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創世-15
艾森連打了兩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厚重的衣服把他裹成了一個團,仿佛就地一躺就會滾動起來。他把頭頂的帽子拉緊了一些,瞪了一眼安德烈。睡得好好的,被叫起來拽上桌。
同桌的還有安德烈、羊駝,以及一個兇巴巴的老頭兒,妖精在做荷官。
“規則很簡單,”彭加列看向艾森,“德撲而已。順便一提,我叫彭加列。”
艾森沒什麽好氣:“愛誰誰。我為什麽要來玩這個啊?”他看着安德烈,“我想睡覺。”
安德烈沒有看他,手指在玩自己脖子上的項鏈,盯着桌面的籌碼堆:“現在七點,打完牌再睡吧。”
屋外雷聲陣陣,一道慘白的閃電照亮房間,妖精關上了前廳的燈,只留下賭桌周圍的光,幾人的影子齊齊在地上打成一排。
艾森煩躁地吧嗒嘴,拉過熱牛奶喝,瞪着安德烈和老頭兒,不過因為在?發燒,沒什麽氣場。
妖精給他們發了底牌。洛斯看了一眼發到的牌,扣在桌面,轉頭去看安德烈,安德烈根本沒翻,轉頭看彭加列。
按順序,洛斯首先下盲注,随手抖了四分之一的籌碼,然後轉頭看艾森。艾森順手跟了一樣的數。安德烈拿着籌碼敲着桌面,轉頭看了眼洛斯,也跟着出。彭加列笑了下:“太保守了吧。”說着出了兩倍。
洛斯也笑起來,打個響指叫妖精給倒杯酒來,記得在杯口插把傘。安德烈則轉頭對着彭加列笑笑:“不必這麽激進吧,夜還長。”
他這麽笑只是因為跟人打商量,所以語氣也輕柔,笑容也和善,但看在艾森眼裏,完全不是如此,顯出迎合的意思。
彭加列還未回應,艾森皺緊眉頭插了話,問彭加列:“你是誰?你來幹什麽?誰允許你進我家的?給我滾出去。”
彭加列這才看向艾森,咬着煙笑:“都這個地步也很嚣張啊,厄瑞波斯。”
“看你的煙,死靈狩是吧。”艾森很不屑,“鬣狗一樣的下等東西。你的同伴在哪裏,一起叫出來,我有一百種方法弄死你們。”
彭加列也不生氣,只是看了一眼安德烈,又對艾森說:“你現在,能捏死一只螞蟻嗎?”
艾森瞪着他,然後轉身看妖精:“喂,現在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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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加列的笑容頓時凝固,手迅速摸向腰間,青筋繃起,腳踩在地面,随時準備出擊。
“都給我閉嘴。”安德烈攥緊籌碼,發出一陣咯吱的擠壓聲。
劍拔弩張的局勢這時才有所緩解。
艾森又打了個噴嚏,拽過衛生紙擦了擦臉,喝了口牛奶,發現涼了,便叫羊駝:“牛奶涼了,去給我熱一下。”
洛斯認命地站起來,拿起牛奶,彭加列稍稍放松戒備,看着洛斯:“你已經堕落到這種地步了啊,忒皮爾洛斯,給厄瑞波斯當傭人嗎。”
洛斯瞥瞥他,經過他的時候轉頭看了他一眼:“那你殺了他啊,不要說大話。”
艾森把手裏的籌碼胡亂撥了撥,撐着頭看彭加列:“也就是現在,我還能看幾眼你們這種肮髒下賤的東西,你以為你是什麽,我的地方是你想進就進的嗎,你這……”
彭加列沒有再聽下去,猛地站起,伸出手臂隔過安德烈,一把捏住艾森的脖子,将他從椅子上提起來。幾乎是同時,安德烈也跟着起身,壓制住這條伸來的手臂,使得彭加列盡管掐住了艾森,卻使不上力。
不過艾森這時顯然更虛弱,并沒能掙開抓他的手,只是臉色更難看了:“喂,髒東西,把你手拿開。”
彭加列罕見地皺緊了眉,似乎終于壓不住厭煩與惱怒:“你到底以為你是誰。”他說着看安德烈,“你到底又為什麽?”
安德烈壓住他的手臂沒有放開:“既然約定了賭牌,就要照賭牌的規矩來。”
艾森問道:“賭什麽牌?”
彭加列看他:“你還不知道,這位小哥和我訂了賭約,現在我和他的命全靠今晚的賭局來決定。我是死靈狩,所以你知道,我們言出必行,言即咒約,失信則灼燒而亡。”
艾森不可置信地瞪着安德烈:“你有什麽毛病嗎?”
