方,艾弗裏走着走着就一陣酥麻,但他不敢回頭,只能繼續邁步,又問:“都在嗎?”
後面人回答:“在。”
他問小女孩:“人齊嗎?”
小女孩說:“齊。”
他經過某扇門,看見裏面竄過什麽東西,閃了一下光,那東西猛地跑出來,從他腳邊沖過去,艾弗裏擡起的腳剛要落下來,就覺得不對勁,他的腳停在半空中,不一會兒,果然看見腳下發熱的地方有一個灰色的東西,是安東尼同鄉的人臉裹在一只狗上,正在和他對視。他被惡心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把腳越過這東西,放在前面,說:“各位注意腳下,不要看,不要叫。”
安東尼問:“為什麽?怎麽了?”
艾弗裏說:“聽我的,不要問了。”
于是他往前走,他聽着後面人零散的腳步聲,以及塔米的抽氣聲,心剛有些放下,就聽見吧唧一聲,有人踩到了那東西。艾弗裏一驚,停下了腳步,那人在說:“什麽……”然後低頭去看,接着便是一聲慘叫,整條走廊像是活了過來,他們腳下的地面一百八十度旋轉,艾弗裏被轉回來,臉看着自己來時的方向,這時他發現,地上的血泥裏,有個人的腳印自始至終只有一只腳,他猛地轉頭,看見獨眼兩條腿被拉扯開,一只腳還踩在地上,另一條腿被拉起來吊在天花板,身體橫着,雙手被縫在牆上,舌頭已經被割掉,只有滿臉淚水,剛在一路都是被操縱着過來。
艾弗裏剛想伸手給他一刀,但一回頭,有什麽東西沖過來,兩腳一邊一跨,大步踩過來,看不見東西,只能看見地上的腳印一步一步追過來。
來不及多想,他一把抱起小女孩,朝着所有人喊:“跑啊!”
顧不得隊形了,所有人撒開腳跑,塔米使勁拽着潔西卡往前跑,安東尼早已經吓得如離弦的箭沖在了最前面。有男人嫌塔米擋路,一把把她們倆推在地上,塔米一看會被落在最後,發了瘋地往前拽,死死地拉住一個男人的褲腳,接着雙臂一摟把男人拖倒在地,男人轉過身使勁拿腳踹她的臉,趁這個時候潔西卡撲上去,壓住男人的頭,塔米兩臂一松站起來,被潔西卡伸手一拉,兩人抛下這個男人,讓這個男人成為最後,兩人得以順利向前跑。
塔米邊跑邊回頭看,看到男人剛翻過身,就被什麽東西一腳踩在臉上,踩成一攤爛泥,血量巨大,澆在牆上,一片猩紅。塔米當即崩潰,她腳一軟癱坐在地上,哭喊起來,跪在原地喃喃自語,推搡着潔西卡,說什麽也不跑了,說什麽殺了人,殺了人……
潔西卡氣急,擡手給了她響亮的一巴掌,又大聲地叫艾弗裏。跑在稍靠前的艾弗裏回頭一看,看見塔米已經放棄,情急之下掐了一把懷裏的小女孩兒,女孩兒哇地一聲尖叫起來,高聲大喊:“媽媽!!”
塔米一驚,這才算回過神來,轉頭一看,艾弗裏還抱着女兒在往前跑,立刻跳起來,一邊高喊一邊往前追去,潔西卡也緊跟着上去。
有人把路上碰到的酒架,木架統統撥倒,試圖阻擋後面追來的東西。除去跑在最靠前的安東尼和艾弗裏,其他人在走廊裏竟不相上下。斷指年齡大了,已經跑不動了,他邁出這一步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像風箱一樣地喘着氣,塔米和潔西卡看都不看他,甩開步子繼續跑,只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猶豫了一下,轉了回身,伸手拉了他一把。沒想到斷指反手一拽,把年輕人拽倒在地,自己倒靈活地翻起身跑掉了,頭也沒轉,只聽見男孩兒的尖叫響了一瞬,又在下一瞬截停。
終于到了樓梯樓,安東尼一步邁出紅地毯的邊緣,那種鋪天蓋地的追擊壓迫感一下子消失,他仿佛被從真空中放出來,栽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
緊随其後的艾弗裏也撲了過來,把女孩兒放在地上,仰面躺着,眼前一片金星。
後面的人顯然有些跟不上,因為紅毯似乎在向後拉,幾人只剩最後幾步,卻無論如何跑不向前。
艾弗裏反應很快,猛地起身,看見剩下的人齊齊向他伸出手,有關系交好的斷指和其他幾個弟兄,有自己的妻弟,有素未謀面的塔米,和曾經的姘頭潔西卡。
艾弗裏下意識地向妻弟伸出手,卻突然想起了他知道自己和潔西卡的事,竟然猶豫了一下,這時塔米以為自己肯定要死,望着自己的女兒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貝拉!!”
