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獵巫-25
安德烈走進垃圾場後面空地的時候,遠遠地聽見一聲口哨,他循聲望去,巴倫從兩層高腳架上跳下來,收起手裏的望遠鏡,朝他走過來,嬉皮笑臉地看他:“這次又來找什麽?”
“随便挑挑。”安德烈繞過他往前走,巴倫跟在他身邊,手插在口袋裏,聳起肩膀。他年紀輕,個子高,營養不良所以偏瘦,跟在人身邊也沒什麽威脅感,每次安德烈過來的時候,他都會跟上來,仿佛一個導購員。
“我仔細觀察了你找的東西,你打算做個什麽出來?”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沒回答。
“我猜是危險的東西。”
安德烈笑了下,看見前面的廢鐵堆裏有片淺綠色,他走過去看了一眼,似乎是摩托車的外殼。
“還有這種東西?”
巴倫撇撇嘴:“神教院的人什麽都能搞到,不要了就扔過來咯。”
安德烈蹲下來,把這外殼翻出來拿開,又找找這堆裏有沒有其他摩托車部件。
巴倫擡頭看了眼天空,也跟着蹲了下來,問他:“天黑了,你在這裏吃晚餐嗎?”他擠眉弄眼地笑,意有所指,請安德烈吃人肉,想要吓唬吓唬這個“外面的人”。
安德烈沒有擡頭,他在這堆廢鐵裏翻到了發動機:“你們吃什麽?先說好,我不喜歡羅宋湯。”
巴倫更加得意:“我給你,只怕你不敢吃。”
安德烈轉頭看他,語氣平平,撇撇嘴:“差不多得了。”
安德烈這種雲淡風輕的态度,實際上很容易激怒年輕氣盛的人,但他自己總是沒自覺。
“老頭兒,要試試看嗎?”
“長期吃人肉補充蛋白質?當我傻的嗎。”安德烈頭也不擡,他現在發現了一個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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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倫被激起來:“我在這裏這麽久,怎麽過活難道我不比你清楚?打賭嗎混蛋?”
安德烈再次轉頭看了他一眼,幹脆利落地道歉:“抱歉,你說得對,我錯了。”
巴倫就更生氣了:“我他媽……”
阻止他發火的原因,是月亮從雲後稍稍探出了頭,巴倫決定暫時不理這個老頭兒,站起來走開,坐到了棚下。
安德烈瞥他一眼,問他:“如果有把傘,能夠達到相同的效果嗎?”
巴倫瞪他:“滾蛋。”
安德烈低頭繼續,順便懶懶散散地念他:“毛都沒長齊的小鬼口氣倒很沖,叔叔現在就去告訴你家長。”
巴倫抱着腿縮在棚下,盯着月亮照出一棵樹枝的影子,有只鳥落在他腳邊,啄一只地上的蟲,發出噠噠的響聲,安德烈翻東西的聲音傳過來,有股淡淡的煙草香也一起飄過來,他擡頭看,安德烈已經站起來,低頭給自己點煙,黑發遮住他的眼,嘴唇夾着一只煙,他一手插在口袋,西服被卡在手臂後,白襯衣露出來,另一只手轉亮火光,湊過去點煙,煙體上下晃動,嘴唇也跟着晃動。巴倫看見他筆直的腿,就想起來自己被踢的那兩下。
“你能教我兩招嗎?就踢人那個。”
安德烈沒轉頭,說話的時候煙灰落到西裝上,被他拂掉:“要收費的。”
巴倫嘁了一聲,又問:“所以,那個白塔的是你什麽人?”
安德烈收了火機:“不然你跟我說你和月亮的事,我告訴你我和他的事。”
“我也沒那麽想知道。”
安德烈不在意地聳聳肩,轉身去找另一個輪胎。
巴倫看了他一會兒又問:“是你兒子嗎?”
安德烈啞然失笑:“我跟他差了16歲,怎麽算……”他自己停下來,自言自語,“還真的有可能啊。”他轉頭看巴倫的眼神,才明白,“這麽關心。怎麽,缺少父愛嗎?”