安德烈轉頭瞪他:“你給我閉嘴。”
彭加列放開了手,艾森跌坐在椅子上,安德烈也放開手,重新坐回去,彭加列靠在桌邊抽煙,洛斯帶着熱牛奶走回來。
“我在門口碰見他,他們人很多,我們沒有勝算。如果賭牌,就是我和他的事,簽了言咒,他的同伴不會再來。”安德烈伸手去摸自己的煙,沒有摸到,彭加列遞來一只雪茄,安德烈猶豫了一下接過來,“今晚如果我贏了,彭加列就會在這裏自殺,如果我輸了,就是我們死。”
艾森皺着眉看他,聲明道:“我不跟下等物種談判。”
安德烈轉頭惡狠狠地盯着他:“那你想怎麽辦?”
“我從來不跟下等物種談判。”艾森站起來重複了一遍,撐着桌面看他們,“想殺我就殺咯,我無所謂,但我絕不和它們談判。如果這個艾森殺不掉就下一個艾森來,下一個艾森殺不掉就下下一個來,我會永不停歇地更換自己,直到逼近時間的極限,我要和它們鬥争,無論付出什麽代價,無論是生活崩潰還是自我死亡,無論是意志喪失還是衆叛親離,只要宇宙中的每一個我還沒有窮盡,每一個我還沒有流幹最後一滴血,就絕不和他們談判,絕不和他們和解。這是我決定的自我的使命,最後達成使命的不一定是這個我,但為這個使命,我發誓要消滅出現在我面前的每一個異種。今天它再強,我再沒有勝算,它也要死在這裏。我不原諒也不容忍,它們無窮無盡,我亦如是。我要用最暴烈的方式和他們進行這場戰争,戰争永不停止!”
彭加列咬着煙愣了,轉頭看安德烈,安德烈無語地扶額頭。
艾森正要揮拳頭,突然咳嗽了兩聲,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安德烈一愣,眼疾手快地起身扶住他,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嘆了口氣,看向彭加列:“他發燒了。”
彭加列撇撇嘴:“他真的十九歲了嗎?”
洛斯把牛奶放在桌面:“天之驕子是這樣的啦。”
彭加列對安德烈笑笑:“那你就得低頭了,畢竟你不是天之驕子,也沒有那麽多無敵的自己。”
安德烈點頭,把艾森放在沙發上,走回來,重新在桌上坐下。
“我确實要低頭,我們不都是嗎?”他拿起桌上剛才掉下的雪茄,“我們只是普通人,惜命又愚鈍,忍耐力強是活下來的必要條件。”
“跟我賭這一場,可能會死。”彭加列看他,“他并不會感恩你做這件事。退一步講,即便這個艾森多多少少感念你的恩情,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就會死在什麽地方,像一只塑料袋輕飄飄地被抹掉,‘厄瑞波斯’這個宏偉的概念不會消滅,這個概念仍舊閃耀恐怖,巨大而震懾宇宙。可你跟這位氣血上頭的小子,不過是一點殘影。這樣的話,那麽今天你又是為了誰失去了生命?即便你沒什麽志向,沒有野望,也好端端地活着,何必死在太陽背面?得不到任何承認或回報。”
安德烈抽了一口雪茄,皺起眉,喝了口水,才慢悠悠地回答:“你說得對,我已經後悔了。”他把雪茄按滅扔開,果然還是抽不慣,“不過既然已經開始了,就結束它吧,這場賭約還是要進行。”
彭加列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轉開頭:“人啊。”
妖精站在他們對面,開始發公牌。
他問洛斯要不要加籌碼,後者搖搖頭,安德烈再加一些,桌上現有三分之二,彭加列跟上,洛斯棄了牌。
“才剛開始,有必要這麽快找死嗎?”洛斯咬着吸管,看桌上兩個男人一臉嚴肅。他轉頭又瞥了眼睡得不太安穩的艾森,咋了一下舌。
賭鬼,為了這種事就要賭命,确确實實兩個賭棍,神經病。彭加列多年未見過安德烈這樣的人,興奮難抑也正常,大概率想讓安德烈死掉跟着他當死靈狩,不過這要看運氣,無論怎麽看,安德烈都不像能成功轉化成死靈狩的人,大概死就是死了,對彭加列來說,最多也只是有些遺憾罷了。安德烈則純粹只是一時沖動,興許對艾森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念舊,現在在死亡的威脅和艾森剛才的發言下,消散了大半,正在充分後悔,坦白地說,洛斯不覺得安德烈是會為了艾森或任何人去死的人。
彭加列轉頭問:“你的牌是什麽?”
