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獵巫-32
艾森轉頭看了眼女巫,女巫們手裏的小瓶子正發出強烈的紫光,而後啪地一聲,碎掉了。
沼澤中的泥翻完後,在土中露出那女人,是死掉了的,但眼睛仍張着,似乎在望着什麽,她這截屍體包括了胸部及以上,手臂只到上臂,像半身像的斷臂維納斯,不難猜測,分屍的其它部分,在另外兩個地方。
安德烈朝那邊走了一步,蹲下來看着下面的屍體,這女人的金色頭發,即便這個距離看,也能看出光澤,這就很奇怪。他擡頭看了一眼艾森,艾森心思不在這裏,只是換了個離巴倫遠點的位置站,然後用“有病吧”的眼神看了看了看巴倫。
巴倫和女巫們都愣在原地朝下望,剛來到的軍隊眼看着側前方這個突然出現的大坑和不知名的女人,也看向領頭的白塔和銀塔,而兩塔人此刻也只是面面相觑。
有個小個子女巫朝前走了走,推了推眼鏡仔細看,又摘下眼鏡吹了口氣擦了擦,再看一遍,轉身問琳達:“姐姐,你覺不覺得她好眼熟?”
琳達上前來:“你想起了誰?”
她猶豫了一會兒:“不是見過的……”她又望了一眼,“像是書裏的。”
“書?”琳達看了一眼姬麗絲,鼓勵地問,“什麽書呢?”
“《百年高等女巫圖鑒》。”女巫瞥了一眼艾森,“要是他沒有把我們圖書館燒了的話,就可以确認了。”
艾森對上紛紛看過來的女巫的眼神,輕輕把頭轉到了一邊,
“出現在書上的話,”安德烈問姬麗絲,“是個很有名的人?”
姬麗絲點點頭:“書上的女巫都是久遠年代裏很出色的人,很多高等女巫是可以長生不老的。”她看起來很沮喪,手裏還握着瓶子碎片。
而琳達已經和其他女巫對着一些殘剩紙質資料開始查找,試圖确定她的身份。
安德烈給姬麗絲做了個眼神,對方會意,巴倫正看着沼澤,反應過來後又要再逼近艾森,剛一動作,就發現被姬麗絲和安德烈兩人夾在中間。
“這地方是你的地盤,有沒有什麽想說的?”安德烈指指沼澤,“比如她是誰?”
巴倫看了看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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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在垃圾場的那個老頭兒,似乎是管你的,他是什麽人?”
巴倫看了看姬麗絲,又把眼神放回到安德烈身上:“不知道。”
“這不難猜。”艾森插進他們的對話,抱着手臂看着下面平原上的人,“這小子活得這麽正常,一定有垃圾場外的人在照顧他,這下面白塔和銀塔裏,”艾森轉頭沖着巴倫挑挑眉毛,“你給誰幹活?”
下面的人重點并不在沼澤的女人身上,塔人四下交流,最想搞懂的是艾森剛才究竟做了什麽。兩塔的重要人物短暫地磋商了一下,推舉出埃爾法加進行與艾森的談話。埃爾法加舉着一個大喇叭,旁邊的人敲了幾下鼓,他清清嗓子,開口了。
“崖上的艾森你聽着,現在你已經被我們包圍了,放下武器,不要做無謂的抵抗!”
這懸崖并不高,他實在不必用喇叭,但這放大的聲音,還是添了一些威懾感。
艾森皺着眉頭看他,一臉不滿:“什麽?”
埃爾法加又重複了一遍,但群衆中有個喊出來的聲音更亮:“你是什麽東西?!”
艾森歪歪頭看過去,沒有找到喊話的人。群聲突地興起,更多的人在問他的身份,他們迫切地需要知道艾森的底細,以便他們判斷立場,以及決定是否應該恐懼。
埃爾法加代表衆人問出了大家的疑惑,大聲責問:“你是女巫嗎?!”
本來心思不在這邊的芙裏佳聽到轉頭看他們:“真的?真的嗎你們?‘女巫’這個詞沒有限定語是嗎。女巫也有男的當是嗎。”
艾森更煩躁了:“罵誰呢,你才是女巫。”他指着沼澤裏的女人,“這才是女巫。你們不是獵殺女巫‘戰績赫赫’嗎,把她埋在這裏幹什麽?”
