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驅魔-7
“所以……我又能做什麽?”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吧。”艾森指了指前面的公園。
他們正巧走到這附近,天空已經放亮,三三兩兩晨練的人從他們身邊,早鳥開始叽叽喳喳,這個時刻的天也好,樹也罷,顏色都豔烈得令人歡喜。
但安德烈并不歡喜。
“所以?”他看向艾森,頭一次,他覺得艾森慢吞吞。
艾森卻仰頭看了看天色:“你餓嗎?要不要找個地方邊吃邊聊。”
“我不餓,謝謝,如果你希望去我們就去,路上就可以說。”
艾森笑笑:“急什麽?”
安德烈不說話了。
“事情要從女巫說起。”
安德烈摁着太陽穴:“‘女巫’的意思就是……‘女巫’是嗎?”
艾森一臉“這不是廢話嗎”的表情:“否則呢?”
安德烈暗自數了數,自己勸自己,好,前天是惡魔和會飛的卡通羊駝,昨天是人體地圖,現在是女巫。好,完全理解了。
……完全理解了?
“一個月前,我和女巫們下棋,本來只是放松一下。話說在前面,是她們邀請我去釘子鎮做客的,為表禮數,我帶了洛托的紅酒,你知道洛托嗎?……你這迷茫的表情意思是不知道嗎?……好吧,洛托是個天使,它的酒莊非常出名……好的,我從你眼神中看出來了,沒錯,天使是存在的,但這和我要說的事關系不大,下次再說。
總之,我帶了禮物,昂貴的禮物。公平地講,她們也确實盡了地主之誼,我去的時候正是她們三年一度的女巫集會,有狂歡節和巫術表演,熱鬧非凡。她們喜歡我的禮物,我喜歡她們那裏的氛圍,一開始真的是場不錯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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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十六天——其實仔細想想,去別人的地盤做客,最長不該超過七天,不然很容易相看兩厭。
我們下棋是六人一起,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王和後及士卒’,這是我們自己發明的下法。那天前面還好,某局有人作弊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三盤的位置有個女巫把被吃的皇後變成了馬。
我指出她作弊,她說是我看錯。
我再次指出她作弊,她仍舊說是我看錯。
安莉……你是了解我的,事情就從這裏有點失控。
我堅持不懈地指出她作弊,她堅持不懈地說我看錯,有人勸我們算了,有人讓我們各退一步,有人嫌麻煩離場了。有人支持她,有人支持我,我不讓步,她也不讓步。
然後有人提議,幹脆來場作弊大賽,看誰能勝出。”
“這不是好主意……”
“你說得對,這不是。在某一局,我不知道哪個女巫把我的‘皇後’變成了一個真的皇後,而她當時正被對方吃掉,我甚至聽到了她的尖叫。
安莉,你是了解我的。我生氣了。”
“……”
“我給我的棋子真實化,我打開了我的随身軍隊——沒錯我有一個壓縮的随身軍隊,遇氧氣會變成人類尺寸——這個軍隊裏有指揮官、戰車、戰馬和士兵,以及裝備良好的機關槍、坦克和手榴彈,像真正的戰場。我每在棋盤上走一步,現實裏他們也會向前……只是破壞力更大。
于是女巫們也生氣了。她們讓所有棋子活過來,車把棋盤碾碎,我記得有匹馬踩在了我臉上。于是我打開音波器,震碎了她們創造的生物,不小心也震碎了全部的家具。于是她們讓蛇纏到我身上,讓馬蜂來蟄我,讓獅子來追我,讓鷹來捉我。于是我電死了所有她們的寵物,撞翻了她們的房梁,轟塌了她們的房子。于是她們召了群鳥和火雨,漫天/朝我撲過來,群鳥是死神之鳥,目标不死它們不退,而火雨會把人燙死。于是我把所有的海水擡到天上去擋,讓她們的世界裏再也沒有水。于是她們借女巫集會的力量讓釘子鎮大地裂開,要把我永生永世關進地下。
這就是讓我沒得選。
于是我砸了她們的集會,炸了她們的神廟,毀了她們的家鄉。
她們開了暗門,穿越到鎮外,在踏上尋找新家園征程的前一刻,對我下了詛咒。”
等他終于“于是”完了,安德烈只能表示:“……”
艾森聳聳肩:“如果你想知道,倒是沒有人死,除了我的‘軍隊’,他們是機械人。”
安德烈:“就因為你認為……有人作弊。”
艾森忿忿:“我确定有人作弊。在她們消失之前,她還在指責我看錯……”
安德烈嘆了口氣:“所以她們給你下了詛咒……好吧,你的确毀了她們的家。”
“為我自己講一句,她們要殺我。”艾森聳聳肩,“至于她們的家被毀,打得亂七八糟是事實,但也實在很難怪到我一個人頭上吧。”
“……你接着說。”
“這個詛咒是這樣的,我需要被人愛,一定要是曾經沒有愛上我的人現在愛我,帶情/欲的愛。你知道什麽是情/欲嗎?”
