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獵巫-16
艾森看了一會兒他,掙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聳聳肩:“說吧。”
安德烈張張嘴,又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艾森只是滿不在乎地看着他,準備聽完跳下去。
“很晚了,要吃宵夜嗎?”
艾森眨巴了兩下眼睛,搖搖頭:“就說這個?”
“這個時間很适合吃宵夜。”
“……不吃,謝謝。”
安德烈沉默下來,他其實不清楚該說什麽,或者為什麽要說,但他的本能還是要求他,不要讓艾森死在自己面前。
“一定要跳嗎?”
“怎麽了?”
安德烈看他:“如果你一定要跳,我想我也阻止不了你。不過如果是因為讨厭和我解釋,覺得麻煩的話才要跳的話,那可以不用再解釋,我會當做一切都解釋通了。”
艾森不在意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死呢,你可以先離開,下一個艾森會回去找你,如果你希望,我找一個沒跟你剛才争執過的艾森好吧,這樣你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他也不會知道。”
“那你呢?”
艾森語氣平平:“我就死了啊,不然呢。”
安德烈擡頭看艾森年輕的臉,開口問:“為什麽把死說得這麽容易呢?”
艾森了然地點點頭:“你這種感情我曾經也有的啦,很多普通人也會有的,那是因為你們沒辦法體會這種龐大的‘群體’中的感覺,太關注個人的感覺、個人的得失,而忽視了自己本就屬于一個‘群’,其他艾森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這樣說來其實我并沒有死,我本就屬于群,群也是我,那麽每個人都是我。”艾森拍他的肩膀,“格局打開了。”
安德烈看着對面的人,伸手覆上艾森蓋在他身上的手:“那麽這個時刻呢,當下這個時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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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森把手抽回來:“你這變換參照系就沒什麽意思了。”
“所以你在酒吧為什麽要死?”安德烈又改口,“他,他為什麽要死?”
“不為什麽啊,受挫太多了吧,很煩惱,解決不了的煩惱。你們不是常說一句話,今天解決不了的事就留給明天?跟那個性質差不多吧,我也留給下一個我而已。”
“那現在為什麽要死?”
艾森皺着眉頭無語地攤手,有點委屈和不耐煩:“就很煩啊,你看我還在跟你說。我不喜歡剖析人生的,我是學物理的。”
“跟我聊天讓你很煩嗎?”
艾森愣了一下,偏開了眼神:“……倒也沒有,只是要解釋太多,就覺得很麻煩。”
“那個艾森‘受挫很多’,”安德烈越過艾森朝前走,走到天臺邊,坐了下來,“是因為沒人要‘愛’他嗎?”
艾森跟着他轉過身,看安德烈比自己還靠近天臺,長腿交疊着,正拿出煙盒磕出一根煙,叼在嘴裏,伸手把落下的散發撥在耳後。
艾森也走過去,坐在他旁邊:“倒也不是因為挫不挫折,只是沒必要覺得難受,實在難受總還可以死的嘛,艾森們都活得很簡單的。”
安德烈拿出打火機,吧嗒一聲打開蓋子,轉了下滑輪,點着了火,然後又吹滅,遞給艾森:“幫忙點個火吧。”
“自己不會點啊?”艾森雖然這麽說,還是接了過來,他轉了一下,沒點着,“這怎麽用啊?”
安德烈伸手握住他的手,陪着他一起點燃,然後把臉移過去就着火,點燃了煙。
點燃後安德烈吹出一口煙,悠悠地吐了出來,把煙拿在手裏看了看,遞給艾森:“你抽過煙嗎?”
“沒有。”艾森抱着手臂矜持地看着遞過來的煙,“這很不健康吧。”
安德烈笑了:“你都要死了你怕什麽?”
艾森看他一眼,接了過來,猶豫地放進嘴裏,試着抽了一口,安德烈在旁邊拖着下巴看他。
艾森慢慢地吸進又慢慢地吐出,皺着眉看了看眼,搖頭評價:“嗯,不喜歡。”
“是啊,你喜歡可樂。”安德烈笑眯眯看他。“你父親最愛雪茄,你連這種煙都不抽啊……”
艾森把煙按滅在身邊的臺子上。
安德烈懶洋洋地抱怨:“喂,你不要就給我啊……”
艾森轉頭看他:“拿新的吧,幹嘛遞來遞去,不衛生。”
“最後一根了啊……”
“那你明天再買咯,你今晚又不死。”
安德烈盯着他的側臉:“你今晚一定要死嗎?”