下面的芙裏佳一聽,眼睛亮起來,她本就注意着沼澤,這下更是跑了過去,紮克也跟了過去。
芙裏佳撲到沼澤邊,那裏有幾個女巫正在撥開屍體臉上的金發,見到跑來的芙裏佳,擋在了屍體的前面。
“讓我看一眼,”芙裏佳說,“我想我知道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琳達和艾格妮絲對視一眼,慢慢地讓開了路,卻擋住了紮克。
芙裏佳翻包倒具,趴在屍體旁邊仔細觀察,又聞了聞她的頭發,摸了摸她屍身斷口處的土。屍體冰冷,沒有半點腐化痕跡,當然,這裏的條件下屍體也不會腐化。芙裏佳順着屍體的周邊土地摸索,在斷臂前10英寸左右摸到了土下似乎有什麽軟體在流動。
她拿出土鍬,甩開背包,一個勁地挖起來,只挖了幾下,便看到了這流動的軟體——紅色的、流動的血脈,在結點處閃着晶藍色的光。
芙裏佳渾身顫抖,她跳起來來到另一條手臂同樣位置,用力下挖,女巫們也察覺出她的意圖,紛紛圍着屍首,用力向下挖。
于是,她們剖開周圍的土,以半截屍體為原點的血脈呈現了出來。
血從她身上來,又回到她身上去,綿延着向伸出流,向遠處流,血脈似爪牙抓住地面,又似循環供養大地,類似這裏每個人身上流淌的那交錯閃爍的紅色河流和晶藍色的結點的始祖,好像她為母為祖,後人只不過繼承了她龐大的供給的一角。
女巫們臉色大變,聚在一起不敢置信地望着,血脈暴露在空氣中,屍體的臉微微起了變化。
芙裏佳扔開土鍬,自言自語:“他們就是這麽固定下殼的。”
她說着朝懸崖上看,崖上艾森也剛剛把頭轉開,看向平原上的兩塔,冷笑一聲:“夠狠的啊。”
但兩塔一樣震驚,他們望着這東西也一樣一頭霧水,他們只知道上殼是高精尖科技的集大成,怎麽也想不到下殼是靠這種巫術固定的。
但兩塔的覺悟就是高,火速由這個事實延伸,打開喇叭厲聲斥責:“艾森!你這女巫搞什麽名堂!”
艾森連白眼都懶得翻,繼續朝下面看:“女巫,出來吧,現在你已經沒有底牌了。”
崖下群聲沸騰,但不是針對艾森,人們想知道,這女人是誰,這女人為什麽會在這裏,這女人不清不楚埋在地下,垃圾場裏是否都是這樣的女人……
人們越擠越靠前,慢慢圍上軍隊的車騎,怪不得他們激動,畢竟這裏當年可是號稱“新生活”,如果都是受罰,如果都是死,要是在這裏要埋進地核不清不白地死,當時就不會選擇來到這裏。更何況白塔銀塔敷衍他們已久,他們積壓的不忿也很多。
罪犯也是要人權的。
白塔和銀塔的人面面相觑,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發展,因為人們不滿足只問這個女人,他們問還有誰,問孩子們在哪裏,問曾經給過的承諾,問未來如何分配,問為什麽窮人總是窮,問為什麽你們有特權。
軍隊背對着白塔銀塔的主要角色,把他們保護在圈中,刀槍炮彈對着人們,槍口晃動刀尖閃,但又遲遲不敢動作,在上了頭的人們面前寸寸後退,眼看着白塔銀塔的圈越來越小。人們圍上去,力氣大的男人擠在最前面,一張張紅臉噴着汗,抵在槍口上,睜圓了眼,要拼一拼,女人們聲嘶力竭,呼來喊去,扒在獵巫犬人的胳膊上,有抓有打有咬,獵巫犬的人伸着手推她的頭,推着推着打起來,又被旁邊的人撲上來撞開,層層疊疊,來來往往,更有人穿梭其間,破口大罵,今晚他們經歷了一場滅頂的恐懼,總要人來負責,外面的人太遠,他們的聲音傳不到,那還在這裏的兩塔人,自然要受着。
艾森笑了一聲,看下面聲勢滔天。
圈中塔人各個臉色煞白,白塔的薩爾瓦多坐在最中間連連擦汗,左膀右臂在旁邊推來推去,銀塔的威爾遜瞅着薩爾瓦多的臉色,也不做動作,一顆石塊從人群中不知道哪裏兇猛砸來,砸到了薩爾瓦多的額頭上,頓時鼓起一個包。
圈中塔人大驚失色,跌跌撞撞地圍過去,又是吹又是擦,但這顆石塊點燃了人們動手的熱情。
只幾秒,更多精彩紛至沓來。
塔人又躲又閃,又是罵人們又是罵獵巫犬,縮着跳着,捂着頭彎着腰,像在演滑稽劇,于是艾森被逗笑了。
在這對塔人來說的千鈞一發之際,銀塔的愛德華沖到埃爾法加旁邊,一手搶過喇叭,憤恨地指着崖上的艾森,大聲高喊:“今晚女巫已經向我們發動攻擊,此時此刻,我們要一舉把他擊敗!!”
