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獵巫-31
艾森站在垃圾場門口,看着女巫們拿出羅盤和水晶球,煞有介事地圍成了一個圈,念一些他聽不懂的咒語,圈中央亮起藍色的光。他打了個哈欠,轉頭一看安德烈,後者正抱着手臂看遠處。
“看什麽?”艾森順着望,“有誰要來?”
安德烈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笑笑,什麽也沒說。
女巫們的工作看起來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艾森無聊地轉了轉,擡頭發現後面有座小土山,就走了過去,走近發現這地方黑乎乎的有點滲人,就又走回去,站在安德烈身邊清清嗓子,嚴肅地說:“你跟我到那邊檢查一下。”
安德烈順着艾森的手指看了一眼,那地方是個懸崖,懸崖那側可以望到城區——這地方其實他來了很多次。無意揭穿艾森的想法,安德烈跟在他身後走了過去。
那艾森就膽子大多了,他垂着口哨輕快地向上走,長腿邁得輕快悠哉,安德烈抽出一根煙,慢悠悠地回頭望了一眼女巫們。
轉回頭正對上停在上面幾步的艾森。
艾森手插在褲子口袋裏,靴子上沾了一點泥,風吹起他的外套,手臂正好卡在腰邊,他襯衣上的羅馬領戴得規規矩矩、方方正正,十字架疊在一起隐隐作響,面無表情,眼神幽深,無論他心裏在想什麽,都是這張天生疏離冷漠的臉,金發在腦後飄起一縷。
安德烈的煙剛剛點上,火光一瞬照亮他的額頭,他心事重重的眉,他夾着煙的嘴唇,對于一個總是看起來滿不在乎的人,他倒不太有輕松的時刻。風把煙尾的一點灰吹進他領口,落在脖子上,又順着胸膛呼吸起伏,從襯衣的縫隙中掉進去。
他們沉默着沒有說話。
艾森皺皺眉:“你在想什麽?”
安德烈吹出煙:“你真是沒怎麽變啊。”
“比如?”
“應該讓你長長教訓。”
安德烈說完就繞過他繼續走,艾森沒懂他的意思,撇撇嘴也跟了上去。
懸崖上,空氣清新,失而複得的上殼,讓這裏保持着殼內自有的生息規律。萬物生命力旺盛,低地的生物,完全沒有受到剛才“天塌”的困擾,仍有昆蟲窸窣,野草在風中俯倒,月光灑了一地。連風也更強勁,不難猜上殼的回歸,必然帶來了一陣氧氣的大量輸入。懸崖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那頭是燈火通明的城區,白塔和銀塔的光正掃過天空,光尾到這邊就又堪堪停住。不愧是垃圾場,連塔的光都避而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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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森幾步走到懸崖邊,垂着眼神朝下看。
安德烈望着艾森的背影——他的意願,就可以拉上這麽多人送命,他的計劃,不征求任何人意見,不考慮任何後果,想做就做,哪怕給別人帶來傷害——
艾森轉頭看
——安德烈想,這小子,毫無長進,歸根結底——
艾森說:“來這邊。”
——歸根結底,是一個混賬,一個噩夢,一個愛得萊德家的惡種——
艾森攬過走到他身邊的安德烈的肩,得意地笑了一下:“這裏空氣好多啦。”
——留下來,留下來感受一下,來吃一些苦頭,背負一些沉重的東西——
艾森高傲地挑挑眉毛,年輕的臉上意氣風發
——要當神?放什麽屁。人要吃的苦你也來嘗嘗。
遠處一陣機車的轟鳴,伴着馬蹄聲和發動機的引擎聲,探照燈朝這裏打,亮光越逼越近。艾森和安德烈在強光中,辨別出逼近的百餘輛改裝的越野車,上面高聲呼叫的獵巫犬,以及被圍在中間的數十輛馬車,馬車上是在颠簸中保持端坐的白塔和銀塔人。