艾森沒有說話,轉了個身,朝向天臺的另一側,直面着幽深發藍的夜空,今晚天空雲很多,幾乎不見什麽星星,只有遠處的一白一銀兩座高塔巍然聳立,探照光掃過小鎮。艾森低頭看了眼腳下,地上商鋪的旗又小又密,看不真切,他腳下踩着一團空氣,烏鴉也從他腳下飛過。
這裏太高了。
他晃了晃腳,他有一些站在高樓的記憶,那是一些艾森或自殺或被殺或跳躍時空的選擇,他在記憶裏看到過無數從高樓往下看的畫面,通常那都意味着稍後躍下時撲面而來的風。
“你很在意是吧。”艾森問安德烈。“雖然你現在在勸我別死,但其實你很在意吧。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艾森。”
安德烈也轉過身面朝着樓外,他翻過來的時候晃了一下,艾森伸手扶住了他,才方便他坐下。
艾森又繼續說:“我知道,嗯……我大概知道吧。以前也有艾森是這樣的,向某個女孩兒保證下一個艾森也是一樣地愛她,但你真該看看她的表情,反正還在我記憶裏,那種陌生的、厭惡的表情,當然那個所謂的‘下一個艾森’也轉頭就走了,因為那又不是他,怎麽會替他去愛誰呢,不可能的嘛。”
“你談過戀愛啊?”
艾森瞥他一眼:“沒有,我死那麽頻繁那麽快,哪有時間啊。剛才那個已經是在一起最久的了,五天,五天耶,都拉手了哦!”
安德烈笑了一下。
艾森挑起眉:“你笑什麽?”
“沒什麽。”
艾森得意洋洋地笑起來:“所以我就說,你們都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好像你們有什麽了不起的,貪婪無度,自私自利,又百無一用,什麽都敢要,但其實也沒什麽本事。歸根結底還是你們過于看重‘自我’這個東西了。”
安德烈看他一眼,發現艾森又開始說“你們”了。
“我在想,是不是因為你死亡的過于頻繁,所以你才沒有長大。”
艾森不可思議地瞪圓了眼:“誰?我?我很幼稚嗎?”
安德烈點點頭。
“你把話說清楚,我哪裏幼稚?”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安德烈苦笑了一下,“只是我有時候看着你,會覺得自己在看一只……氣球。”
“啊?”
“輕飄飄的,即将要飛走但又不知道自己要飛到哪裏的,氣球。”
艾森撓了撓臉:“所以呢?”
“我想……”安德烈又強調,“只是我的個人想法,我自己會覺得,會不會因為你把一些沉重的東西抛掉了,所以落不到地上呢?”
艾森看着他,沒說話。
“你說你覺得我們太把自己看得重,可能因為我們吃了苦頭就想要點甜的,所以會争會搶會抱怨,會撒潑耍賴會一往無前,會卷進是是非非,會跳進紅塵洗不幹淨,越是掙不開就越理直氣壯,越理直氣壯就越要得多,你管這叫貪婪,我覺得做人嘛,不自量力地貪啊鬥啊或者想踩人一頭啊,都免不了的吧。”安德烈笑了笑,“覺得自己與衆不同,是人生的一大樂趣。”
艾森看了看他,搖搖頭:“我沒有這種樂趣。”
“如果你覺得自己和其他艾森不同,你就會懂這種樂趣了。”
“可問題是,每個艾森都是一樣的。”他想了想又補充,“也許有些微小的差別,以及個人感受的不同,在配置和功用上,我們毫無差別。”
安德烈朝他笑笑:“或許你願意活得久一點,你就會沉重一點。”
艾森繼續搖頭:“沉重就意味着痛苦,我不想搞那麽麻煩,我不想在我短暫的生命裏找罪受,我還是做開心事吧。神和人是不一樣的,我不是你們,不會像你們一樣患得患失,斤斤計較,小心翼翼,對着所謂‘生命價值’大發感慨又敝帚自珍,”他張開雙臂,“我會站得高一些再來看這些事情——頻繁的自我死亡不是一種犧牲,不是力量的代價——所謂神,本就是宇宙的一部分,我只是這個過程中最先融于世界的那一個,我本就屬于它。你不是我,你不懂。”
安德烈沒有明白一件事:“為什麽你總說你是神?是誰告訴你的嗎?”
“什麽?”
“總不能你某天醒來突然想,‘我好厲害,我是神’,然後就每天說自己是神吧?”
