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驅魔-9
艾森跟着安德烈,在滿場變幻的燈光下,從舞池中擠過,從卡座區經過,走到吧臺,在高腳凳上坐下。
費爾南多遠望見安德烈帶着個年輕人走來,就停下擦酒杯的手,看着兩人暧昧地笑,直到他們坐下。他像只禿鹫一樣盯着艾森,嘴上卻在問安德烈:“還是檸檬水?”
安德烈沒出聲,好笑地看着費爾南多目光灼灼地盯向艾森。費爾南多只當安德烈已經回答,彎彎腰朝吧臺那邊的艾森靠,語氣輕佻:“你呢,甜心?你想要喝點什麽?”
艾森嫌棄地聽着這個稱呼:“你剛叫我什麽?”
摸奶貓碰到一手刺,費爾南多便有些驚,他瞥了一眼安德烈,安德烈笑眯眯地給自己點煙,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然後安德烈大約是良心發現,把費爾南多從艾森的眼神下拉出來:“這是我繼子,艾森。”
“前。”艾森強調,“前繼子。”費爾南多聞言看着安德烈笑,又聽見艾森繼續說:“另外,我要可樂,謝謝。”
費爾南多轉頭看艾森,艾森已經不瞪他了,正在打量這個酒吧,甚至臉上還有幾分天真的模樣。剛被紮了一手刺的費爾南多聽見這聲“謝謝”,向來看人很準的他一時間竟然摸不準這位艾森的性格。他打了個響指,招來旁邊的酒保,交代道:“這位還是檸檬水,然後,”他看了一眼艾森,“給這位小王子一杯可樂。”
酒保猶豫了一下,安德烈朝他攤攤手:“體諒一下,孩子小時候家教嚴,不給喝可樂。”
費爾南多彎下腰湊近安德烈,把他嘴裏的煙抽出來,按滅:“不準抽。在酒吧不點酒,那就不準你抽煙。”
安德烈笑了下:“跟我撒嬌啊?”
“少廢話。”費爾南多朝艾森望一眼,确認艾森沒在看這邊,就壓壓聲音,“說實話,他是誰?”
“前繼子,是實話。”安德烈又拿出一根煙。
費爾南多再次從他手裏把煙拿走:“扯什麽,他完完全全就是你喜歡的類型,說實話,你不能騙我。”
“我的老天……”安德烈試圖去費爾南多手裏夠那支煙,煙卻被費爾南多一個扭身扔進了垃圾桶,安德烈放棄了,他糾正道,“我不喜歡這種類型。”
費爾南多湊得更近,作勢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按住安德烈的手背:“少來,就是這種,個子高,臉蛋好,身條順,年輕氣盛,幹淨兇猛。他剛才看我一眼,我好像被一頭野豹盯着,”說到這裏費爾南多迅速瞥了一眼艾森,壓低了聲音在安德烈耳邊說,“濕了。”
安德烈翻手蓋在費爾南多手上,輕輕地說:“你看,就是這種話,你絕對不能當着他的面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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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什麽?他做什麽的?還在上學嗎?”
“我是神父。”
費爾南多一個激靈,他看向艾森,後者正平靜地看過來,問道:“還有什麽你想知道的?”