“噢,我太知道了。”
“我猜也是。”
“什麽?”
艾森沒答,轉了話題:“如果在時鐘停止之前我沒能得到足夠的愛,我就會變成一只青蛙。”
安德烈:“……”
“你為什麽總是一副很無語的表情?”
“我還沒有準備好看見你的世界。”安德烈摸了摸上衣,摸出一根煙,咬在嘴裏,“所以你怎麽判斷對方有沒有愛你?要幾個人?”
“這是個好問題,詛咒的解法到底是愛的‘質’還是愛的‘量’。我查閱了一下女巫的詛咒寶典,這個詛咒在18世紀曾被給予一個公主,公主找到了一個騎士,他們認為自己真心相愛,但公主最後還是變成了一只青蛙。騎士發誓說要永世陪伴她,但七年後還是另結新歡,因此,我不相信‘質’。”艾森向後靠靠,調整了下坐姿,手臂張開繞過安德烈身後,搭在椅背上,“想讓曾經沒有愛過我的人愛我難度太大,所以最好盡可能多,每人愛我一點就好,至于愛的方式……”
安德烈給自己點上了火,笑出來:“不會要上床吧?”
“親我的臉就好。”艾森嚴肅地說,“我需要愛我的人認真地和我告白,然後認真地親吻我的臉,起碼在告白和親我的那個瞬間,要愛我并且只愛我。愛情你懂吧,我猜要是排外的、自私的。”
安德烈點燃了火,卻愣得沒有點煙:“……”
半晌,他才點上煙,吸了一口,仰頭慢慢吐出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艾森太過嚴肅,說出的話太過幼稚,陳述的事實又太過荒誕,安德烈需要抽煙。
“時間限制呢?”
艾森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懷表:“直到它停止走動。不過這是針對我的強力詛咒,不出一年一定會應驗。”
“老天啊……”安德烈仰頭看着天,陽光曬在他的下颌線,投出一片陰影,他睜眼看太陽,自言自語,“陌生人的真愛?太老派了,你直接去找人約炮還方便一點,這可是二十一世紀。”
“愛上我應該沒有那麽難吧,畢竟我長得帥。”
安德烈哭笑不得,他轉頭看艾森:“那應該不需要我了吧。”
“可是從我準備破解詛咒開始,已經一個月了,還沒有任何人愛上我,我需要外援。”
安德烈笑了:“為什麽,既然你‘長得這麽帥’?”
艾森皺起眉:“我也很奇怪,現在的人都不看外形條件了嗎?”
安德烈:“……”
“所以我需要你,你情史豐富,一定有訣竅。”
安德烈思考了一下:“會不會因為你性格太差?”
艾森破天荒地愣了一下:“我性格很差嗎?”
神出鬼沒的羊駝迫不及待地插話道:“像屎一樣。屎一樣的性格。”
艾森緩慢地轉頭看他,羊駝已經跪倒在地,不知道在用哪國語言道歉。安德烈咬着煙看天,旁邊艾森正在恐吓羊駝。
“艾森,你談過戀愛嗎?”
艾森中止了欺負羊駝,轉頭回他:“沒有。”
“為什麽?”
“癡男怨女,不感興趣。”
安德烈笑了,把煙按滅:“那可有點難了……”
艾森斜眼看他:“我付了大價錢的。”
安德烈誠懇地說:“所以我會想辦法。”
艾森又犯自信病了:“其實也不會太難,你還記得我在教堂見到你那天嗎?我幫你驅逐了那些惡魔。”
安德烈很想問一句那是幫我驅逐的嗎?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那裏吧,不是後來才發現的嗎。但他覺得要給雇主一些面子,很配合地回答:“記得。”
“那天氛圍就很好,還有英雄救美的環節,不是很有魅力嗎?你有時候也喜歡男人,你愛上我了嗎?”
安德烈幹脆就沒理他,拍了拍他的肩:“艾森我想到了,幫你的第一條。”
艾森坐直:“什麽?”
“首先,你不能再這麽自信下去了。”
艾森坦坦蕩蕩地問:“我很自信嗎?”