艾森一聽皺皺眉:“關我……”
但巴倫反應更快,他厲聲斥問:“你今晚關閉保護殼,有什麽目的?!”
艾森瞥了一眼他,又看了看下面逐漸安靜下來的人們,人們望向他,愛德華再接再厲:“這女人是誰?!你又為什麽要把她埋在這裏?!”
“……哈?”
這時,芙裏佳已經跑了上來,她和巴倫對視了一眼,拿出弓箭對着艾森,巴倫見勢也拔出背後背着的長刀,将刀尖對準艾森。
頃刻間,局勢劍拔弩張。
人們還不能确定被埋的女人是誰,又為什麽會在這裏,但艾森今晚可确确實實幾乎毀了他們。
艾森四下看了看他們,冷笑了一聲,擡了擡手:“你們知道得太少,我不和你們一般見識,恕不奉陪。安莉,”他轉頭叫,“走了。”
但安德烈和女巫們都不在。
巴倫上前一步擋住他的去路:“你是誰?你為誰工作,又為什麽要做這些事?”
下面白塔銀塔人也大聲詢問,要艾森給出個答案。
艾森盯着巴倫,自言自語:“你能好好活在這裏,是誰在照料你?我記得……”他眼睛一亮,甩頭去看銀塔的隊伍,那人果然已經不在了。
芙裏佳這時則堵住了艾森另一條離開的路:“你看起來,不是很擅長近戰。”
艾森看看她,又看看巴倫:“閃開。”
芙裏佳朝他笑笑:“如果我不呢?”
艾森朝巴倫的刀走了走,肩膀抵在他的刀尖上:“你當年被從飛機上扔下來,來到垃圾場,走運活了下來,有人救了你,從此以後你幫他做事,他給你吃穿用度,向你保證只要為他工作,就能離開這裏,過某種更好的生活,對嗎?”
巴倫沒有說話。
“上次我們見到的那個老頭兒,在哪兒?”
巴倫仍舊沒有開口。
“你知道嗎?你在給白塔和銀塔當狗。”艾森說,“你頭上是他,他頭上是銀塔,銀塔頭上是白塔,白塔頭上還有外面的人,一層一層壓在你頭頂。無論是出生在這裏還是來到這裏,一切都已經決定,位于哪一層,說不得、碰不得、動不得,這地方謀殺了你的母親,逼瘋了你的父親,害你被遺棄,又視你如糞土,你知道在外面你這樣年紀的人如何成長嗎?他們過怎樣的生活,有什麽樣的機會,有什麽樣的希望嗎?你通通不知道,你只是在當狗,做夢有一天出人頭地,融入這鏈條中更前一點的位置。”
芙裏佳冷笑一聲,看了眼巴倫:“他喜歡煽動人,我深有體會。”
巴倫只是看着艾森,扯了扯嘴角:“有一點你錯了。”
“哦?”
“你忘了說你自己,你的存在。你想要壓在所有人頭上。”
艾森笑了下:“那又怎麽樣?”
巴倫的刀尖頂出了艾森肩頭的一點血:“你來到這裏,一腳踏在所有人頭上,再大發議論,說漂亮話,至今為止我付出了多少代價才改變了一些事,你根本不在意,你看不起這東西,本質上因為你看不起我們。所以少說這些,好像你恨鐵不成鋼,好像你在乎,你什麽也不在乎,這點我非常明白,從你關保護殼開始,從你叫出怪物開始,我們怎麽樣對你來說都無所謂。所以少他媽裝作你在乎,真是惡心。”
艾森看着他,沒有動。
巴倫朝前靠靠:“再說了,照你那個邏輯,殺掉踩在最上面的人,才更有意義不是嗎。”他挑挑眉毛,“最上面,就是你。”
巴倫突地後退一步,揚起聲音:“沒有人可以不被審判,你今晚踐踏了公民的權利,侵害了所有居民的安全,你必須付出代價!”