“我沒看。”安德烈回答,又用手指敲敲桌面,示意洛斯繼續發牌。
洛斯發了第四張牌,現在桌面上的花色是黑桃3、紅心2、紅心5、方塊3。
安德烈仍舊不知道自己的牌,彭加列的牌是黑桃4,方塊8。
妖精問:“是否要加注?”
窗外滾過一陣雷,風把窗簾撲進來,雨水澆濕窗邊的地毯,吹進幾支鳶尾花,零落灑在地上,洛斯起身去關窗,厚重的靴子碾碎花朵,殘香和斷蕊便黏在他的鞋底,跟着一起回到牌桌前。
兩個賭徒臉色不算好看。
安德烈一把把手頭的籌碼全部推了過去,洛斯轉頭看彭加列。彭加列咬着煙眯眯眼,心下已經明白。安德烈連牌都不看,這把純粹賭命,多半是因為艾森剛才的發言,讓他明白了自己做的這一切是多麽無用且荒唐,所以他後悔了,現在正在擺爛,什麽都不在乎,最好一把玩完。這不行,這進程速度過快,需要拉一拉缰繩,彭加列自己手裏的牌不算太好,不能被旁邊這種過分的情緒感染,要保持冷靜,夜還長,無論如何不能被旁邊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子帶着節奏走。
彭加列彈彈煙灰,推了牌:“棄牌。”
妖精将桌上所有已出的籌碼劃給安德烈,提示他們亮牌。彭加列翻開牌,安德烈也翻開牌,他的是方塊9和方塊10,甚至還不如彭加列。
安德烈自己也訝異地挑挑眉毛,轉頭笑了笑:“你那時候說了吧,說我是‘年輕人’。”
“他媽的……”彭加列啧了一聲笑起來,好啊,賭棍,很會演,虧他還以為安德烈聽了艾森的話受了打擊,但他媽的仔細想想,賭鬼什麽事做不出來,艾森的話對他有沒有影響另說,這家夥一上賭桌就做好準備,開始勾心鬥角了。
大意了。
一把而已,轉眼間彭加列手頭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的命。
洛斯喝完了手裏的酒,幹脆去酒架前挑,選了瓶麥卡倫萊俪72拎了回來,給自己倒滿,給彭加列倒了些,安德烈不喝酒。
妖精重新發牌,洛斯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爽得龇牙咧嘴,立刻上了頭,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躁動不安地盯着賭桌前的主角,無論是哪位死,今天他都可以一飽眼福。
這把彭加列出了剩餘籌碼的二分之一,安德烈保守地跟,并未加碼。洛斯同樣跟上,他有點醉,看人一片朦胧,他托着腦袋,突然問:“我有跟你說過吧,我屠殺過艾爾美斯。”
安德烈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回應。
“但不是我幹的,”洛斯捏住杯子的手朝彭加列擡擡,“他們幹的。”
彭加列沒有說話,冷笑了一聲。
安德烈的手頓了頓,摸了摸手裏的籌碼,低着頭轉轉眼睛。彭加列見他突然沉默,伸出手攬住他肩膀:“你是會在賭桌上動腦子的類型,現在我知道了。”
安德烈也不轉頭:“就算你叫我年輕人,我也已經快四十歲了。”
彭加列翻出他的煙盒,将全部的煙分給在座的人,連妖精也拿了一支,道了聲謝,放在桌面。安德烈接過來的時候笑笑,把玩着:“大手筆啊,這是古爾卡的黑龍吧?”
彭加列點頭:“你不是不抽雪茄?”
“不抽,但之前認識一個人,很喜歡這些東西,跟着認識了不少。”
彭加列挑挑眉:“算了,既然今晚大結局,大家也算一起抽過煙的了。”
賭桌上幾人默不出聲地點煙無聊地賭生死,是安穩人的平安人生裏從未設想過的道路。安德烈突然說:“這讓我想起以前我在賭場玩俄羅斯輪/盤,”他轉頭看彭加列,“你也玩過吧,如果你出身馬德拉,後面應該跟隊去了科隆吧?”
