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驅魔-6
法比奧從驚訝中反應過來,放下面包和牛奶,看向這個年輕人,微微颔首:“神父?我能幫您做什麽?”
艾森仍舊低着頭看安德烈,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背光下,對着安德烈挑眉笑了下,眨了下左眼,很輕佻的樣子。旋即又擡起頭,換上了嚴肅認真的表情,就連語調都沉穩了很多,看向法比奧:“我現在告訴你。”
他放開覆蓋在安德烈手上的手,指了下安德烈:“先停一下吧。”他朝前走,桌旁的人給他讓了條路,法比奧站起來,把自己身邊的椅子拉開,艾森便在那裏坐下。
法比奧對持刀人點點頭,那人收了刀,往後退了兩步。安德烈用布壓住自己的血淋淋的小指。
法比奧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我和家人是虔誠的教徒,我們是拉斯福爾神父教區的,您知道嗎?在十二街上。您是弗拉市新來的神父嗎?”
艾森看他:“我不是。”
法比奧眼神移去安德烈身上,又看回來:“抱歉,我讓他們去後面處理。”
艾森阻止了他:“不用,跟他有關。”
“……”法比奧肉眼可見地在失去耐心,“你打算告訴我什麽?”
艾森卻問:“能給我倒杯水嗎?”
法比奧的眼神在他身上停了停,轉頭叫人:“維諾,倒杯水來。”
維諾點頭去了,法比奧轉身看艾森:“我見過這種十字架,上面有編號對嗎?”他看着艾森脖子上挂的三條項鏈。
艾森直接低低頭把項鏈取下,遞給他,法比奧愣了一下,才接過去。
安德烈在對面搖搖頭,艾森,他不是羨慕才想摸摸看的,又不是小孩子……
維諾向後廚走,有個年輕人很快地跟了上去:“維諾,等等我!”
維諾轉頭看了他一眼,繼續走:“拉缇,別總是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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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神父來這裏幹什麽?現在他們還兼職勸我們別殺人嗎哈哈哈……”拉缇笑嘻嘻地問,他不信宗教,自然也并不尊重神父,“你看他那個打扮,你看見他穿的鞋了嗎?我雖然不知道神父該穿什麽鞋,起碼不該是這種吧……喂,他手上有紋身啊,還是中指,他從夜店出來的嗎?……哈哈……”
拉缇發現維諾沒有理他,撞了撞他肩膀:“哎,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維諾把水倒進水壺,表情很嚴肅:“……我在伊拉克見過那種十字架,三個,金的銀的黑色的。他不是告解神父,他是驅魔神父。”
“驅魔?世上有這種東西嗎?”
法比奧把十字架遞還給艾森:“确實很漂亮。”
維諾把接來的水倒進艾森的杯子裏,聽見艾森對法比奧說:“我聽說他欠你的錢,是嗎?”
法比奧笑笑:“您要替他還嗎?”
“只讓他幫你做些邊邊角角的工作沒什麽意義,你不好指使外人做殺人的勾當,保安這種工作其實也抵不上什麽錢。那麽,我來雇傭他,用在我這裏賺到的錢還你的債,怎麽樣?”
法比奧轉眼看安德烈,安德烈事不關己地看着大家。周圍人在聽見“殺人”時就警覺了起來,站直了身體。
法比奧問艾森:“為什麽?”
“我有我的原因。”
“為什麽?”
艾森喝了口水,轉頭看法比奧:“你對惡魔了解多少?”