安德烈:“……”他轉頭看羊駝,試圖讓實誠人羊駝來給予回答:“羊駝你說呢?”
羊駝義正詞嚴:“厄瑞波斯是我見過最謙虛的人,簡直可以稱得上自卑。”
安德烈懶得理它。他轉頭看艾森:“好吧,那從今天開始吧。我要回去洗個澡,晚點見,怎麽聯系你?”
艾森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球,折疊成一個領帶針,遞給安德烈,正是在驅魔活動裏放音樂的球,盡管對于驅魔并沒有什麽用。
艾森說:“它可以根據匹配人腦中構成的句子選擇音樂播放。”
安德烈低頭,看見自己的五指貼在球面,手指下閃過紅光,示意正在掃描指紋,然後叮了一聲,報了一聲“PAIRED”。
艾森繼續補充:“匹配成功後就會鎖定跟着你,可以被壓縮成領帶針,讀取腦波頻率,達到β波及以上并保持五秒以上才會啓動,同時釋放弱合電波,中和磁場。只要跟你的時間足夠學習你言語時的神經活動,就能對匹配者顱內電極所捕捉的腦電波信號進行解析和轉換,實現‘腦電波成句’,然後播放具有該句的歌曲,如果不成句,就會播放頻率相近的音樂。”艾森看着安德烈盛滿困惑的眼睛,補充說,“換句話說,是個BGM BALL。我個人覺得比讀腦電波頻率匹配的讀‘氛圍’型音樂啓動器要更精準。”
安德烈點頭:“好東西。不過我記得我問的是怎麽聯系你?”
“直接對它說就可以,專屬頻段。”
安德烈決定不去研究這玩意,靠回椅背:“好吧,今晚你有空嗎?”
“可以有,怎麽了?”
“去個熱鬧點的地方吧,當做你的開始。”
艾森笑了:“你常去的那種地方?”
安德烈看他:“我三十五了,我很少再去了。”
艾森盯着他:“我覺得你沒有老。”
安德烈看他:“我覺得,你成長了很多。”
艾森朝安德烈湊湊,離他的臉很近,睫毛在眼前眨。安德烈透過鏡片望進艾森的綠眼睛,像望進一片茂密危險的樹林,幽幽暗暗,總是藏着什麽東西。艾森開口,聲音處在清亮的尾端,剛生出一些沉重的低壓、厚度和沙感。他處在青澀和成熟的交界處,兼顧兩邊的優點和缺點,他可能暴躁易怒又心慈手軟,嚣張狂妄又煩惱重重,他什麽都不害怕,躍躍欲試,什麽都想挑戰,似乎總想進一步,再進一步,通過壓逼外界的底線來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對事,也對人。
被艾森盯着,像被一頭潛伏的豹子盯着。張狂又危險的動物。
他盯着安德烈,聲音貼着安德烈的臉頰溜過來,有點麻。
“安莉,那我是朝好的方向長,還是壞的方向長?”
安德烈朝後仰了仰:“太近了艾森。”
艾森坐回去:“抱歉。”
相當長的沉默後,安德烈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口道別,但他衣服上的領帶針先動了動,然後從他身上脫下,升到空中,旋轉了幾下舒展開來亮相。
接着響起鼓點節奏,這球旁若無人,甚至逐漸加大音量,随着一聲吉他,唱了起來??
這次是Mykey的《Why Baby Why》。
安德烈恨不能藏起來,他承認在某個瞬間,他的腦海裏劃過“why do you give me trouble”,就這麽啓動了這東西,而且這球居然開始閃光了。
艾森擡頭盯着球,安德烈埋下腦袋。
大白天空中有個會放歌的閃燈球,在清晨的街上還是很吸引人目光的。艾森手臂伸展,靠在長椅椅背上,安德烈彎着腰埋起來,他們頭頂有個轉着的燈球,把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光照在他們身上。
有個女孩兒走過來,給了艾森兩個羊角面包,一個老人拄着拐棍,在艾森手裏放了幾枚硬幣,雖然沒有帽子,但艾森文質彬彬地向他們行了個脫帽禮。人們聚在這位神父身邊,向他問早安。
安德烈趁此機會站起來告別,走出幾步他轉頭看艾森,艾森收起面包,起身給人群中的老人讓了座,拒絕了小孩子的吻,彈滅了一只沒有人看到的、趴在女人頭頂的惡魔蟲,在和每個人問好後,向人們道別,戴上兜帽遮住眼,在晨曦中獨自向遠處走去。
安德烈搖搖頭。艾森,這純情又危險的年輕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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