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聖子惡童-1
他對着鏡子扣紐扣,盯着自己死氣沉沉的臉,突然想到,他已經死過十七次了。
一次、兩次、三次……十六次、十七次。
他在腦海裏認真數了一遍死去時屍體的模樣,确确實實是十七種。
他一年前跟着普魯伊特神父去羅馬,見到主教,在主教身邊留了一段時間,闖了禍,于是他們說,先讓他去美國,去斯克蘭頓的教區,和其他孩子一起學習,等時機成熟後,再回羅馬,又叮囑普魯伊特神父看護好他,因為他只聽普魯伊特的話。
于是他跟着普魯伊特神父來到了斯克蘭頓。
在斯克蘭頓他死了十五次。
他下樓的時候,其他七八個教童們正在打打鬧鬧做些零活,都是十二三歲的年紀,抓到時間就要嘻嘻哈哈地鬧兩句。
他們看見他,都放下手裏的零活,朝他好奇地望過來。
四個月了,他們總還是這麽好奇。
艾森抱着手臂坐下來,他不想去擦燭臺,也不想去掃地,他最近什麽都不想幹。
他們便圍上來。
一個金發的男孩兒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前幾天死掉了嗎?”
艾森還沒有回答,一個高個子的黑發男孩兒便先開口回答:“你在說什麽,他不會死的,他會重生。”他眼睛亮閃閃地看着艾森,“對吧?重生了,因為是神跡啊。”
他們叽叽喳喳地吵起來,有個穿着邋遢的男孩兒伸手摸了摸他的衣領,慨嘆了一句:“好貴啊。”
這男孩兒叫波克,被大家嫌棄地看了一眼,擠去了後面,但還在豔羨地看着艾森的衣服。盡管都是教會衣服的款式,但艾森的家裏,總會單獨去做,做好了送來給艾森,當然用的是最好的面料,最昂貴的手藝。
“好了好了,別鬧他了。”有個高個子男孩兒從窗外翻進來,整了整衣服,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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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皮爾丹,是這群孩子中年級最大的,已經15歲了,和其他的教童不一樣,他已經開始學着抽煙,聽說還喝過酒,所以在孩子中很有威望。
但是其他教童不樂意,他們叽叽喳喳地讨論,又湊到艾森身邊,其中一個突然說:“艾森,我們還沒有見過你死哎。”
艾森偏過頭看了他一眼。
孩子們都安靜下來,看着艾森。
艾森一言不發。
皮爾丹見沒有人說話,便出來打圓場,他坐在艾森的旁邊,幫他擋住其他孩子:“艾森只會在重要的事情上重生的,其他……”
“不過是重生嘛。”一個又摟住艾森的手臂,“對艾森來說很簡單的啊,畢竟他可是厄瑞波斯。”
皮爾丹搖頭:“那死的時候也很痛的吧。”
波克也探過頭:“我們都沒有見過,要不然艾森,你讓我們看看,以後你的清掃任務我們幫你做?”
其他孩子們也紛紛同意,積極響應。
“我幫你打掃房間!”“我幫你洗衣服!”“我幫你做功課!”……
艾森仍舊一言不發。
孩子們安靜下來,面面相觑。
普魯伊特神父經過門,沒有走進來,只是叫了艾森:“準備出發了。”
艾森聞言站起來,孩子們的眼睛巴巴地跟着他,但艾森只是轉身走掉了。
皮爾丹連忙跟上去,還不忘教訓他們:“少管那麽多,以後肯定有機會看到的。”說着已經小步快走到了艾森的身邊。
艾森瞥了他一眼:“幹什麽?”
皮爾丹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停下了腳步,準備說些什麽,但艾森沒有停步,他只好伸手拉住艾森。
艾森有些不耐煩了:“幹什麽。”
皮爾丹從背包裏翻出了一個盒子,猶豫了一下,遞給艾森。
艾森沒有接:“首飾?”
“是我姨媽從巴黎帶回來的,她前段時間結婚,請人做一些珠寶,我也讓她幫忙一起訂做了一個……”他朝前伸伸,“因為是你的生日……”
“哦……”艾森想了想,說起來他爸也說要過來一趟。
艾森伸手接過來:“謝謝。”
他打開,裏面是一條黑色的Choker,兩指寬,中間有顆發着一點紅的鑽石。
皮爾丹不好意思地撓撓鼻子:“是血鑽。”
“哦。”艾森不太喜歡,收了起來,準備去找神父,但皮爾丹又留住他。
“你不試一下嗎?”
艾森擡頭看他:“我現在沒有時間。”
皮爾丹讪笑兩聲:“也是,好的,那回頭見。”
艾森點點頭,朝門口走去。
門口已經停了一輛布加迪的老爺車,普魯伊特神父已經在裏面了。
艾森拉開車門,坐在他旁邊,随手把首飾盒放在身邊。
普魯伊特轉頭看他:“吃飯了嗎?”