盡管艾森眼神平和,但費爾南多還是讪笑着沒有出聲,他覺得艾森不是個好招惹的人。
這位年輕的神父身上散發着強烈的隔閡,看起來格格不入。一般說來,這個年紀的人都輕佻魯莽、不計後果,艾森也有這種特征,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東西。也許是職業的強規範約束,賦予了他疏遠世人的氣質和某種自上而下恩賜的關懷,比如現在他平和地問費爾南多,似乎準備好回答費爾南多可能因為“神父”這一職業提出的任何提問,包容開放得完全不是剛才任性的樣子,但仍舊高高在上。
于是艾森身上混雜着性格裏帶來的惡劣、輕佻,以及職業帶來的疏世和高姿态,矛盾地揉在一起。費爾南多此時此刻只有一個想法,這種複雜的氣質意味着艾森是個麻煩。
如果是個不經情//事的青澀守戒者,在成年的門檻張望,欲說還羞,欲拒還迎,那還好說,成年人逗一逗處男是件有趣的事,如同招貓逗狗般你來我往,這些逗弄最後都會變成一段露水,随時間在年輕人往後的人生中蒸發。但艾森顯然不同,他的眼神天生幽深卻毫不設防,好像哪怕用指甲劃一下似乎都會在他的生命裏留下痕跡,但那沉沉的目光又讓人心悸,好像無論是什麽樣的痕跡都不過是他的一場歷練,練後也許是高山崩裂,也可能是春雨潤地,無從得知。
總而言之,艾森處于成長期,內心也極度不平靜。任誰看都知道,這是個還沒長成的年輕人,正在被世界塑型,不知與自我達成和解時,是選擇了什麽樣的道路,成為了什麽樣的人。
人生信條是不招惹麻煩的費爾南多把送來的可樂放在艾森面前,把檸檬水放在安德烈手邊,和安德烈對視一眼,這一眼他就明白,起碼在“艾森會是個麻煩”這件事上,他們兩個人達成了共識。随後費爾南多轉身離開。
艾森很困惑,轉頭問安德烈:“他怎麽走了,不問了嗎?”
安德烈聳聳肩膀,提醒艾森打起精神:“好了,現在看看,有沒有你想去搭話的?”
艾森的眼睛從左掃向右,從角落的桌子看到吧臺,被他眼神掃過的人裏,有些對他有興趣的早已注意到他,在他看過來的時候,佯裝舉杯,調整出合适的側臉,笑出優美的弧度。
艾森像個沒有感情的探測儀,掃了半場,喝了口可樂:“沒有。”
安德烈按住他的手臂:“再看一遍。”
于是艾森再掃一遍。
在兩點鐘方向,吧臺的另一側,艾森的目光停了下來。
安德烈贊嘆:“眼光不錯。”
那位女士穿了件寶藍色的緊身裙,在高腳凳的一側露出交疊的長腿,和銀白色的高跟鞋,一只鞋的挂扣解開,鞋挂在她腳上晃,懶散地撐着手臂,手裏夾着一根細煙,正在撩起卷發,放到肩的另一側,然後喝了口酒,感受到了艾森如同探照燈一般的目光,看了過來。只是看過來。
艾森盯着她,她也盯着艾森。
安德烈問:“你喜歡她?”
艾森沒有回答。
她彈煙灰的姿勢很特別,她把煙從口中拿出,翻了下手腕,手心朝上,湊到煙灰缸上彈了彈,這是個很不方便的姿勢,她的手腕向上仰起,彎出一道難以言喻的曲線。
艾森站起來:“她挺好的。”他轉頭看安德烈,安德烈朝他舉杯:“去吧。你打算用什麽開場白?”
“什麽開場白,”艾森氣勢頗盛,“就直接說啊。”
接着艾森雄赳赳氣昂昂地朝她走去,安德烈看着他的背影痛飲一杯檸檬水,費爾南多像條魚一樣溜過來:“他好自信啊……”
“我也很難理解啊。”
就在他們兩人困惑之際,艾森已經走到了她的旁邊,開口問:“我能坐在這裏嗎?”
安德烈和費爾南多仿佛在看實況轉播,這會兒煙也不抽了,湊在一起進行點評。
費爾南多辛辣點評:“太粗魯,首先應該問‘這裏有沒有人’。”
安德烈搖頭:“太生硬了,場面氛圍一點都不活潑。”
女人朝他笑笑,眼神不經意地上下一掃,大概心裏有數,矜持地點了下頭:“請。”
艾森坐下,女人抽了口煙,透過煙霧看他。
他說:“我叫艾森。”
她笑:“嗨,艾森。”又問,“你第一次來這裏?”
艾森點了下頭。
她看着艾森,把酒單推過去:“喜歡什麽酒?”
艾森很乖地對着酒單看了看,然後回答:“想喝可樂。”
女人有一秒的驚訝,又馬上朝他笑笑,夾着香煙的手蓋在酒單上,湊近他問:“你不會未成年吧。”
艾森轉頭盯着她:“我像未成年嗎?”