“加勒比海有幾年盛行這個,”彭加列敲敲桌,示意妖精發牌,“我們帶過去的。”
洛斯吐出一口煙,又悠悠喝一口酒,惬意地眯眯眼:“如果我記得以前的事,我就和你們一起聊了,不過可惜,我不記得我活着的事了。”他嗤笑一聲,“誰知道,說不定我是個好人呢。”
彭加列交出了全部籌碼,安德烈和洛斯也跟上,妖精為他們發底牌。最後一把,安德烈翻開牌看了一眼,一張黑桃Q,一張黑桃5。
鑒于彭加列已經出了全部的籌碼,洛斯屬于陪玩,也沒必要再叫一輪加注,臺面上四張牌擺上,分別是紅心A,紅桃K,黑心A,黑心K。
想也知道,安德烈的牌,爛得人神共憤,明智的人,此時應該棄牌。安德烈抽着煙,手指搓着籌碼,可是今天他狀态實在不錯,有種莫名其妙的勝利預感。洛斯棄牌,退出戰局。彭加列笑了一下,拿出口中的煙,敲了敲煙灰。
棄牌嗎?
安德烈抿抿嘴。他手裏還有籌碼,本局棄了也無所謂,彭加列則是毫無退路,這把輸了就是死。如果棄牌,很有可能給彭加列緩息之機,這次把彭加列逼入死角,完全是因為剛開始大家還不熟悉,打了個信息差,而且因為是第一局,玩得大一些,種種因素最終帶來了這麽一個局面,放過這一次,安德烈沒有把握還能将彭加列逼到這個地步,到時候死的是誰就不好說了。
不棄牌嗎?
如果不棄牌,輸了的話和前述結果相差不多,安德烈做事向來是以速度取勝,看也知道,長久戰他比不上隔壁這位老奸巨滑。這把輸了,安德烈不過傷了皮毛,但長遠來看屬于放虎歸山,運氣稍縱即逝,得趁年輕賭把大的。
彭加列看了眼緊皺眉頭的安德烈,甩了甩手裏的火柴:“你是哪裏人?”
安德烈分了個眼神給他,心思缥缈,随便回答:“地上走的人。”
“你很奇怪,你看起來輕飄飄的。”
這下安德烈才轉頭去看他,盯着他的眼睛,手按在自己的牌上,仿佛要在彭加列的臉上盯出一個洞,但無論怎麽盯,也沒能看出男人的表情有一絲波動。
安德烈翻轉手腕,手指彎曲,準備敲一下桌面示意發牌,但将動之時猶豫了一下,就在這一秒,他看見彭加列的眉毛非常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安德烈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心裏有了主意。
“怪只怪,你的眉毛太濃密了吧。”
彭加列看他,安德烈敲敲桌子,妖精發了最後一張牌,黑桃5。
“實話說,”彭加列按滅煙,“我的牌很爛。”
“實話說,我也是。”
“要怎麽辦,比爛嗎?”
安德烈瞥了一眼牌,抿了抿嘴。
只是這一瞬的沉默,彭加列知道他後悔了。
到這個時候會尤其明顯,任何人都會覺得自己當初必定是他媽瘋了才會賭命。真的到了這個時刻,人人都會後悔,他也是,安德烈也是。
彭加列這會兒盯着安德烈,回想起他被這人第一眼勾到了,再加上一個好條件,才賭了一把約。他今晚是來殺厄瑞波斯的,他殺不了還有其他三人,死靈狩都是按隊行動的。他們今晚的擔憂并不是殺不了厄瑞波斯,而是新的厄瑞波斯不會放過他們,無論如何會追殺他們。任何生物,都不會想得罪厄瑞波斯。彭加列今晚來履這個任務,想法很簡單,因為他賭自己逃得掉,不過安德烈給了個更好的條件:假如彭加列贏了,安德烈會殺了厄瑞波斯再自殺,彭加列幹幹淨淨離開,皆大歡喜,大團圓結局。可是,輸了的話,就只有自己去死,其他死靈狩倒是全身而退,這就有點過分了,風險倒是自己擔完了,效益大家共享啊。媽的,要死也要死在女人身上吧。
安德烈盯着彭加列的手,那只手黝黑粗糙,穩穩地蓋在桌上。今晚他賭的原因就更簡單了,他贏不了彭加列,以及其他鬣狗們,除了賭一把別無他法。輸了的話,他會死,艾森也會死;贏了的話,彭加列會死,他們活;不賭的話,艾森一個人死。媽的,安德烈心想,老子實在是有夠偉大,無緣無故做這種決定,無非就是可憐艾森不經世事,一時沖動而已。現在已經後悔了,艾森會有無數個,媽的,安德烈死了就沒有了,雖然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但說真的,有必要就這麽死嗎?今晚還下雨了,起碼死在白天吧,操。