艾弗裏突然想,這個小孩兒原來叫貝拉啊……
已經沒有時間去思考,完全是下意識,艾弗裏拉住了塔米,把她一把拉了過來,而後面的安東尼才剛剛趕來,向其他人伸出手,但紅毯的退縮突然停了,接着有什麽看不見的、幕一樣的東西,咔嚓一聲沿着紅毯邊緣,切斷了尚在掙紮的人,安東尼握住了一只手,但拉過來的只有上半身,和未合眼的頭顱。安東尼尖叫一聲把手裏的東西甩出去,瑟瑟縮縮地蹲在地上,捂着頭痛哭起來。
幸存的四個人,艾弗裏、塔米、貝拉和安東尼,癱坐在地上,驚魂未定,安東尼自己抱着自己貼着牆邊,塔米緊緊抱住貝拉,艾弗裏面如死灰地摸出一支煙,用顫抖的手點燃,又放進顫抖的嘴唇間。
“要上樓了。”
艾弗裏抽完兩支煙,才終于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安東尼已經僵坐了很久,聽到聲音只是扶着牆站起來,又拉了一把塔米母女,四人望了一眼以往金碧輝煌的樓梯,現在看去只有一片破舊,巨大的露天玻璃沒有灑下一絲光,只有燭火在搖曳。
四人顫顫巍巍地邁出第一步,後面幾步才稍微好了一些。腳步聲在房子裏嘎吱作響,回聲敲擊着四人的神經。
“去哪一層?”
安東尼問艾弗裏,他們停在二樓走廊的入口,這一層黑黢黢,沒有燭火,什麽也看不到,安東尼不确定是不是要走進去。
塔米卻回答他:“三樓。”
兩個男人看着她,她解釋道:“我之前給小夫人剪花,那天女管家不在,是我送上來的。小夫人在三樓,我猜……艾森少爺也不會太遠。”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基本認同這個想法,照他們的猜測,艾森即便不在三樓,也只會在更高的樓層。
于是他們不打算進二樓,直接上三樓。
這時,二樓走廊裏,突然一盞盞頂燈依次從遠處亮起,直接逼到眼前,燈一打開,幾人頓時倒抽一口冷氣,燈光下,每個房間門口,都吊着一個人,一層全是交了械的軍部人和一些傭人,除了臉是僵硬青紫的,身體被裹在黑色的繭裏,地面不見一點影子。但燈光猛地一閃,繭殼突然變成紅色,地面流出一灘血,當燈光再次打亮,繭全都消失不見。
幾人愣在原地,心裏有種不詳的預感,拔腿就要走,這時遠遠看見走廊盡頭一個頂着天花板的高大寬闊的身影,肩膀碰到頂,腰彎着,臉上沒有眼睛,紅舌垂到地上,他們在看到它的一瞬間就僵直在原地,只聽見一聲鐘響,燈光一滅,再亮,那家夥不見了,手腳剛有熱氣,燈再一滅一亮,那家夥竟在短短一秒前進了幾米。
塔米率先反應過來,在下一次燈滅時用力踹了一腳艾弗裏,艾弗裏猛地摔倒在地,一把拉住安東尼,幾人慌忙竄逃,背後那個東西在燈光閃爍中越逼越近,安東尼覺得脊背一陣發涼,準備轉回頭看一眼,但冥冥中有種預感,他的生存本能告訴他,做什麽都可以,千萬不要回頭。
艾弗裏腦袋上冷汗一層層往外冒,他也不知道甩掉了沒有,在樓梯拐角處準備回頭,安東尼心下一涼,急忙伸手去拉他,但只看見艾弗裏将要轉過去的側臉,安東尼已然來不及出聲提醒,猛地甩頭,自己先轉回了頭。
正對上一張肮髒醜陋的、巨大的臉。
安東尼突然很疑惑,他從來沒有想要當英雄,為什麽剛才要救艾弗裏?是不是因為艾弗裏分工錢的時候多給了自己一些補貼?是不是艾弗裏幫他不厭其煩地往家裏寄信?是不是艾弗裏剛剛救過他?