法比奧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個揶揄的笑容:“你不會想跟我說,要證明給我看世上有惡魔吧。”
艾森搖頭:“它們在世上無法顯形,不能自立地行走在人類的土地上,它們必須進入人類的身體才能在世上活動,等級低的用動物的軀體也可以。所謂附身,并不是抹殺宿主本人,而是用自己的磁場幹擾宿主的,打個比方,就是把宿主本人的意識囚禁起來,之所以要保持宿主的存活,是因為在這個世界裏,只有已經存在的生物所具有的腦磁場才可以獨立支配形體。不過,當人類的數量減少到一定程度,惡魔就可以通過從人類的軀殼裏掙脫,以自己的形狀活在世界,因為可以改造世界的磁場,使之成為适合它們生存的條件。”
法比奧噴出一聲笑,自從聽到“磁場”這個詞,他就已經不信了,他覺得艾森就像那些招搖撞騙的混子:“我倒沒有見過這種附身的惡魔人。”
艾森看了他一眼,語調慢慢的:“惡魔的存在是很難證明的,大多數時候它們并不親自做任何事,它們龐大而無處不在,無組織無目的無界限,必要時他們可以長久地潛伏。它們能嗅出秘密和欲望,破壞人,毀滅人,摧毀個人意志,撕裂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它們是頭頂的詛咒,是身後的暗影,是甩不掉的噩夢。代表着一種不可交流理解的物種,一個不能進入的領域,它們很危險。”
也許是艾森嚴肅的表情讓法比奧有些警惕,他不再問那些事,只是指向安德烈:“假如那些都是真的,跟他又有什麽關系?”
艾森幾乎算是輕微嘆了口氣,卻并沒有不耐煩的神色。安德烈看着他就覺得,長大了脾氣就是變好了,就突然聽見艾森對着他說:“把衣服脫了。”
安德烈:“啊?”
艾森重複:“把衣服脫了,脫完。”他指着餐桌,“站到上面來。”
周圍人面面相觑,離得很遠的拉缇在後面輕聲吹了個口哨,拍了拍維諾:“想不想看惡棍暴揍神父?”
但維諾仍舊一臉嚴肅,拉缇不滿:“你怎麽了?這麽嚴肅。”
維諾搖搖頭:“我讨厭這些事……”他眉頭緊皺,手不經意地微顫,“五年前我在巴伐利亞服役的時候,聽說過一家人,某次嘗試招魂後沒多久,全都瘋了。所有人。十三個人。他們在家裏縱火狂歡,父子相/奸,奸/淫七歲的女兒,剪掉嬰兒的鼻子,喝彼此的血。最後鄰居闖進門,才阻止了他們。那些瘋子裏有個甚至問這是哪一年哪個星球,因為他在時間裏走了很久,人們說他一個愛爾蘭人,甚至從那以後能講一口流利的印度語。不過他們很快都死掉了,說什麽‘箴言即将降臨’,那個村莊全都……”
拉缇盯着他,注意到他停下來了,便問:“然後呢?”
維諾朝艾森的方向努努下巴:“一個他的同類進了那個村莊。”
“然後呢?”
“死了。都死了。他們和他。”
安德烈再次看向艾森:“現在嗎?”
艾森點頭,法比奧看看這兩人,周圍有人低聲笑起來,不知道安德烈會不會上演一場痛打神神叨叨、長篇大論神父的戲碼,畢竟安德烈可不是什麽好人。
安德烈卻在衆人的期待下站了起來,在目光下慢慢地踩着凳子站上餐桌,法比奧驚訝地看着他,甚至往後仰了仰,擡頭看。
男人們站不住了,有個轉向法比奧:“法比奧先生,我們要看這個嗎?他瘋了嗎?”
好事的笑嘻嘻:“你要跳脫衣舞,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也有人純粹只是看不慣他:“喂,滾下來!”
而法比奧仍舊不明白神父有什麽打算。
安德烈在一片嘈雜中脫下外套,把警棍從腰後抽出,扔在桌上,把白襯衣從褲子裏拽出來,一顆一顆解自己的扣子。
男人再次問法比奧:“我們真的要看這個嗎?”法比奧沒出聲,看艾森,艾森也只是繼續看着安德烈。
安德烈解完了扣子,把襯衣脫下扔在桌上,他的動作很平常,就和換衣服的時候沒什麽不同。下面的男人覺得他好笑,叫他扭一扭,有的看不下去,直接轉身離開,更多只是留下來看戲,但有女人的笑聲斷斷續續的傳過來。
安德烈指着自己的背心看艾森:“繼續嗎?”
