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聖子惡童-2
死了十七次了。
十七次。
艾森坐在床邊,久久不能入睡,他手裏拿着一個別針,這是他做的,确切的說是之前的艾森做的,每個艾森都曾改造過它,讓它發揮出理想的功能。
這是一個頻率協調同步器,是艾森發明出來,試圖協調全部艾森的腦頻率波段的,艾森天真地想,只要所有艾森都想着一樣的事,那麽所有艾森就是“同一個”艾森。
自欺欺人。
艾森科學課成績很好,但教廷和普魯伊特神父并不在乎,他們希望艾森不要再掙紮了,盡快接受他就是厄瑞波斯這個事實。
這個事實意味着很多事。首先是無理由、永不停止的異生物的攻擊。随着他能力增強,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異生物來殺他或者折磨他,艾森不敢回家,因為那必然會給家人帶來噩運,也不敢跟誰走得過于親近,以免給他人帶來殺人之禍。上上一個艾森在教堂掃地上碰到了一個姐姐,她不過和艾森說了兩句話,艾森心情愉悅,還想要再見她一次。就是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照面,有什麽生物把她撕成了碎片拼在了艾森的床底,于是那個艾森就自殺了。它們會将他人救命時輸的血換成有艾滋病病毒的血,會藏在他人家裏吃掉幼童的腦子和肺,甚至會花很長的時間僞裝成情人和某人結下婚約只為靠婚姻逼死其人。很多很多生物,很多很多時間,統統來對付艾森,有的是招數,盡管這些被無辜波及到的人,不過只是認識艾森而已。
這是無可避免的,似乎他繼承了厄瑞波斯的力量,也繼承了一場戰争。對面千軍萬馬都在暗處,手段下作低劣,無所不用其極。
第二,是一次一次的自我死亡。艾森死了很多次,盡管他已經處處警惕,發明了很多工具來對付那些東西,但他不可能次次逃過,就總有死掉的時候。就是在這過程中,艾森發現教廷內部宣稱的厄瑞波斯的“不死之身”和“重生”,是個騙局。被拉到當下時點的艾森,手上會繼承刺青,這些艾森來自不同的過往時間點,靠得越近的記憶越全面,但即便如此,也不是同一個人。
這個艾森過來的時候,上一個艾森死在郵筒邊,吸血鬼們把鐵棒插滿他全身,渾身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假如把鐵棒都拔//出來,恐怕誰看到滿身的眼孔都會犯密集恐懼症。于是這個艾森找到那些藏起來的吸血鬼,殺了它們的族親,一路追殺到這支淵源的盡頭,一個早已經金盆洗手、在家煲羹做飯的中年男人,正在給他上初中的女兒講解一道題目。這個十三歲的小孩兒踹開他門的時候,男人和妻子女兒都吓壞了,她們什麽都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反抗,他求艾森放過妻女,艾森說“去死”,這吸血鬼便燃燒起來,女兒是半吸血鬼半人類,自然也不能留,艾森有微型炸彈,專門對付混種的,就把她炸掉,那媽媽就瘋了一樣地撲過來,但她是人類,沒什麽好管的,艾森就要走,但她畢竟成年人,力氣也大,拿起水果刀就要和艾森拼命。之後艾森就不知道了,普魯伊特神父讓教堂的人來處理後面的事情。
這樣一來,起碼五十年內這附近都不會再有吸血鬼。
但艾森總忘不掉前面的那個艾森,那張瀕死的臉,上一秒那個艾森還喜氣洋洋地要寄信,以為自己不過實實在在活了幾個月的生命充滿了意義,下一秒就幾乎被穿空,倒在一攤髒水上,嘴裏咕嘟嘟泛着血,眼睛也不閉,仿佛一只死魚,摔死在岸上。
而同行的教士則撲過來吻這個新生的艾森的鞋,因為他親眼見證了“重生”,相信了這是聖子,相信了這是神跡。他哭着笑,低聲念聖經,又唱頌歌,他撲過來的時候踩到了死掉的那個艾森的手指,把那節斷指徹底踩碎,但也并未轉頭看一眼。
新生的艾森晚上回到房間,只覺得頭暈目眩,他只活了幾個小時而已,但為什麽會産生如此多的痛苦?