艾森轉頭看安德烈:“看吧,我就知道他們把好車藏起來了。”
從某輛露天越野車後排,站起來一個紫袍人,一甩袍袖,露出纏着繃帶,肌肉糾結的手臂,戴上護目鏡,踩在前排椅背上,肩上扛着一個AT-12T反坦克火箭筒,擡起來對準艾森。
安德烈啧了一聲:“我花這麽大力氣改裝槍,他們藏這種好東西……”
艾森聳聳肩:“誰讓你不努力工作,你努力工作,升職加薪,今天站在後排拿火箭筒的就是你。”
兩人看着彼此,安德烈對着他假笑,艾森學着他假笑,火箭筒口一陣火光,炮彈沖開空氣劈頭而來,旋轉着帶起熱氣,硝煙後的人晃了幾下摔回座椅,炮彈伴着呼嘯聲來到艾森面前——
然後憑空消失。
滿平原上逼過來的鋪天蓋地的呼號聲,頓時停了一秒。
而後才又在他們首領的鼓動下,重新響徹大地。
艾森朝他們中看,看見一匹矯健的白馬上,奔馳而來的芙裏佳。
“喂,把手舉起來。”
身後有個聲音,艾森轉回頭看,看到巴倫用一柄長劍橫在姬麗絲的脖子上,挾持着她慢慢移動過來。
艾森撇撇嘴,嫌棄地看着姬麗絲:“女巫不行了啊,女巫要完蛋了啊,這都能威脅到你。”
“不是的。”跟過來的幾個女巫也小心地走近,琳達一邊警惕地瞥着巴倫,一邊回答艾森,“他不對勁。”
艾森和安德烈再次向巴倫看去,注意到巴倫脖子上戴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瓶子,淺淺地發着紫光。
巴倫飛快地看了一眼安德烈,就又把眼神放回到艾森身上,擡擡下巴示意他:“放下你的武器。”
艾森朝他翻翻白眼:“我哪有武器?”
巴倫仔細看了他一遍,又說:“把你自己綁起來。”
艾森懶得理他,朝他擺擺手:“那你把她殺了吧。”
還沒等巴倫說話,琳達便立刻出聲:“艾森,沒有姬麗絲我們找不到這裏的那個女巫!”
艾森抱起手臂:“你們剛才找了半天,找到了嗎?”
“……還沒有。”
巴倫不滿意了,他沒太聽懂:“什麽女巫?女巫只是傳說中的東西。別說那個,喂白塔,你給我……”
他手下用了用力,女巫們下意識地朝前上步,紛紛出聲,琳達叫艾森,艾格妮絲也要撲過來,巴倫向後拉姬麗絲,也朝艾森吼起來。
把艾森煩死了。
他皺眉擡聲:“行了行了,別吵了!”
局面暫停了一下。
艾森嘆了口氣。他看了看身後步步緊逼的巴倫和女巫,又看看眼下平原上逼來的軍隊。軍隊後部直到城門口,綿延着不忿的居民,他們舉着火把,目光兇狠,咒罵聲不絕于耳,如果領頭的白塔銀塔和獵巫犬是龍頭,那這城中源源不斷湧出朝此撲來的居民就如同蜿蜒的龍身,龍身中有片白色的鱗,是騎白馬的芙裏佳,從人群中馭馬疾馳而出,像一道閃電。但無一例外,浩瀚平原的每一張面孔擡起頭望過來,那些咬着牙的憤怒滿溢出來。
艾森嫌煩了。
他轉身看琳達:“算了,我來找吧。”
“你怎麽找?”
艾森聳聳肩:“全部翻一遍咯。”
他很普通地拍了一下手,發出清脆的一聲,但大地猛地搖晃了一下。
巴倫晃了晃身,愣住了。
艾森把交握的手放到額頭前,大拇指突出的關節頂在額頭上,閉上眼:“聽到我聲音的、肮髒的賤種,遵守我的命令,”他睜開眼,“現在活過來。”
有一陣冰冷的風如刀般,從地平線飛去,割掃過每個人,人體仿佛腹部被刀橫劈過又重新組裝,風過後仍有餘威,人不自覺地打顫,紛紛回頭望去,似乎要望一望那刀一樣的風往何處去,荒野平原上是突如其來的寂靜,風停草止,萬物噤聲,像有什麽東西壓住了這個世界,迫使它靜止了下來。
靜止了三秒。
從大地深處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像水滴落在地板上。
于此之後,便是山呼海嘯的轟鳴,從天上來,從地下來,從風中來,無源無始,無處不在,空氣中有影影綽綽鼓起的龐然大物,地下有刺、有骨、有爪、有血破土翻湧而出,空中落下睜着眼睛的、張開血口的、濕潤滑膩的臉,藏在人類背面和腳下的生物們,被一聲令下拉扯出來。