艾森說:“脫光。”
這下男人們的目光轉向了艾森,暗聲低笑,擠眉弄眼,上下打量,問着神父獨身戒包不包括同性戀,另一個說這可是要放火燒死的。
安德烈脫下了背心,解自己的褲子,動作自然流暢,周圍有人這件事對他毫無影響。他彎腰脫下了褲子,現在渾身上下只剩一條內褲,這會兒女人的聲音已經超過了男人,女人們吹起口哨,叫他轉個身,男人們又笑起來,安德烈的手指卡在內褲邊緣,準備往下拽。
艾森出聲了:“停吧。”
安德烈收回手。
艾森伸手放在法比奧肩膀上,指着安德烈:“看得到嗎?”
安德烈低頭一看,他皮膚上,不,皮膚下有什麽鮮紅色的東西在流動,流成一條條交錯的線,像血管一樣遍布軀體,在某些節點尤其亮,那裏是金藍色的,像星星在閃耀,清晰地呈現出流動的紅泥軌跡,像河流在他身上輕輕交錯,如同一幅畫。
法比奧盯着他看,滿臉不可思議:“操……”又轉頭問旁邊人,“你們也能看到嗎?”
人們都點頭。
法比奧問艾森:“這是什麽?”
艾森回答:“地圖。”
法比奧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我需要他幫我找到那些東西。”
安德烈還在低頭看他自己的身體,他伸手碰了一下那個閃亮的星星一樣的光點,那光芒暗了一下,又繼續閃耀着,他喃喃自語:“如果到了地獄呢,全是它們的地方……”
他沒指望任何人回答,但艾森聽到了他小聲的話,忽略了還想問什麽的法比奧,看過來:“會閃成鑽石。”
安德烈笑了,轉頭看艾森:“那怪不得有人偷你的羅盤,很值錢啊。”
艾森看着他,沒回話,又去回答法比奧的問題。
安德烈自己在桌上站了半天,意識到要證明的事已經證明完了,他可以走了。于是他光腳跳下桌,伸手去夠桌上自己的衣服,襯衣離得遠,他打算繞過去,但有個人替他拿了過來,走到他面前遞給他。
安德烈道謝接過來:“謝謝。”
男人轉開頭沒看他的臉:“……不用。”
安德烈一瞬間讀懂了氣氛,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艾森的方向,艾森并沒有在看這邊。
男人沒走,他張了張嘴,手指敲着桌面,瞥了一眼正在穿衣服的安德烈,又轉開頭,再次開口:“如果你有空……”
“不。”安德烈出聲打斷,直視他,“抱歉,下次吧”
男人舔舔嘴唇,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安德烈走到艾森旁邊,艾森擡頭看了他一眼。
法比奧繼續把面包拿起來吃:“我明白了,這個月底付第一筆吧,安。”
安德烈确認一遍:“那六年……”
“換成錢。”法比奧叫維諾,“拿賬單來。”
安德烈長舒一口氣,拉了把椅子坐在艾森旁邊,摸出煙準備抽一支。
法比奧正在算賬,算完了的賬單給艾森和安德烈過目,達成了一個合意的數字。安德烈盯着數字看了一會兒,問艾森:“方便問一下我的時薪嗎?”
艾森轉頭看他:“不方便。”
安德烈應和:“好吧。”說着他低頭給自己點煙。
艾森看着他的頭頂,看了一會兒又說:“很快就可以。”
安德烈猛地擡頭,安森又補充:“如果有成效,随時可以放你走。”
“……那不就相當于你贖……”
艾森沒回他,反而叫住了要離場的法比奧。他按着法比奧的小臂,法比奧算完了賬,心情不錯,問:“還有什麽事,我的神父?”
艾森盯着他的雙眼:“你女兒還有兩個月就要分娩了。”
法比奧皺了皺眉,但沒動,湊得更近:“您怎麽知道的?”
“殺了它。”
法比奧呆了幾秒。
他反手握住小臂上神父的手腕:“您說什麽?”