崖邊響起附和聲,愛德華開着喇叭高舉拳頭:“審判!審判!”他引導着衆人,群情倒是相應寥寥,他們還在觀望。
艾森朝下面看了一眼:“審判我?就憑你們?”他煩躁地啧了一聲,自言自語,“怎麽那麽麻煩,不是沒死人嗎。”
他這番表态倒是讓下面騷動了起來。
巴倫繼續要求:“代表自治委員會,我們命令你投降!”
這話切實地讓艾森覺得惱火,他盯着巴倫,眉頭越皺越緊,下面的愛德華也趕緊添火,伴着白塔銀塔人加柴:“滾下來!來認罪!”
艾森慢慢移動腦袋轉過去看他們,不可思議地盯着他們:“認罪?你們算什麽東西。”
這終于得罪了人們。
崖上,巴倫和芙裏佳堵住艾森兩邊,崖下,白塔銀塔責問聲大,蜿蜒的人群,把目光落在艾森身上。
他們目光中心的艾森,冷着一張臉,居高臨下地俯視衆人,毫無悔意,高高在上。受傷的人們捂住傷口,吓倒的人們撐着地,赤手空拳的人們咬着牙,拿着武器的人們蠢蠢欲動。
盤算一下今晚的一切,一切從他開始。是誰今晚用廣播驚醒衆人?是誰迫使人們願不願意都要聽他的發言?是誰關閉了頭頂的保護殼害所有人幾乎窒息而亡?是誰糾集怪物無緣無故地襲擊城池攻擊人類?是誰做盡這一切給所有人帶來傷害卻仍舊頤指氣使?
是這個人。
巴倫看了看下面的人,把刀離了離艾森:“你沒有退路,你以為你是誰?”
“不要幹涉我。”艾森張開手臂,撇撇嘴,宣布,“我是神。”
芙裏佳厭惡地皺着眉頭,巴倫則哈哈大笑:“你是神?你憑什麽。誰同意了?誰允許了?誰批準了?這個世界不需要神,你這自以為是的蠢貨!”
艾森的臉色非常難看,他磨了磨牙,芙裏佳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覺得她在艾森的臉上看到一瞬間的受傷和挫敗,以及随之而來的自暴自棄。
而下面的白塔和銀塔人費了半天勁,在巴倫的幫助和艾森自己的高傲自作下,在今晚人們壓抑的怒火催化下,終于撥動了方向,帶動了群情,聲勢逐漸浩大,那一聲聲“審判”和“認罪”響徹山谷,竟比之前怪物來襲還要喧嚣,但艾森只是狠狠地盯着巴倫,芙裏佳覺得巴倫剛才說的某些話可能剛好觸動到了艾森的神經。
艾森在這一片雄偉的呼聲中盯着巴倫,他最讨厭別人和他論神,因為——本質上——艾森并不信神。與人不同的只有兩種人,怪物和神,如果沒有教廷,他不信他這樣的人會被稱為“神”。
漫天針對他的呼喊聲,讓他猛然意識到他有多麽格格不入,這他之前就知道,但如此感受,對這個艾森,還是頭一次。
艾森環顧,巴倫得意地看着他,芙裏佳面色凝重,白塔銀塔聲嘶力竭地責罵,條條手臂指向他,而下面的其他人今晚一定要選殺一個人,是艾森或者白塔都可以,他們已經忍得夠久了,撲面的怒氣傾瀉過來,他孤零零地站在這裏,胸口的十字架被風吹得晃起來。
十字架,是他和正常世界的交接點,現在沒有教廷,沒有神父,沒有更惡的怪物,只剩艾森,艾森一個人。
似乎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
于是艾森笑起來。
他看着面前的巴倫和芙裏佳:“你們要交好運了,今晚鬥殺我,明天你們就是英雄。”
芙裏佳搖頭:“我不為這個了。”
巴倫也笑笑:“那又怎麽樣?你說得對,一步一步是太蠢了,踩你快一點。”
艾森笑出聲來,仿佛巴倫講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他笑得身體晃,笑了好一會兒才問:“快一點去哪裏?愛爾蘭嗎?”
巴倫臉部抽動了一下,沒有回答。
“你這蠢貨,你想從這裏去愛爾蘭嗎?”
巴倫臉上的表情僵硬起來,旋即惡狠狠地瞪着他:“給我閉嘴,現在就投降!”他朝前一步講長刀的刀刃捅進艾森的肩膀,艾森被刀捅得晃了晃,呸出一點血,又站定。巴倫輕蔑地看着他:“你确實不擅長近戰。”
艾森伸手握上肩膀處的刀尖,握得雙手血淋淋,還是在笑:“你到不了愛爾蘭的,白癡,知道為什麽嗎?”