“……不可以嗎?”
安德烈看着他,好半天沒說話,艾森仿佛只是在等這場談話結束,他好跳下去。
于是安德烈轉身下了天臺圍欄,站到地上,艾森轉頭看他。
“好吧。你經歷了很多沒辦法跟別人講的事,也許不會有人理解你的感受,所以你要做什麽決定別人也不該插手,我也一樣。”安德烈抿了抿嘴,“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有個提議——既然我們相遇,既然此時此刻我在你身邊——那麽我還是想說,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你願意的話,希望你能給這個時刻發生的事一個機會,這個時刻睜開眼就看到我的你,這個時刻了解你的我,這個時刻的你和我相遇。我知道在你眼裏人類不過滄海一粟,連你自己也有數不勝數的替代品,時間在時時刻刻流逝,沒有未來可穿越也永不能回頭,宇宙裏對你是一片混亂與虛無,遑論意義與價值。但我是愚蠢狂妄群體中的一份子,就算世界視我為蝼蟻,但我也敢理直氣壯地宣稱這個時刻是獨一無二的,這個我和這個你是重要的。所以我邀請你留下來感受一下,來吃一些苦頭,背負一些沉重的東西,讓它們留在你身上。
自然,這是你的選擇,我當然也沒有能力幹涉你。只是如果你選擇留下來,起碼到我們離開這裏之前,我可以保證你不必一個人經歷那些或許不太愉快的事。等你決定要離開,到那時我也不會再阻攔你,給你徒增煩惱。
只是一個提議。”
艾森站起來,低頭看他:“為什麽你要這麽做?對你而言,不會有什麽差別的,我可以找一個三秒前的來,我保證不會有任何差別。”
安德烈笑了一下:“可你已經在了啊。”
艾森看着他,面無表情,也不說話。
“也因為……”安德烈舔舔嘴唇,“你是你父親的孩子,我果然還是不想看着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那又怎麽樣,你和他還有什麽糾纏嗎?”
“……雖然沒有,但我和你家,畢竟有過往。”
安德烈擡頭看艾森,看不清楚艾森的表情,他有些懷疑自己在這個時候該不該提起赫爾曼。
艾森站在高高的天臺邊緣,安德烈想他曾經一定無數次跳過高樓,才會站得如此氣定神閑。這會兒安德烈有些後悔,因為艾森有艾森的人生軌跡,他只憑自己的生活體驗說了什麽“沉重地活着”這些大道理,也許這根本就不适合艾森,也許這只會給艾森帶來更多的煩惱也未可知。
做人基本準則:不要幹涉他人的人生決定。
安德烈咂了下嘴,覺得自己說得多了。
于是他舉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好吧好吧。”他把手放下,“現在我轉過身,如果你要跳下去,我起碼不會聽到聲音,先說好,清理你屍體的事還是交給洛斯。”
說着他轉過頭,看着上來時的窄門,穿過窄門就是樓梯,下了樓梯就是房間,這條路很通順,但如果艾森覺得跳下去的路更通順,那艾森就會跳下去。安德烈會和下一個艾森在房間裏會面,也許樓下新生的艾森上樓會更快。
可是這個艾森怎麽辦呢……安德烈啧了一聲,說實在的,有些介意。
他背過身,不知道後面的艾森是不是已經轉身面朝街道,還是準備背着跳,他聽見風聲和烏鴉的叫聲。起風了,他縮了縮脖子,攏了下衣服,天氣冷了。
好吧好吧,下一個艾森也是艾森,好吧好吧,就當做一切照舊吧。
說真的這也太冷了,怎麽突然降溫了?艾森的手也沒有這個天氣涼。不過安德烈似乎也沒什麽立場要求艾森不要去死。
好吧好吧,安德烈低下頭,都一樣的,他人的事歸根結底和我無關,個人怎麽想不重要。
他低着頭,突然發現這雙鞋和西服,也是艾森交代帶過來的……好吧好吧,都一樣的,還是不要太鑽牛角尖,也許他覺得死亡很可哀,但艾森只覺得舒服也說不定。
他盯着地面,突然覺得身邊一陣熱度,艾森背着手,站在他側面,彎腰把臉湊到他低着的臉面前,向上看他,又問:“你說的夜宵還要去吃嗎?”
安德烈猛地轉頭,他沒有聽到人體砸到地面的聲音,也沒有聽到吵鬧聲,他轉過頭看,天空和風都沒有變化。
艾森聳聳肩:“我餓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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