後來他想他也許是所有活過的艾森中,最痛苦的那個,因為之前他從未記得有任何一個艾森像他一樣,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不停地用小刀劃他手指上的刺青,但總是去不掉。
死亡就像一聲悶雷,人們從他身邊匆匆經過,卻聽不到也無人在意,就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某個風雪夜暴斃街頭,但華燈依舊舞動,歡聲依舊蕩漾,在人群中無聲無息地死去。這個艾森就總是在想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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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伊特神父怎麽說的來着?
放開一點。
其實,下一個艾森說不定真的會做得更好。
那為什麽不去死呢?
艾森仍舊無法入睡,他的傷好得也很快,他很聰明,也很敏感,他卻總是想不通。
就這麽想要活下去嗎?
為什麽呢?
艾森想,每個艾森,死之前,大概都有那麽一會兒,是快樂的,像之前的那個,收到了他喜歡的人的心,上上個,和喜歡的人說過話,上上上個……
可這個艾森,只有痛苦,沒有歡樂。
他轉過頭,看到了皮爾丹送給他的項鏈。
第二天早起的時候,普魯伊特神父叫他過去,告訴他,後天準備了一個“重生儀式”,給教堂的人看一下,他們還沒有見過。
那個瞬間,有個念頭劃過艾森的腦海,他想,普魯伊特要殺了我。
随即,他抛開這個念頭。因為很明顯,這是事實。普魯伊特神父想通過這個,讓他逐漸意識到,什麽是不重要的。
普魯伊特神父問他:“可以嗎?”
艾森擡頭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普魯伊特神父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你在害怕嗎艾森?”
艾森仍舊一動不動。
“你的心理負擔太重了,”神父拍他的肩膀,“怎麽會如此沉重呢?”
艾森望着他。
神父用一只手握緊自己的十字架,另一只手拉着艾森,朝他笑了一下:“艾森,不要如此沉重,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安德烈·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從來沒有怪過你。”
艾森看了一會兒他,站起來:“好的,後天下午吧。”
原本,艾森想要趁這段時間給自己留下些什麽,因為他的身體一定會死掉,下一個會有新的身體,記憶也是一樣的,只有感受是不同的,只有感受是屬于他自己的。
可是他沒時間,因為有變形蟲來殺他。
等他處理完,已經到了重生儀式的當天。
普魯伊特神父說了這是個小型儀式,只有他們教堂的幾個神父和那幾個小孩兒教童會來看,地點就定在禱告廳。
艾森下樓的時候,教童們都嘻嘻哈哈地湊過來,很期待下午的重生儀式,他們給艾森揉肩送茶,叫他聖子。
艾森面無表情,也沒有接茶。
還有個上午,要做什麽呢,要開始嗎?
艾森想去河邊走走。
他剛走出門,皮爾丹就在後面叫他,又一路小跑地跟上來,跑過來的時候,臉紅紅的,跟在艾森身邊。
皮爾丹個子高,長得也比艾森壯,自告奮勇地走在艾森外側,偷瞟着艾森的臉色。
“艾森,你去哪裏呢?”
“河邊。”
“我能不能一起去?”
艾森沒有回話,他不是已經跟來了嗎。
于是皮爾丹便跟着一起來到河邊,一路上試圖找話效果都不太好,看起來艾森不太想說話。
艾森站在河邊,看了看綠油油的草地,湛藍的天空,樹上的小鳥在輕快地啼叫,微風拂人面。
這裏很好,就在這裏吧。
艾森轉頭看皮爾丹:“你很期待‘重生儀式’嗎?”