他已經不知道了,他在某個時刻居然憑借下意識的反應,做出了這樣的舉動。想到了這個,他對着那張醜臉笑了一下:“老子是英……”
他話沒有說完,便被猛地拖倒,一路拖進黑暗,艾弗裏哀嚎一聲,跟着去抓,被帶得翻滾下樓梯,但什麽也沒抓到,摔下幾層臺階,被趕過來的塔米和貝拉一把拉住。
只剩他們三個人了。
三人坐在三樓的入口,沉默着垂着頭,一聲不吭,面無表情,太多的事情發生得太快,他們還來不及反刍這其中的痛苦,現在他們如同三個死人,躲避着恐懼的毆打,沒有多餘的情緒做出任何反應。
艾弗裏突然轉過頭說:“不可笑嗎?明知道艾森那個狗東西最可能在這裏,我們還送上門?當初是誰想的這個主意。”
塔米看了他一眼,慢慢地站起來:“走吧,別說那麽多了。”
“走去哪兒?!說什麽?!我現在覺得這條路走錯了,就他媽不該來!”艾弗裏激動地高喊,扇起自己的頭,巨大的精神壓力折磨着他,他開始懷疑一切。
貝拉緊緊拉住媽媽的衣角,躲在她身後,塔米平靜地看着艾弗裏捶打自己的頭,又向牆上撞去,在地上幹嚎,滾在一攤血裏。
塔米低下頭,拉住貝拉的手,兩人繼續向三樓走去。
三樓的設計不太一樣,從樓梯進去首先是一個花園,穿過花園才是房間,而且房間還呈扇形分布,為了每一個都能看到海。
這就方便了塔米,她剛穿過花園,一眼就看到了艾森的房間,因為他的房間,沒有關門,也沒有關燈,白色的燈光透出來,在門口灑出一片白,廊廳仍舊是一片蠟燭的海洋。
塔米憑直覺也知道那是艾森的房間,疾步走去,心裏積攢的一切情緒此時此刻都彙聚在心頭。她經過其他房間時,發現那些房間上了更多的鎖,尤其是小夫人那一間,門上挂了三把鎖。
她終于來到房門口,往裏一看,艾森正坐在房屋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手臂搭在椅靠,半側着,望着房間一角,沒有什麽表情。他周圍沒有其他任何家具,他只是平靜地、獨自坐在這裏,周遭的一切烏髒都繞他而去,他的房間一切正常。
塔米只是遠遠望見過艾森的背影,這次才是正臉看到他,心裏一驚,因為艾森太年輕了,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子。而艾森沒有在看她,反而皺着眉看貝拉。
“這裏還有個孩子?”
說着才擡起頭看塔米,表情逐漸回歸平靜:“找我嗎,塔米?”
塔米一愣:“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旋即一想那有什麽重要的,便搖搖頭,舉起手裏尖銳的燭架,一步步逼近他,“放我們走!讓我們走!”
艾森看了一眼燭架,塔米突然聽見一陣兇狠的狗叫在很近的地方響起,這聲音相當恐怖,仿佛空谷鬼叫,甚至伴着一種莫名的冷風,她一個激靈,差點跌倒。艾森朝某個方向看了一眼,狗叫突然停止。
艾森看着她,嘆了口氣:“你要去哪兒?”
“離開這裏。”
艾森撓了撓臉:“我不覺得這能實現。”
這關頭,門口傳來一聲大喊:“狗崽子!我殺了你!!”
艾森側過身子看,艾弗裏瘋狂地沖過來,拿了一把不知道哪裏撿來的斧頭朝艾森頭上劈來,但遠未到艾森身邊,就被什麽東西一口咬掉了手臂,接着便拖着艾弗裏向外跑。
這距離如此之近,濺出的血噴在了塔米臉上,艾弗裏手裏的斧頭掉在了地上。
塔米眼睛一紅,撿起斧頭就跟了出去:“放開他!我跟你拼了!”
艾森也站起來跟了過去,站在門口向外望。
那咬住艾弗裏并拖走的東西停止了,艾弗裏抱着受傷的手臂躺在血堆裏,塔米撲過去撕下裙子給他纏到手臂上。
她看了一眼艾森,突然想到,如果是樓下那些東西,剛才這一下艾弗裏一定有去無回,可是這個艾森在,似乎就還有回旋的餘地。
于是她帶着女兒給艾弗裏做了簡單的包紮,便起身沖到艾森身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附身用手掌摩擦他的鞋面:“神的孩子,求您解放我們……”
艾森向後退了一步。
塔米擡起頭:“你不想殺我們的吧?你是人吧?為什麽要和它們做同樣的事?”
她清澈幹淨的目光直望到艾森的眼底,與其說在祈求,不如說在質問。
艾森看着她:“我做了個選擇,沒有選你們而已。”
“為了救埃德加小少爺嗎?”