艾森頭也沒動:“沒有,不餓。”
普魯伊特看看他,轉回頭:“那回來的時候吃吧。”他拍拍前椅子,示意司機可以走了。
***
艾森走進醫生辦公室的時候,對面坐着的醫生很快地站起來,沖他和善地微笑,伸出手來:“很久不見,艾森。”
艾森在他對面坐下:“兩個星期,醫生。”
醫生對于艾森沒有和他握手這件事接受良好,和普魯伊特打了個招呼,便關上了門,房間裏只剩他和艾森兩個人。
“艾森,你不用叫我醫生,我姓布萊克,我的朋友們會叫我老布。”他圓圓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寬厚的笑容。
艾森沒有回話。
醫生把之前就準備好的茶推給他:“很高興見到你,我想神父已經告訴你我們要做什麽了。你喜歡哪種方式呢?畫圖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也能讓你放松一些,你想試試畫些圖嗎?”
艾森看了一眼茶:“心理測評啊。不用畫圖,可以直接問。”
“那我們就随意地聊一下。”醫生把糖漿也推給他,“哦,你剪頭發了?”
艾森擡起頭盯着醫生,沒有說話。
“剪得這麽短啊……”醫生笑着看他,“之前沒有這麽短的。”
“你說之前的艾森們嗎?”
醫生喝了口茶,朝他安撫地笑笑:“為什麽要剪頭發呢?”
艾森挑釁地看着醫生:“想剪就剪了,不可以嗎?”
“你還做別的什麽了嗎?”
艾森沒有回答。
“你喜歡什麽飲料,下次你來我準備給你。”醫生把桌上的測評表收起來,“教廷也有教廷的擔心,距你幾乎毀掉羅馬也才過去半年多而已。”
“太誇張了。”
醫生手裏動作停下來,擡頭看他:“你招了殺戮天使,起了整個國家地下的屍與邪靈,一夜之間……”醫生的話剎在這裏,又說,“還好普魯伊特神父最終還是說服了你,也算圓滿解決,而且因為在晚上,所以也沒有造成不可逆轉的騷亂。”
艾森冷笑了一下,轉開頭。
“艾森們第一次來見我總是這樣的。”醫生把臺燈扭亮了一些,“盡管預先告知了我的名字,也只稱呼我‘醫生’,從不喝茶,不做為少年準備的測評,選擇談話。每個都是這樣,其實沒有差別……”
艾森擡起眼瞪向他。
醫生繼續說:“但總有些微秒的不同。比如你的短發,這太短了。你知道的吧,上一個艾森想要去掉食指的刺青,當然也有艾森想要在身上留下刺青……如此種種。艾森們,通過一些小事,來彰顯存在感,來體現自己在艾森中與衆不同。”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盡管在外人眼裏,你們都是一模一樣的,但事實上,你們每個都有獨立的自我意識。也就是說,你們都是個體。”醫生十指合攏,收起笑容,“教廷告訴我,厄瑞波斯可以重生,其實不是的吧?艾森,你只是死掉了,然後用新的替代,對嗎?”
艾森瞪圓了眼睛,向後掙去,他試圖起身,但手一直發抖。
醫生靠近他:“請冷靜,教廷也同樣告訴我,要幫助你認識使命。我想他們說的使命,是要你接受這個吧。”醫生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沉靜地望着他,“艾森,從我見到前幾個你開始,我就在思考,我想這不是一件好事,這不是重生。所以我想聽你說,這是你選擇的嗎?”
艾森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眼神不像是恐懼,但确實燒着些什麽東西。
醫生以為艾森在思考他的問題,便試圖進一步讓他放松:“艾森,對我你可以直接一些沒有關系,如果确有需要,我可以為你與教廷周旋……”
艾森突然伸出手,握住醫生:“布萊克,聽我說。”
醫生愣了一下。
“你繼續和教堂修女出軌的話,會被她弟弟殺掉。”艾森看進他眼睛,“明晚十一點,下溪街,第三個路口,一槍爆頭。教廷也罩不住你。”
醫生盯着這年輕孩子的臉,愣了一會兒,慢慢地放開手,走回座位,坐了下來。
艾森站起身,拂了拂剛才醫生碰過的衣袖:“是什麽讓你覺得,你能拯救任何人?”他轉身去開門,自言自語,“普通人。”
普魯伊特沒有坐在等候室,只是筆直地站在牆邊,盡管他不過三十歲出頭,但卻一如既往地如同一顆沉默苦修的老樹,聽到響動轉過頭,把手臂裏挂着的艾森的外套遞給他。
“等我一下。”
艾森點點頭,坐在了會客室。
“怎麽樣?”
布萊克搓了搓臉:“更嚴重了。”
“他不會無緣無故攻擊人的。”
“他會,那只是他性格的一部分。神父,你得清楚,他是人,不管你們怎麽說他是神,他真的就只是個人,而且還是個小孩子。”醫生把資料放在手邊,“另外,比起他長出自己的性格,現在有個更嚴重的問題。”
“什麽?”