芙裏佳看着這兩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鬥氣,轉頭看巴倫,突然插話:“喂小子,你要冷靜,不管他說什麽。”
巴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而這邊艾森又在說:“因為愛爾蘭,不在這裏。”
看着巴倫一臉疑惑的樣子,艾森皺着眉笑,這讓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惡狠狠,他又轉向芙裏佳:“我知道你為什麽來追殺我,怎麽樣,讓你繼續見識一下吧。”
芙裏佳用手拿出一支箭,邁步上前,一手抓住艾森的領口,一手将箭抵在他喉嚨:“你想怎麽樣?”
“看好了。”艾森說。
他轉頭看向群情聲起的大地,用他受了傷的帶血的手臂揮了一下:“喂,所有人——”人們看着他,他說,“給我跪下!”
突然安靜了兩秒,緊接着便引來更加聲勢更加浩大的聲讨,芙裏佳将他的喉嚨頂出了血,憤怒幾乎化成了實形,她咬着牙:“你怎麽敢!……你憑什麽……”
艾森轉頭看巴倫,後者正疑惑地擡頭望了一眼月亮,又堅定地看回來,吻了一下脖子上挂着的吊墜,自言自語:“我要在月亮下殺了他,請看着我。”
艾森在芙裏佳的逼殺、巴倫蓄勢待發的迫近和崖下滔天的叱罵中笑出了眼淚,又伸手擦掉,喘喘氣說:“你這可憐的蠢貨,我都要同情你了。為什麽你到不了愛爾蘭?因為愛爾蘭在地球。月亮?你說那是月亮?”艾森仰頭看了一眼天空,“這地方怎麽會有月亮?”
巴倫上前給了他一拳,将他壓倒在地上,一拳将他的眼睛砸得通紅,又用刀尖抵着他的眼睛:“別再妖言惑衆,沒有人會聽你的!”
芙裏佳上前拉住巴倫:“別沖動!”
艾森笑着伸直手臂,用一根手指指向巴倫的月亮,語氣輕飄飄:“那就看吧。”
巴倫冷笑一聲:“你想怎麽樣,月亮會救你嗎?沒有人能救你。”
他剛說完,就聽見旁邊的芙裏佳倒抽一口氣,以及所有人,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看崖下,人人都在擡頭望,他看芙裏佳,芙裏佳臉色蒼白地看着天空。
他也轉過頭看去,看到遠處的月亮,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越來越……
接着便似乎燒了起來,短短幾秒,已經有些過于大了……
他聽見下面的安靜中,突然有人聲嘶力竭地喊:“落下來了!!!——”
巴倫望着月亮從天外飛速下墜,在一層層氣體中摩擦生出火尾,燃燒,燃燒,穿破一切阻礙下降,砸開一切保護層墜落,蓋在天穹上,即将壓砸下來,巨大無邊,龐然如天幕傾塌,與它相比,人類過于渺小。
巴倫愣住了,因為天外飛星要掉下來,因為月亮要掉下來。
他還在愣,艾森一腳踹開他,迅速站起來,利落地轉身朝崖下的人命令:“現在,跪下來!”
艾森的命令如悶鐘一樣轟然作響,他的臉被光照得甚至有些猙獰,天上的月亮正在落地,光亮亮的巨大星球在艾森背後朝人們撲來,這鋪天蓋地的壓迫感,逼得人膝蓋發軟,無論是白塔銀塔的人,還是萬萬千千的普通人,一時間都呆滞地望着墜落的星球,聽了這命令,身體搖搖欲墜。
芙裏佳沖到他前面向衆人喊:“不要跪!不要害怕!它砸不破保護層!”她用力地嘶吼,她拍自己的胸脯,“我保證!我向各位保證!我工作于星際航天院力場研究部,我參與建設了上殼保護層,我保證它不會被擊破!請各位相信我!”