他們距離很近,艾森可以聞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像是九月晚熟香豔的大麗花,女人也可以看進他的眼睛,像望進平原上遠處将來不來的風暴。他們對視了幾秒,她退開,招招手為艾森點可樂。
點評團中,安德烈很樂觀,女人是個好人,在談話裏已經盡了所能照顧新手;費爾南多則在一旁唱衰,女人連自己的名字都沒說,明顯是怕纏郎。
那邊氛圍還算不錯,艾森正在問女人的名字,女人沒有講,她換了一條腿翹起,朝旁邊吐出口煙又轉回來:“不如你猜猜?”
“名字沒辦法猜的啦。”艾森攤攤手,“不如我猜點別的。”
她托着下巴:“哦,比如呢?”
“白羊座。”
她笑起來:“如果我說不是呢?”
艾森自信滿滿:“不可能的,一定是。”
“這麽自信,”她終于看起來放松了很多,“你一定很年輕。”
艾森笑起來,朝女人靠了靠,“那就請多多關照,拜托啦,姐姐。”
點評團頓時大驚,主要是費爾南多,他瞠目結舌,轉頭看安德烈:“這小子居然會撒嬌?”
安德烈淡定地喝水:“艾森大概讓任何人對他有好感,一分鐘之久。”
費爾南多越發贊嘆,他看着艾森和人調笑,覺得這小子還是有點本事,雖然這場相交由女方主導,聊什麽,距離保持多少,都是女方說了算,但艾森運氣不錯,初見面說不定就是一段好情緣。比如女人袒露的脖頸和艾森的碎發,融在一起的時候怎麽看都是好事在途。
女人似乎被這聲“姐姐”逗笑了,她開啓了下一階段,她熄滅了煙,手若有若無地碰艾森的手臂,她坐得更靠前,肩膀有意無意地蹭到艾森的胸膛,順便送香氣到艾森肺腑。一般來講照她的經驗,這會兒多數男人早已意亂情迷,以為得手從而交出控制權,接下來才更方便她主導。
于是她換了語調,變得軟糯一些,她朝上看艾森,問他:“不如告訴我,你怎麽猜我的星座?”
艾森放下可樂:“哦,我能看到人們一段時間的過去和一段時間的未來。”
她配合着笑:“好神奇,你是巫師嗎?”
“不是。”艾森看她,“我基本上算是神。”
說實話,她有點想翻白眼,但她和艾森打交道也不是為了找靈魂伴侶的,于是她又配合地笑了笑:“好吧,既然你說是。”
艾森歪歪頭:“你不信我啊?”
女人攤攤手,從艾森身邊退了退,她願意配合不代表她能容忍,但她仍舊保持禮貌的笑:“猜星座,正确的概率十二分之一,不算太低。”
艾森盯着她:“4月2日,對吧?”
她愣了一下。
“你是個服裝設計師,出生于墨西哥,巴黎上學,南非工作,來這裏度假,因為在迪爾遜山莊有棟度假小別墅,是父母唯一的遺産。”
“什……”
“結過兩次婚,第一個男人卷走了你的錢,第二個沒有卷走你的錢,但帶走了你們的女兒,因為你以前有酗酒問題。你很想她,她現在不叫安娜了,他給她改了名字,她走的時候三歲,我想她應該不記得你了。”
“你是什麽人!”女人壓低聲音,伸手抓住艾森的衣領,指甲劃破了艾森的皮膚,血把她黑色的指甲染紅。
艾森平靜地看她:“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我和你們站在同一邊。大概。”
女人僵了一下,突然間不知道要作何反應,她失手打翻了酒杯,杯裏的龍舌蘭灑了一桌,她也沒有分心思去看,她幹咽着,臉色煞白,抓起自己的外套和皮包,努力保持風度,試圖起身,還要禮貌道別:“我覺得我應該……呃,先走……”
艾森放下酒杯看她:“你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他們更加有權有勢,你只有你自己。”
她猛地靠近艾森,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閉嘴!不要說得好像很同情,沒有人要你來評價!”