果然,再次激怒了巴倫。
安德烈沒仔細聽,但大概知道巴倫在發火,他有種能過濾別人意見的本事,所以還能怡然自得做自己要做的事,等他拎着輪胎走到巴倫身邊的時候,巴倫已經差不多發完火了。
安德烈仰仰頭看天空,又看向巴倫:“今天雲少,月亮恐怕不會消失了,你還沒有吃晚飯。我有個主意,我去幫你找點吃的,你就不用動了,為表感謝,你叫我一聲‘爹地’。”
接下來,安德烈的耳朵裏聽到的是:“我他媽…哔哔…你他媽…哔哔…你這個…哔哔…你跟那人也這麽說話?我看你在他面前不挺注意言行的嗎?”
“那不一樣。”
“為什麽?”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巴倫擡頭看了看天,咬着牙齒聲明:“我不吃晚飯。”
“可是我要吃啊,哪裏有?”
“……在我住的地方,床邊有一個箱子,裏面有便當。”
“哪來的?”
“……外面的父母,不知道小孩子怎麽送過來,送過來幹什麽,常常會準備吃的、喝的,有的家長以為這裏會有人照顧,甚至還會送些煙酒,希望收到的人能多加照顧。不過你也知道,他們都摔死了,煙還好說,酒很難剩下了。但是便當還是有的。”巴倫補充道,“很少有家長什麽都不給就送過來的。”
安德烈看了他一眼,把輪胎放在地上,轉身去找便當。
等回來的時候,巴倫還是抱着腿低着頭,縮在棚下,随着月亮變化的角度調整自己的位置,越躲越縮,坐在角落裏。
安德烈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把便當遞給他。
巴倫盯着地上的螞蟻打架,正在用一根手指撥開它們,又将它們湊在一起,沒有擡頭,接過便當就放在了地上,繼續專心致志地參與螞蟻打架。
安德烈打開便當吃,順便盯着明亮的月亮,不知道是不是他錯覺,他總覺得這裏看月亮很怪,不如說,整個天空都很怪。
“這裏的月亮和我來的地方不一樣。”
螞蟻們在混戰,巴倫仍舊在用一根手指參與,頭也沒擡:“哪裏不一樣?”
“而且好像……還有藍色的星星。”
巴倫沉默了一會兒,仿佛自言自語,也仿佛在和安德烈講話:“我媽說,和太陽不一樣,月亮是送給受祝福的人的……我爸有段時間和他長官的女兒混在一起,想要靠她出人頭地,為了讨她的歡心,把我和我媽趕去了地下室……最離譜的是,他真的把她搞到手了。結婚了。我們就藏在地下室裏,很少出來,東南角的房間地板比較薄,常常可以聽到樓上人走路的聲音,拖鞋聲踢踢踏踏,她和其他女人在那裏聚會,念念書、唱唱歌、品品酒,我就躲在下面聽。
白天我不能出門,但是晚上我可以趁他們睡着溜出來,只要不被發現就好。
我媽身體和記性還不錯的時候,帶着我溜出來,我們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走,她教我踩影子,她說比起太陽她更喜歡月亮,因為月亮是溫柔的,任何人都可以直視它,它不畏懼被審視,因此它也是強大的,她來自愛爾蘭,故鄉的月亮自小陪伴她,無論她人生如何境遇,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裏,去她的故鄉,看她幼時看過的月亮。
可她沒有說過我該如何離開。她後來也就記不得了,記不清自己說過什麽,也不記得我是誰,更不會記得聽我爸的話呆在地下室。她跑出去的時候那女人正帶着家人在後院燒烤,是個天氣很好的日子,她穿着一件發黃的白色睡裙,毫無征兆地從屋子裏跑出來,從綠油油的草坪上跑過,邊跑邊大喊,我也不知道她在喊什麽。
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跟着她跑出來,我記得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見太陽。太陽真的好亮,色彩好明亮,綠色、白色、黃色、紅色,噢噢,我記得還有音樂聲,烤肉的香氣。以及那群人臉上的表情。