皮爾丹笑着點點頭:“所有人都很期待,因為你是……”他越說聲音越小,“是聖子。”
“可是在‘重生儀式’我會死的喔。”
皮爾丹唔了一聲:“但你也會活過來啊。”
艾森笑了:“我好想把我的痛苦分你一些。”
皮爾丹臉一紅,顯然會錯了意:“只要能幫你的話,我願意。”
艾森笑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從口袋裏掏出皮爾丹送他的貼頸項鏈,戴到了脖子上,然後他攤攤手,問皮爾丹:“你是不是喜歡我?”
艾森兩個星期前剪了很短的金色短發,更顯出他白皙,他五官精致,嘴唇紅潤,長了一張脾氣不好但迷人的臉,風把他身上的黑色襯衫吹得緊貼在身上,他整個人穿一身黑,靴子倒是張揚,只有潔白的脖頸上,戴着皮爾丹送的項圈。
皮爾丹擡頭看,就看到這樣的艾森,于是他下意識地點頭,點了一半又發現他不應該,便硬生生挺住。
艾森說:“你叫他們去克魯納街道等我吧,我等下過去。”
“好,”皮爾丹低頭發短信給他們,“要去買什麽東西嗎?那裏是最繁華的街道了。”
艾森卻問:“要不要和我接吻?”
皮爾丹一驚,猛地擡頭,不敢相信地張張眼睛:“現在嗎?”
艾森還在問:“和我,這個我。”
皮爾丹握緊雙拳,臉紅着點點頭。
艾森說:“好。”又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皮爾丹鼓起勇氣,再次點了點頭。
艾森說:“好。”
然後他伸手按下了項圈中間的鑽石。
項圈內部“嘩”地一聲,彈出一圈密密麻麻的刀片,插進艾森的脖子,同時側面的刀面開始橫切,将要把頭顱切掉,血液橫濺出來,有些甚至噴到了皮爾丹臉上。
皮爾丹愣了兩秒,放聲尖叫,他癱坐在地上,渾身發着抖,手腳并用地向後爬,邊爬邊喊救命。
而在剛才艾森站的位置,來了一個新的艾森。
皮爾丹顫抖着回頭望,這個新來的低頭看正在死的那個,歪歪頭問他:“你怎麽還沒死?”然後蹲下來看了看,“哦,刀片位置沒調好。”
新來的盯着刀片從一邊劃到另一邊,搖了搖頭:“我覺得我也不行,可能要下一個。不過放心,把這些殺完,總會有能活下去的。所謂物競天擇,适者生存。”
皮爾丹不是個傻子,他已經看到了,他已經明白了,不是重生,不是死了後複活,是另一個,是新的一個,是分//身或者克隆,是別的……他已經快瘋了。
新艾森拎着舊艾森的頭站起來,走到皮爾丹面前,遞給他:“接吻吧。”
皮爾丹渾身發抖,眼淚吓了出來,他驚慌地搖頭,撐着身子往後逃。
艾森一腳踩在他的肩膀:“快點。”
皮爾丹掙不脫,動彈不得,面前艾森眼神兇狠惡毒,什麽都做得出來。
于是皮爾丹撐着自己稍稍前移,強忍不适,湊到了舊艾森的頭顱面前,他擡眼看了一眼新艾森,新艾森啧了一聲。
皮爾丹心下一橫,湊上去快速地親了一下舊艾森的嘴唇,接着便轉頭趴在地上嘔吐起來。
新艾森把項鏈拽下來,甩開了手裏的頭顱,在皮爾丹面前晃了晃這條項鏈:“我改裝的,很好用。”
“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皮爾丹在地上發抖,“我沒有傷害過你……你是聖子……”
“誰知道呢,也不為什麽吧。”艾森看着他,聳了聳肩,“不過我可不完全是聖子,我是壞小孩,否則一開始我就不會為教廷工作。”
艾森繞過皮爾丹,大步朝克魯納街道走去,他調整好刀片的位置,戴回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等艾森的身影出現在波克他們眼中的時候,幾個教童伸長了手臂向艾森示意,等着艾森走過來。
波克突然拉住旁邊的小孩:“你看他身後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地上?”