艾森默認。
“要獻祭我們嗎?”
艾森沒有說話。
塔米站起來:“要是管用,他為什麽還在嚎叫?”
艾森回答說:“因為還沒有殺完。”
塔米直勾勾地盯着艾森的眼睛,在那森林一樣幽深的眼眸中沒有望到一點慈悲和愧疚,她終于繃不住伸出顫抖的手拉住艾森的手臂:“為什麽呢?為什麽因為要救你的家人,我們這麽多人就要去死呢?……這不公平……”
艾森低頭看着她。
“放過我們吧,我們什麽都沒有做錯啊……”塔米不停地吻他的手,希望在他眼裏看到一些憐憫,“為什麽要死呀?”
艾森嘆口氣:“什麽都沒做錯卻要死的人太多了。”
塔米手一顫,比委屈求全更大的憤怒終于漫了上來。
“他的命比我們的都貴重嗎?!”塔米擡起頭,瞪着紅通通的眼,“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叫他去死啊!他一個人有什麽了不起的啊!我管他是不是天才,是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叫他去死啊!他媽的叫他去死啊!”她拽着艾森的衣服晃,聲嘶力竭地吼,“你們什麽都有了啊,現在連我們的命都要收走嗎!你們都去死吧!我詛咒你們!去死啊!去死!讓那個孩子先去死!那個雜種、賤貨、狗東西!埃德加!去死!去死!”
艾森握住她的手:“不是他,是我。決定是我做的。”
塔米聽不進去,只是重複地發洩,朝艾森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吐在了衣領。
艾森講:“我不想失去我的港口。”
這種感慨跟塔米有什麽關系?“操/你媽啊!滾啊!去死吧!”
艾森疲憊地往後退了一步:“你沒有選嗎?你也選了吧。”
塔米猛地一愣:“……什麽?”
“為什麽要讓卡爾死?”
“誰是卡爾?”
“被你抓住,留下來的男人。”艾森說,“他還有個女兒在家裏等他,和你女兒差不多大,為什麽那個時候要把他留下來,你恨他嗎?你跟他有過節嗎?”
塔米僵在原地一動不能動,
艾森越過她望向後面的艾弗裏:“艾弗裏,為什麽不救薩姆呢?他是你妻子的弟弟,當年你兒子發燒,不是他把孩子背去醫院,你兒子已經死了吧?為什麽不救他,他向你求救了吧。”
艾弗裏的眼眶突然一下充滿淚水,接着大聲喊:“放你媽的屁!如果不是你搞鬼,我們何必搞成這樣?!你他媽現在還想怪我頭上!”
塔米顯然沒有這麽好的心态,她頹然地坐在地上,失神地喃喃自語,男人被踩死的畫面不停地在她眼前重複,她總覺得在稀巴爛的肉泥裏可以看到他的臉。塔米抓着自己的頭發突然嚎哭起來,捂住臉蜷起腿,瘋狂地甩着頭。
貝拉一看高聲喊着媽媽沖了過來,猛地一腳踹在艾森腿肚上,又一口狠狠地咬在艾森的手上,死死地咬着,幾乎要咬下一塊肉。
艾森低下頭,看到的是貝拉年輕卻憤恨的眼。他捏住貝拉的臉,強迫她松開口,把自己的手抽離。
“走遠點,小鬼。”
但貝拉的眼睛紅得如同在燒火,幾乎蒸幹了淚水,艾森從未講過如此憤恨的眼,怎麽會如此恨?貝拉剛被推開,接着一口又咬了上來,仿佛一條不折不撓的殺人魚。
艾森這次就沒動了,任由血一直流,他看着貝拉的眼睛,想起了安德烈。
剛才在掙紮中掉落的領夾,發出一陣滋滋聲,噌地一聲貼到了天花板上,艾森跟着望過去。
不知道是誰的心聲,讓這裏不合時宜地響起了音樂。
從走廊那頭望過來,仿佛定格畫面一幀幀播放:血泊裏的艾弗裏正在瘋狂地破口大罵,塔米跪在地上捂住耳朵滿臉痛苦地哭泣,小殺人魚貝拉正死死地咬着艾森的手,而艾森看起來疲憊不堪,幽幽地嘆氣,仰頭盯着天花板,那裏有個小玩意,傳來一陣沙錘聲,接着響起《Beat the Devil's Tattoo》,響徹走廊。
艾森喃喃自語。
突然,走廊這頭響起一聲咆哮,音樂聲戛然而止,有什麽東西從後面風馳電掣地卷過來,塔米在樓下從未感覺到這樣的速度和壓迫感,仿佛一個強勁百倍的東西在撲過來。