太搞笑了,我當時覺得,真的很好笑,我忘記了去追她,反正很多人去追她,我實在笑得喘不過氣,笑死我了真的,我笑得趴在地上,有條狗一直在旁邊沖我吼,很多人把我圍起來,拽着我的衣服、頭發,手和腳把我扯起來,在一群人的包圍中,我也準确地找到我那面如土色的父親,被那女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後來你猜也能猜到了,什麽都沒有的男人,稀裏糊塗的也就死了。”
巴倫滿面笑意,不知道是講到的哪個部分讓他發笑。
安德烈把便當裏的肉挑到一邊,繼續吃。
巴倫把螞蟻一只只按死:“但其實很有趣的,其實從我內心來講,我是挺希望他們死掉的,我說我爸和我媽。我爸就不用說了,他活着只會給我添麻煩,過分廢物了,除了臉一無是處,不過也會老。我媽自從失憶後就已經不是她了,你不覺得嗎?其實真正的她早就死了,只剩殼而已,所以還不如早早了斷。她最後在病院的時候,偶爾想起來一些事情,那些醫生喝護士就歡天喜地地叫我來看,以為我會很高興,勸我繼續好好照顧她,檢查治療就是希望。我只覺得好笑,你不覺得嗎?他們又說我太冷漠,對她不聞不問,死掉的殼還有被照顧的意義嗎?她那些偶爾想起來的時候才最叫我惡心,仿佛看一個拙劣的垃圾試圖模仿我母親,真是惡心……”
安德烈停止了手,轉頭盯着巴倫:“……”
“一個枕頭是不夠的。”巴倫說,“醫院的枕頭質量太差,要用兩個,人到最後時刻的力氣很大,她也是。”
“……”
巴倫手下已經沒有活着的螞蟻了,他撥了撥土把它們埋掉,轉頭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安德烈:“你懂嗎,這是為了她的尊嚴。”
安德烈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巴倫攤攤手:“這還算是簡單的,誘導一個醉鬼說出一些話才比較難,他的抱怨太多,總是說不到重點。”
安德烈突然問:“你母親叫什麽名字?”
巴倫愣了一下,喉嚨動了動:“你問這個幹什麽?”
安德烈盯着他,又轉開臉,很平靜地回答:“我沒有見過我母親,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瑪莎。”巴倫說,“瑪莎·沃倫。”
安德烈便就這麽看着巴倫,伸伸手到月光下,又翻了下手掌,堂堂正正地沐浴在月光下。巴倫盯着他的動作,臉色一陣蒼白,他看着安德烈慢慢移出到月光下,半邊身子在光裏,再對上安德烈平靜的眼神,突然太陽穴跳了一下。
他笑起來,又惡狠狠的樣子,突然很激動,像條挑釁人打架的流浪狗:“哈,你這是什麽表情,把你刺激到了嗎,你連你媽都沒見過,還這麽多意見,戀母啊?”
安德烈仍舊面無表情,眨了下眼而已。
巴倫在陰影裏磨牙:“要說什麽嗎?說啊,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吧,你以為你的意見很重要吧,那你說吧,我給你個機會說,顯示一下你多高貴……”
于是安德烈平靜地說:“啧。”
巴倫便笑不出來了,想被重重地揍了一拳,他一瞬間僵了一下,接着表情變得更加扭曲。臉上泛出汗,話說得很快,噴出唾沫:“你以為你是誰。我發誓再不會讓任何人踩在我頭上,誰他媽也別想來教訓我。我現在有很多本事,都是他們活着的時候我做不到的……”
他沒有說完,因為安德烈沒有再聽,只是普普通通地站起來,普普通通地走了,巴倫試圖扯住他的衣服,他撲過去沒有抓到,手又幾乎伸到月光下,只好憤憤作罷,又爬了回去。
安德烈走遠了,巴倫仍舊在對着他的背影罵些什麽,但同時又随着月亮位置的變化,像只吸血鬼,再次抱住自己的手臂,往陰影裏縮了縮,一張憤恨的、年輕的臉藏在陰影裏,只有一陣罵罵咧咧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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