“從上上一個艾森我就有一些預感,我想艾森,可能有一些抑郁的傾向。”
神父眨了幾下眼,才問道:“什麽是抑郁?”
“我有些資料可以給你看,但是,針對艾森的情況,我想你需要和他聊聊。”
“他想要的答案上帝都早已傳給世人了,他只需要多學習神谕……”
醫生打斷他:“讀《聖經》沒有用的,我想說的是,他的自我意識會逐漸加強,但他對生死的界限甚為模糊,發生他身上的事,他可能無法理解,他需要一個答案。”
神父盯着醫生,沒有說話。
醫生只好坦白地講:“我想,他知道自己不是在重生,只是死掉了而已。”
神父這才多看了他幾眼,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所以呢,死掉又怎麽樣?”
醫生張了張口,一時不知該作何回應。
“我猜……”他猶豫了一下,“人都不想死吧。尤其是他的死亡,幾乎就像……”
神父沉默地看他,等他說話。
醫生想了想,才說:“毫無響聲的死亡,從來沒有存在過。”
“厄瑞波斯不該在意這些問題。”
“所以我才說,他只是人而已。”
“他只是人,那就遠遠不夠。”
神父認為談話應該到此結束,便起身和醫生道別。
他出門去會客室叫艾森,那邊艾森聽到他的聲音,也只是毫無生機地站起來,跟在他身後,朝門口的車走去。
“要吃什麽?”
“不餓,不想吃。”
普魯伊特轉頭看他:“昨天晚上吃飯了嗎?”
“吃了。”
因為普魯伊特知道他沒有吃,也就知道他在撒謊。
“艾森,等下去我辦公室吧。”
“嗯。”
等艾森坐在普魯伊特辦公桌對面的時候,普魯伊特便問的直截了當。
“你最近怎麽樣?”
“平常一樣。”
“我聽說本區的教士們還沒有見過‘重生’,你想讓他們看看嗎?”
艾森擡起眼看他,沒有回答。
“你同意嗎?”
艾森仍舊沒有出聲。
“你在害怕什麽?怕死嗎?”
艾森咬了咬牙。
“你覺得你是一個與衆不同的‘艾森’是嗎?”
艾森盯着他。
“為什麽會這樣想?”
艾森緊握雙拳,但仍舊保持沉默。
普魯伊特的聲音更加嚴肅,重複了一遍問題:“為什麽會這樣想?”
“那天,”艾森喉嚨滾動了一下,才開口,“有個女孩兒給我寫了一封信——不是我,是上一個艾森。那晚他很激動,我記得他喜歡她,因為他當晚沒有入睡,寫了一晚上的回信,用完了墨水,熬枯了一盞燈,把信放在了衣服口袋裏,第二天要給她。
但是他第二天死了。所以那封信在我手裏。我再看到那封信,他寫的那些充滿情感的語句,什麽她讓他的生命有了意義,她讓他成為不一樣的人,我記得……我記得他是真心寫出來的,剖心置腹,情真意切,我記得是有這種感覺的。
……但我感覺不到。
所以我見到她,她問我,我沒什麽要說的,她便一直哭,一直哭。我記得我和她相見過的地方,我記得和她打過交道的大事小事,可是這些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意義。
我不理解。”
普魯伊特看他:“就為這個?”
“而且如果是‘重生’,我應該會先經歷死亡,然後再是醒來吧。”艾森搖頭,“我沒有經歷過。”
普魯伊特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才開口問道:“艾森,你花了很多時間想這些嗎?”
“……還有一些別的事情。”
“你得出了什麽結論?”
艾森盯着神父的眼睛:“所謂重生,就是要我去死。”
“然後呢,你有什麽問題嗎?”
艾森不說話了。
“我想你把注意力放在了一些細小的事情上,一個兩個人,一件兩件事,占據了太多注意力。”普魯伊特仍舊平靜地看着他,“假如你帶來一個五分鐘前的艾森,你們面對面,但只有一個能活下來,給你個選擇,你會選擇讓他死,還是自己死?”
艾森幹咽了一下。
“當然,你知道你們同時存在會發生什麽,時間線坍塌你們都會死。一個想要活的願望,會傳染給所有艾森,到那時,怎麽辦?”
艾森回答不出來。
“成為神的要點在于……”
艾森插嘴打斷:“我不是神。”
“但這是你正在走的路,你并沒有真正選擇的機會不是嗎。”普魯伊特手中握着十字架,每次他給艾森講些什麽的時候,都握十字架握得特別緊,“從小,那些東西就不放過你。在和它們交手的經歷中,它們偷走你的記憶,篡改你的生活,殺你的朋友,把你拖進地獄,為了不讓你死吊着你的命折磨你,那麽多的艾森死在它們手裏,如果你也不放過你自己,那要怎麽辦呢?”
“我……”
“不要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纏人的情與愛上,你面對的世界殘酷又動蕩,你需要知道自己該如何存在。”
艾森咬咬牙:“也許下一個艾森會做得更好。”
“也許吧。”普魯伊特把十字架挂回脖子上,“你要放得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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