艾森張了張口,沒再說話。
她站起來轉過身,朝外走,急匆匆撞到了別人,連頭也不回,盡管撐出體面,但也看得出失措。
艾森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轉頭看安德烈,看到他以後對着他搖了搖頭。
費爾南多啧啧點評:“一分鐘好感……”又轉頭看安德烈,“怎麽會這樣,我本來覺得很有希望的。”
安德烈沒接話,站起來說:“我出去一趟。”
他順着女人離開的方向走,那是酒吧的後門,坐落在一條暗巷,門口擺着一排排垃圾桶,野貓在牆上叫,地上流着髒水。他推開門,女人正靠着牆抽煙,瞥了他一眼。
安德烈看她:“你還好……”
沒等他問完,她就冷笑了一下:“這是什麽招數?他唱白臉,你唱紅臉,很容易得手吧?兩個混蛋。”
安德烈沒說話,無奈地笑了笑。
她發完火,看見安德烈因為冷風打了個顫,用夾煙的手指了指他:“你要什麽?”
安德烈朝後退了下,靠在牆上:“我們很抱歉。他絕對沒有故意發難的意思,關于你的事任何情況下都輪不到我們講什麽。他跟我一起來的……我帶他來的。”
安德烈抿了下嘴:“只是想正式道個歉,希望能讓你感覺好一點。”
她盯了他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表示接受。
安德烈看着她,陪她抽完這根煙。她留意到,沒催他走,也沒跟他說話。
于是一個女人靠着牆,一個男人站在一旁,在放垃圾桶的小巷,沉默着等一根煙燃盡。
野貓在牆上打架,老鼠在地上爬,垃圾水發着惡臭,月亮今晚也缺一半,大概應該有些感慨,她嗅到他身上同類的味道,說是“孤獨”有點矯情,說是“寂寞”有些大題小做。于是沉默。
最後她平靜了,抽完最後一口,苦笑了一下,轉頭看安德烈:“有些事很難講清楚的你知道吧。”
她還是想要為自己辯解一句,也僅此一句,權當她給這一場無故遭遇的結語。
安德烈點點頭:“謝謝你今晚關照他。”
女人用高跟鞋碾滅煙,長發垂在她耳邊,她輕輕撥了一下,擡起頭,正對上看她的安德烈。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同時笑了一下,偏轉開頭,有那麽一瞬間她在想,今晚她不該遇到艾森,遇到了錯的人。
她攏了攏衣服:“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安德烈笑笑,用手撐開門,準備回去:“我幫你叫輛車吧,我認識這裏的負責人。”
“不用。”她把手插進大衣口袋,甩甩頭發擡起頭,“我自己會。”
安德烈點點頭,轉身要進去,她開口叫他:“喂。”
安德烈停下來,轉身看她。
“他怎麽回事?什麽通靈術嗎?”
安德烈聳聳肩:“有些事很難講清楚的對吧。”
他回去的時候,艾森正皺着眉,懊惱又困惑地喝他第三杯可樂,看到安德烈回來就問:“她還好嗎?”
安德烈點點頭。
艾森緊接着就問:“她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安德烈轉頭,對上了艾森疑惑的大眼睛,突然問:“艾森,除了羊駝那些新生物和教廷的人,你和其他人接觸多嗎?”
“你說你們這種普通人嗎?”艾森想了想,“不多。怎麽了?”
“直白地講出他人的隐私很沒有禮貌,而且對他人隐私表達過分關心是犯法的。”
“隐私?”艾森不理解,“你們在我面前沒有隐私。”
“什麽意思?”
艾森攤開手:“你們對我來說仿佛一本打開了的書,所有信息是平等進入我的觀察的,我怎麽區分什麽對你們來說是隐私,什麽不是。”
“不說出口的就是隐私。”
艾森嘆了口氣:“我看向一個陌生人,他前前後後一段時期內的大事小情我都一清二楚,坦白講,很多時候我不太想和人說話,因為對我來說信息獲取過于簡單,反而是那些無謂的談話浪費時間。”艾森喝了口可樂,抱怨道,“如果不是這個詛咒,我根本不需要跟人打交道,可偏偏我有求于人。”
眼看艾森越想越生氣,安德烈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是想想詛咒吧,不如展示一下才藝吧。”
“什麽?”
安德烈笑笑,站起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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