孩子們一起看過去。
“地上躺着什麽人嗎?”“誰不近視,看看是什麽人?”“好像是……艾森。”“他不是正走過來嗎,怎麽會躺地上?”“不,我也覺得,好像是艾森……”“那麽多都是艾森嗎,開什麽玩笑?”
艾森走進街口,回頭看了一眼,地上零零散散躺着些剛死掉的他,而刀片已經被調整到最佳的位置,可以迅速地切掉頭了。
有人看到這一路上地上的屍體,尖叫聲從後方傳來。
艾森扪心自問,這個艾森有覺得好一些了嗎?
沒有。
于是他按下鑽石,再來一次。
這個艾森也倒在街口。
新的艾森站起來,聽見後面的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就煩。隔壁的商店正在放Josh Homme版本的《Restless》,要是能放大一些,就能蓋住尖叫聲了。
艾森掏出他的別針,雖然這玩意兒不能讓艾森們同步,但是同步個音樂還是不成問題的。他打開開關,整條街道的音響都開始匹配這家商店的播放器,不一會兒,這裏響起震天的音樂聲,完完全全地蓋住了越來越大的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艾森搓搓手,好的,來吧。
他按下鑽石。
從街頭,走到街尾,尖叫聲音樂聲混成一片,人們看着堆滿整條街道的同一張臉的屍體吓得發瘋,有人暈倒在地,有人捂着臉躲到角落,有人以為這是怪物便拎起槍對着地上的屍體掃射,有人開槍殺了艾森,不過也只是帶來了新的艾森。幾個教童哭的哭,喊的喊,暈的暈,瘋的瘋,只有波克盯着地上的屍體,喃喃自語,因為他發現,每件衣服都好貴,這是可以複制的嗎。
從街頭,到街尾,人們開始逃竄,進而開始踩踏,由艾森引起的騷動,蔓延到人和人之間,因為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所以自衛占據上風,逐漸地,地上的血已不僅僅是艾森的。有人擔心街上有怪物,就試圖躲進店鋪,但商家則想盡早關門,雙方僵持後又動手,燒雜搶奪自此始;有人趁機走向積怨已久之家,混亂中尋仇洩憤,脫下人的皮;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每每在騷亂将靜時幾個火瓶砸過去,再引一陣亂,什麽也不為,就為了快活。
從街頭,到街尾,這狂亂的叫聲,這瘋癫的人類,這崩潰的哭喊。
普魯伊特神父走近艾森的時候,艾森正站在高樓頂朝下看,地面的馬路上鋪滿了他的屍體,人們在互相攻擊,店面燒着火,艾森一腳踩在地面,一腳踩在高臺,手裏拿着那條項鏈。
神父開口:“艾森。”
艾森轉過頭,笑容滿臉,眼神亮晶晶,揮了一下手臂:“你好神父,喜歡嗎?”
普魯伊特想了想,這是他帶艾森離開家後,第一次見到艾森笑。
他向艾森伸出手,艾森朝後仰仰頭,沒讓他碰到,咧開嘴笑:“新規矩,所有人都不準碰我。”
“你給教廷添了很多麻煩。”
艾森笑起來,攤攤手:“長遠來看,我解決了很多麻煩,以後的艾森,大概率都會像我一樣,輕松愉快。”
他把項鏈抛到空中,又接住,低頭看街道:“你喜歡這首歌嗎?我喜歡背景音樂,以前安莉也說有背景樂會很好玩。這同步器雖然好用,但畢竟不是背景樂專用,還是改進一下吧……”
神父看他:“你休息吧,教廷會處理的。”
艾森把手插進口袋:“好哦,回見啦神父。”
他把項鏈扔掉,站上高臺,縱身一躍。
神父撲到高臺邊看,只看見一團模糊的肉。
随後那旁邊出來了一個新的艾森,一個還沒有上樓的艾森,看了眼地上的屍體,笑了笑,擡頭朝神父招了招手,吹着口哨離開了。
普魯伊特轉頭叫來副手。
“告知梵蒂岡,厄瑞波斯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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