風緊随而來,那東西幾乎現了形,一張紅口張開,裏面是密密麻麻的萬千張嘴,仿佛無間地獄,望不盡口舌盡頭,牙齒又根根豎起,似刀似劍,這東西邊呼吸邊迫近,撐滿了走廊壁,對着塔米奔來,塔米愣得一動不能動,那東西兩秒便已來到,幾乎可望見口中的蛇頭。
艾森擡起手臂,做了個停的手勢。
那瘋狂的壓迫感,瞬間停止,巨大的怪物們通通停在艾森手前。
接着艾森翻了一下手,掌面朝上,随随便便伸出一根手指,那風卷殘雲便陡然換了個方向,像被什麽更強大的東西碾壓過去,剎那間,滌蕩一切。
艾弗裏愣在原地,忘記了罵人,塔米一把拉過貝拉,把孩子護在自己的懷裏。
有個什麽巨大的黑影在風暴之後沖來,臨了變出了實體,朝艾森咬去,艾森擡起一腳,直挺挺地将那東西踢了回去,撞破了牆壁。
艾森舉起手在頭頂拍了兩下,像是宣布某場戲劇開演,語氣甚至有些兇狠,他說:“好啦,好啦,受夠啦。”說着邁起步伐,筆直地朝某個房間走去。
路上,朱莉安娜房間門上的鎖被突然解開了,朱莉安娜正好看見艾森堅定地經過,朝着被移到三樓最裏面的埃德加房間,她只愣了一秒,立刻明白了他要去做什麽,沖出來試圖拉住他。
但艾森仍舊是向前走,勢必不會被阻擋,甚至沒有低頭看她,朱莉安娜本發狂地向拉回他,這時才發現阻攔不了,她扯她拽她咬,她光着腳在地上拖着,腳底磨出血,使勁把艾森朝另一個方向拉,但艾森還是在前進,她破口大罵,裙子挂到牆上的鈎子,嘩啦啦拽下一片,顯得她伶仃的腿更加顫抖,她用力到青筋暴起,也無法阻擋,她如同一只蜘蛛,徒勞地在路上跟,兩側父母的房間被鎖得牢牢的,只能聽見兩人在裏面大聲拍門,問出了什麽事。朱莉安娜罵得難聽,手指劃得艾森脖子上一片血痕,卻還是只能看見艾森的後背,被抓得血往下滴,滴進了她的眼睛裏。
朱莉安娜終于扛不住了。她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什麽也做不到只剩下哭,艾森還是在往前走,拖了她兩步,朱莉安娜也不再罵了,她絕望地望着弟弟,她的語氣卑微可憐,她說:“艾森……我求求你……”
艾森停下來,轉過身,看了她一會兒,蹲下來,她滿臉淚水,過往的青春風光、鮮衣怒馬、安穩而幸福的人生,碎在她的臉上。
“我的錯。”艾森說,“是我的錯,因為我下不了決心。你能聽到他的叫聲嗎?從來他就沒有希望,我自欺欺人,因為我不想失去他,不想失去你,不想擊沉我的港口,否則我就要去流浪了。所以一切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朱莉安娜悲哀地望着他,大眼睛裏淚水滾下來,連眼睛都沒有眨。
“那能不能給我一個晚上,最後一個晚上,讓我跟他告別,他想吃冰淇淋,可我總是天氣太冷,不到吃冰淇淋的季節,可他沒有夏天了,艾森,能不能讓我給他做一個冰淇淋?求求你了,起碼最後讓我陪他一下,我真的真的……真的受不了了……我扛不住這些了艾森,別就這麽奪走他好嗎?”
艾森說:“我的錯。所以沒時間了。”
他說着站起來,朱莉安娜撲上去要拉住他,艾森掙開她,她猛地摔在地上,艾森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一腳踹開門,看着床上的埃德加歡喜地望着他,跳下床朝他跑過來,張開手臂喊“舅舅!”,背後的朱莉安娜好不容易趕過來扒在門邊。
艾森伸出手指指向埃德加,地獄的狗撲上去一秒将他撕得稀碎,朱莉安娜看不見狗,只能看着埃德加在一瞬綻開,血向空中灑去,如同大麗花在房間盛放,如同煙火在微弱的燭光下閃出滿眼鮮紅的亮,窗外的陽光不可阻擋地沖進來,壓倒了一切黑暗。
接着血落下來,混着明媚的陽光,落在艾森的身上,落在她的身上。
艾森轉回頭,他們站在埃德加的血雨裏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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