她沒有喇叭,只能靠嗓子喊,喊得嗓子嘶啞,揮舞着手臂高呼,試圖引起人們的注意,崖下的紮克也加入進去,在人群中擠動穿梭,讓人們聽從芙裏佳。倒是有幾個人注意到了她,他們在恐懼中猶豫起來,看看天空墜落的星球,看看芙裏佳,看看白塔和銀塔。
愛德華手裏的喇叭早就掉在了地上,他呆滞地看着星球砸下來,腦子一片空白,仰望着天空的那東西越增越大,尾部越拖越長,渾身燃燒出黃色、紅色的光,随着接近甚至燃出了一種熾白色的光,如同神話描述的潔淨聖地,光芒耀眼逼人不能直視——可這不是天堂,被一顆星球砸在身上是什麽樣的體驗,會怎麽樣死去?他之前還能看到的星球表面的溝壑與紋路,随着這瘋狂的燃燒和下墜,随着它來到頭頂,已經只剩滿滿一天空的白色火焰。
要砸下來了。
他看向艾森,艾森站在高崖上,颀長的身影在風中立着,周遭盡是絕望的呼喊和咒罵,逼迫來的星球在愛德華腦海中發出一種燃燒的呼嘯——燃燒竟能發出這樣嘶鳴般的呼嘯,熾亮的白光照亮艾森的臉,受傷的左眼泛紅充血,有一滴血流下來,他面無表情地望着平原,将星球砸在他們頭頂。
憤恨與恐懼占據了喧鬧的人們,巴倫的手一直在顫抖,他望着喊壞喉嚨的芙裏佳,握住了拳。
他的尊嚴,就是要高高在上的艾森被他遵循至今的制度審判;她的尊嚴,就是她的同族同胞,都不必向這麽一個嚣張跋扈不負責任的混蛋低頭。
于是巴倫幫着芙裏佳喊,他喊大家要冷靜,我們不會死,相信這女人,我們不會死,殼不會被破壞,殼可以再建……
但人群中傳來一聲高喊:“放屁!怎麽再建?!這裏可是他媽的火星!!”
周遭人頓時一陣驚慌,向旁邊閃去,而這男人在原地轟地一聲爆炸。
這催化了所有人的恐懼,尤其在于他們現在擡頭就能看到那燃燒的白色星球蓋在天空上,這種威壓,喚起了人們面對大自然的無力。
而巴倫愣在原地,喃喃自語:“什麽……星?”
艾森轉頭看他,張開雙臂嘲笑他,又轉向人們,惡狠狠地看着他們:“最後一遍,跪下。”
芙裏佳帶着刀沖上來要宰了他,但總有人先崩潰。
愛德華哀哭一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俯在地上再不擡頭,白塔銀塔的人你拽着我我扯着你,一邊說着“去第二層殼,去第二層殼”,便轉眼間如草紛紛撲倒。如同傳染病,這恐懼迅速蔓延,由兩塔為圓心,四周人們像波浪一樣矮下去。
芙裏佳望着他們,動也動不了。
艾森看她:“怎麽樣?感想如何?”
芙裏佳說不出話。
艾森推開她,走到巴倫身邊,巴倫此時此刻坐在地上,仰着頭看天空,明亮的光照出他臉上一片迷茫,他拽着自己的頭發,反複思考“地球”、“月亮”、“火星”、“愛爾蘭”和“母親。”
巴倫看艾森,艾森彎腰和他對視,伸出手,打了個響指。
火衛一砸在了天穹上。
一瞬間便是滅頂的白色光芒,光芒萬丈,刺破蒼穹,與上殼相撞,在殼頂交界處亮起一道彎彎的弧線,那是殼的邊緣,那爆炸産生的巨大熱量迫使地上的人閉上眼低下頭,他們隐約聽到殼發出的嘶嘶晃動聲,爆炸持續着,光芒似乎永不散去,碎裂的衛星殘骸如同宇宙下冰雹,沉重散開又兇狠地撞擊穹頂,每一次撞擊都是一場新的爆炸,光芒在天空四面八方亮起,像一場恐怖的煙花表演。
巴倫看着他的月亮碎在天上,這場爆炸從南響到北,從東燃到西,他仰頭看黑沉沉的夜空,這裏那裏都是他的月亮死去的屍體,砸向穹頂,燒出火光,為他亮最後一次,他突然想,月亮死去,誰來見證他踐行對母親的諾言。
他望着天空,直到月亮徹底死去,再無遺骸激起光芒,上殼如芙裏佳所說,完好無損。
徹底的黑暗持續了兩秒,接着殼內的仿真光便從南到北逐漸亮起,這炙紅色的光照亮了山崖、平原、頹然的芙裏佳、驚魂未定的崖下人,以及看着巴倫的艾森。
巴倫僵硬地把頭轉向艾森,看着艾森在紅光下的臉,一只眼挂着被他打的傷,半邊臉在紅色裏,半邊臉在黑暗裏,朝他殘忍地笑。
“怎麽辦,你以後沒有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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