窗外劃過閃電,照得東邊一片明亮如白晝,桌上的酒翻着波瀾,妖精沉默不語,光芒照耀幾張撲克牌,桌邊兩人面如死灰,緊咬牙關。
洛斯喝了口酒,盯着兩人笑起來。賭徒。人會在這種時候暴露出全部的劣根性。
比如彭加列,來時潇灑硬派,死生不懼,現在手壓在小小的、幹淨的紙牌滿臉嚴肅,他有槍有刀有本事,同伴原在不遠處待命,他卻走進這麽一個賭局,其他人倒是無事一身輕,此刻回味起過往光輝必不敢相信竟會死在兩張牌上。他在後悔。
比如安德烈,應承賭約時怕是真的在為厄瑞波斯考慮,誠心誠意地以一個舊識的身份攬責擔義,這會兒怕是也後悔不疊,深刻地認識到厄瑞波斯是無窮無盡的,況且這事和他毫無關系,何必攪一趟渾水,更別說厄瑞波斯根本不領情。他也在後悔。
賭鬼,肮髒的人類。洛斯想,你們有什麽了不起,不一樣的怕死、怕輸,即便再怎麽想潇灑,再怎麽放大話,不也一樣,瑟瑟發抖。肯定想什麽不如死在戰場上、不如死在女人身上、不如死在白天裏,都是在為毫無意義的死亡塗脂抹粉,拼命增加那麽一點“正确的、恰當的死亡”,其實不過茍延殘喘不願去死而已,說那麽好聽,真上了戰場,爬上了女人的床,躺在白天裏,你就願意去死了嗎。放屁。
可是,賭徒是不知悔改的。
彭加列舔舔嘴唇,問:“要改賭約嗎?”
安德烈心煩意亂地摸着牌:“你們不是言出必行嗎。”
“死歸死,但時間總還是沒定的。”
說到這裏,他們對視一眼,這才發現對方的眼睛裏也都充上了血絲。彭加列的頭發垂下了一縷,居然是灰白色的,安德烈的嘴唇毫無血色,臉色蒼白。彭加列的手掌一層密汗,洇濕了綠色的臺面,安德烈的小指神經質地曲着,扣在桌面上。兩人像被什麽東西抽過一頓,臉上有汗水,濕漉漉的。臉上盡是絕望的興奮過後某種迷茫和狂熱後遺症,仿佛和狗打過一架,咬掉了狗的一塊肉。
他們望見對方臉上的表情,并不知道二人臉色其實如出一轍。
可是他們同時意識到,媽的,能贏!
“翻牌吧!”兩人同時喊出來。
洛斯冷笑一聲,說什麽來着,不知悔改。
今晚的勝者,會反複回味剛才那一刻的絕望,以及最後牌面揭曉的瞬間,這些場景會烙印在他的人生裏,仿佛刺激一只猴子不間斷地高潮,仿佛在腦海裏舔一塊糖,餘生只要他閉上眼,都能立刻回到這一時刻,這種感覺他一輩子都戒不掉,直到下一次,下一次站在選擇的關口,他将會再次踏上這條路。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臺上牌:紅心A,紅桃K,黑心A,黑心K,黑桃5。
安德烈:黑桃Q,黑桃5。
彭加列:黑心3,黑桃4。
“操!媽的我操!”安德烈噌地一聲站起來,甩開手裏的牌,扶着桌子大幅度地喘了一口氣,仿佛剛從海裏爬出來,背上一片汗,黑發垂在臉邊。他深呼吸幾口,又突地栽倒在椅子裏,胸膛起伏,緩慢而沉重地呼吸,掀起眼看了一眼窗外,遠遠的海面上,正在卷起閃電。他疲累頹喪的身體無力仿佛一灘水,像是被一百個人操過然後被扔到椅子上無人問津,他眼神狂熱手指骨作響臉上全是得意與勝利,像是剛操過一百個人并從中得到了無上的餍足與光榮。
彭加列望着兩張牌,久久沒有動,這時候他最不該想的就是“他本來不需要賭這一場的,他本來可以贏的”。可是不幸的是,他确确實實在想這些。
“操……”他說出口的髒話,就無精打采多了。
窗外烏雲沉沉,遠方的閃電來到近前,刺穿一片厚重的雲層,劈開雨幕,再次閃亮地為牌面打光,提醒着最後的結果。一人攤在椅子上笑起來,渾身乏力,桃花眼泛着紅,笑得有點恣意,脖頸裸露着,血管突突直跳,另一人一動不動,粗大的手指死死扣在桌面上。
這檔口,艾森突然從後面的沙發上一躍而起,他剛剛才睜開眼就反射性地站起來,眼前一片暈眩,等他看清了桌上的牌,立刻厭惡地看向安德烈:“我已經說過了,你耳朵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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