天上掉下的章魚,在人身上爬,用腳扣在人腦上吸,把人幾乎吸成一張幹皮;吸血鬼赤條條,蒼白蛻皮四肢伶仃地匍匐着跑,尖耳獠牙速度極快,朝人撲來仿佛一枚小導彈,沖到人身上把人撲到,張開口便掰過腦袋對着脖子上湧動的血管咬下去;蝙蝠如同一面黑色的牆從遠處移動而來,路過一只在平原上張望的兔子,過後只剩一把骷髅;霧氣重重的林中央,有數十個瘦長的影子如同一根竹竿,遠望第一眼在天邊,第二眼便來到面前,這影子是人形,戴着頂禮帽,帽下卻沒有臉,只有一張陰慘慘的白面皮,再突地露出無眼的笑;在水中翻滾起滿是鱗甲的巨物,一只眼睛有城池大小,它眼睛眨一下,便掀動一陣風,與它對望,如同看着一顆星球,星球滾動,碾壓渺小的人體。
艾森掃了一眼,看到了沼澤。
垃圾場的沼澤裏,翻湧着濃重的臭氣,紅的黑的腥臭的水,咕嘟嘟地往外冒,從中源源不斷爬出蛇蟲鼠蟻及蜈蚣,卻不見異生物。
巴倫已經愣得一動不能動,姬麗絲趁此機會從他身邊跑開,不忘一把拽掉他脖子上的小瓶子——這造成她無法反抗的罪魁禍首。
艾森和女巫們望着沼澤這片地,安德烈想起來,跟在洛斯身邊的那妖精,好像就是從這裏出來的。
姬麗絲手指的小瓶子發出強烈的紫色光芒。
艾森轉頭看她:“你猜下面有什麽?”
姬麗絲臉色蒼白,搖了搖頭。
艾森蹲下來,低頭看着下面的那塊沼澤,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它,然後打了個響指。
沼澤更加瘋狂地翻湧,內裏向外溢出,髒東西把周圍鋪滿一層又一層,中心這塊地越挖越深。
周遭,這世界被怪物們滿溢,它們狂吼着越來越多,占據了天地空間,連艾森他們站着的這塊崖邊也有東西撲了上來,這些赤臉光身的怪物,似人非人,爬走跳勾,漫天蓋地,繞過艾森,攀上懸崖,在艾森附近,貪婪地試探着,要踏上這最後一片未染地。
僵直的巴倫渾身發顫,動也動不了,眼睜睜看着一只人身大的吊睛蟲纏上了他的身體,蛇一樣的肌膚蹭過他的手臂,探出肮髒醜陋的頭,臉像被開水滾了三圈的人面,眼睛裏有千百個瞳孔,那死氣沉沉的、惡心的、密密麻麻的眼睛和他對視,它黏膩的觸角噴着黏液,它張開口竟然還能說出某種古語言。
巴倫努力将眼神越過它往前看,望見平原上哀嚎的人們,四處拉響的炮聲、槍聲、箭聲和呼喊聲,軍隊後面的人在地上爬、往城中跑,軍隊的人散開去,在空中放槍,一顆顆信號彈尖叫着刺破天空,照亮地上一片人間煉獄。不知名的怪物蓋在人身上,踩在人頭上,一層層刮過平原上的人,要奪來這片土地,這個世界。
更多的人像巴倫一樣,愣住了。
只是一動不能動。
因為……
為什麽呢?
這是什麽?
人又為什麽會被踐踏至此?
如果這世間有條例有制度,破壞它的人受到懲罰遭次噩運還能理解,那麽這一場平等地踏在所有人頭頂的噩運是為什麽呢?
巴倫愣愣地把眼神轉了轉,轉到了抱着手臂看沼澤的艾森。和他身邊毫發無傷的安德烈以及女巫。
懂了。
就像世間所有的事一樣,總有王權法度權貴要踏在你頭上,或許是銀塔,或許是白塔,或許,就是這麽一個天外來客。巴倫想,到現在,他也沒能如她所願,出人頭地。他既然認了兩塔的權威來當走狗,自然習慣了向規則投降,即便這規則或許本身就對他不公。
巴倫仍舊一動不動,他和平原上不動的人不同,他不是害怕,他只是認了。
他看見艾森身邊的安德烈,忽然轉頭看了一眼他。
安德烈平平淡淡地看了一眼他,又擡頭看了一眼月亮。
巴倫順着他看去,月亮明亮皎潔,兇狠地在這沉沉黑夜中不躲不閃地生着光,至少它高于這一場噩運,至少它不會向艾森投降。
巴倫把眼睛移下來,看見月亮下有匹白馬,如一道銀光從平原上馳騁而來,馬背上有個女人,額頭一片血,咬着牙拉開她的弓,殺氣騰騰地瞄準艾森。
一把弓箭而已,火箭筒、炮彈和□□也做不到。
那支箭在月光下,淩空襲來。
但她果然也沒做到。
于是她策馬跑得更快,另一匹黑色的馬跟在她身邊,兩人越逼越近。
來到了又能怎麽樣?
巴倫覺得這不值得。
暌違多年的月光,今夜撒在他身上。
巴倫深呼吸,聞到了空氣中肮髒的腐臭味,年年月月的垃圾場的味道融進他的毛孔裏,身上這只惡心的蟲子正在吃他的肩膀。他想,愛爾蘭,絕不會是這個味道。
巴倫一手插進它的那密密麻麻的眼睛,用力向外一扯,拽出百來只幼蟲,凄厲地慘叫,巴倫反手在它眼眶裏扔進一顆爆彈,把這玩意兒炸得稀碎,他脫下外套,劃亮火柴,燒盡要爬上來的髒東西,然後——既然什麽武器都到不了艾森的身邊——巴倫幾步邁過去,一腳踹在艾森的背上。他碰到了艾森,他踢倒了艾森。沒有任何人在防備,艾森背部狠狠挨了一腳,趔趄了兩下,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砸出一聲沉重的響。
女巫們驚訝地看着髒兮兮撲過來的巴倫,安德烈連看都沒看,沒什麽反應,給自己點上煙。
艾森還趴在地上,猛地轉回身,臉紅通通的,額頭上擦破了一點皮,瞪着眼睛滿臉不可思議:“你剛才……踹我了嗎?”
巴倫蓄勢待發地望着他,其他人都沒出聲,艾森四下看看,仍舊不敢相信,露出那種嚣張跋扈的大少爺第一次見到法律規訓時的模樣:“是你嗎?是你吧?”
這種純粹讓巴倫都愣了幾秒,要過得多麽唯我獨尊才能連這樣的基本認知都沒有。
說話間,艾森已經站了起來,開口:“你……”
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完,某個或許比巴倫更恨艾森的馬面人身奇行種四肢并用地跑過來,要上來殺了艾森,到了跟前卻不敢動,中氣十足地咆哮了一聲,招引它的同伴。
但艾森正在拍腿上的泥土,處于生氣中,一聽這聲非常煩躁,又攪擾他的談話,便擰着眉頭朝它們看了一眼,滿不在乎地說。
“去死。”
這是厄瑞波斯的命令。
這聲命令,從艾森口中輕飄飄地說出,出口後卻如沉默的飓風狂浪、無形的千兵萬馬,割過山岡,蕩過平原,上天入地,襲過每一寸土地,橫行霸道地掃過時空,方才鋪天蓋地氣勢洶洶的異種生物,方才湧入時空的魑魅魍魉,那些破壞碾壓,那些狂吼嘶鳴,在兩秒內,盡數死去,只蕩開滿天的塵埃,随風朝遠處一散而去。
清風拂山崗,明月照大江。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突如其來絕對的安靜。
平原上、城中、崖邊、雲裏地下,只剩驚魂未定的人類,僵直在原地。
這安靜,比它們肆虐還讓巴倫痛苦。
因為太輕易了,太容易了。
巴倫手上的傷還在流血,地上人們捂着傷口還在哀嚎,一場飓風般的恐怖,艾森一句話而已。傷痛要靠榮耀和徹底的勝利來交換,沒有勝利來告慰損失,要用什麽來賠償這一場無故的噩運?
歸根結底他不願相信,所有他們的經歷,不過是艾森一時起意。
而這邊艾森還氣沖沖地看巴倫:“喂,你踹我幹什麽!”
巴倫擡起他目眦欲裂的臉。
他磨着牙,憤怒燒得他臉通紅,拎着刀朝艾森撲過來,艾森不明所以,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奇怪地看着他:“……又幹什麽?”
但巴倫終究還是沒有跑到艾森身邊,因為那沼澤翻滾見了底,一陣灰色的岩漿噴射而出,晃得幾人都站不穩,紛紛後退。這時軍隊早已重整旗鼓,和後面跟來的人們一起,來到了沼澤邊。
于是艾森他們站在崖邊,和下面平原上的軍隊和罪犯,一起看着沼澤中露出的,半截女人的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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