艾森把黑色的十字架遞過來:“把這個塞進它嘴裏,放幹它的血,風幹,燒了它,不要用油。用木炭慢慢燒,你會看到它真正的樣貌。”
法比奧握緊艾森的手腕,捏得艾森的手上青筋暴起,好半天沒出聲。安德烈靠近他們,想讓法比奧放開手,卻聽見法比奧壓抑的聲音,他說的很快:“你知道你要我做什麽嗎?!那是我的家人。”
“那不是。”艾森捏住他的小臂拉開,站起來,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它來了。”
法比奧又一次拽住艾森的手臂:“你應該解釋清楚。起碼你得解釋清楚。”
艾森盯着他,重新坐了下來:“附身,只要驅逐宿主還有得救,但魔胎是不行的,它就是它們中的一員。”
“怎麽驅逐?”法比奧此時的眉毛立起,面容如同鬼煞,他不像是在問,倒像是在怒。
艾森由着他抓自己的手臂,疼也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雖然你不信,但我們和它們的磁場有微妙但致命的差別,如果只是附身,調整磁場可以将它們從人體裏分離,但撒旦的子嗣,是人和它們的混種,無法從人體驅逐。必須殺死。”
法比奧盯着年輕神父的臉,沉默地看他,幹咽着口水,好半天他才開口:“那麽請您留下來,等孩子生出來,您再……”
“這不是一兩年的問題。”艾森耐心地看着他,“可能會很久,可能十年,可能直到你死。但總有一天,你會發現的。決定權在你手裏,你可以等你确定再殺了它,也可以在它降生的時候就殺了它。我推薦第二種,會省去你們的心碎。”
法比奧說不出話,一個萍水相逢的神父告訴他他那尚未謀面的小孫輩,需要他時刻準備着殺掉。
“……為什麽會?……我們?”
“我不知道。”
“那……總不能……不該……”他斷而不成句。
法比奧在熱鬧溫暖的餐館裏,面對着面容冷淡的神父,從他話裏的預兆蔓延,只覺得如墜深淵,冷冽得讓他牙齒打顫,他把眼神放遠,望見門邊的妻子,正抱着弟妹的孫子,親他肉嘟嘟的臉頰,跟周圍的女人們聊着天。那即将誕生的安東尼奧,或者麗塔,将會在怎樣的一天來到世界,将會用什麽聲音哭,用什麽顏色的眼睛看向愛他的人,怎麽活在世界上。
他沒有準備聽這個通知。
他絕對不應該相信這個消息。
他再次看向神父,他雙手握住神父的手,他的嘴唇罕見地顫抖,又壓抑着聲音:“你搞錯了。你一定是搞錯了。”
艾森像一個真正的告解神父,他彎下腰湊近法比奧:“平安歸于受喜悅的人*。”他将手放在法比奧的肩膀,再次把黑色的十字架遞給他。“就像我說的,它們破壞人,它們摧毀人。”
法比奧垂着的頭擡起,再次望向他的妻子,伸出手,慢慢地展開顫抖的五指,接過了十字架,又迅速握拳,包住了它。
艾森站直,看向安德烈:“走吧。”
安德烈站起來跟在旁邊,法比奧突然開口:“神父。”
艾森轉回身。
法比奧問道:“會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艾森回答:“‘麗塔’。”
法比奧站起來,走到艾森面前,把黑色的十字架遞還給他:“神父,您搞錯了,我們不需要這個。”
艾森沒接,他的表情複雜:“羅森,我從不會出錯。”
法比奧已經不想去問神父怎麽知道他的乳名,他固執地伸出去手:“我們不需要。”
艾森仍舊沒接:“留着吧,能保護你。”
法比奧沒動:“不。”
艾森低下眼,接回了自己的十字架。
他伸出手,法比奧彎腰吻了他的手背。
“你脫離了羊群,前方沒有路*。”
法比奧行完禮,站直看他:“住在愛裏面的,就是住在神裏面,神也住在他裏面*。”
艾森往後退了一步,似乎自言自語:“你不該這麽信他的。”
他們在喧嚣中和意大利人道別,門外暗夜沉沉,黎明前天空黑暗更甚,厚雲堆積,仿佛雲後藏着什麽龐然大物。
安德烈在走出門時轉頭向門內看了一眼,法比奧望着他的妻子,妻子正笑盈盈地煮牛奶,和旁邊人說些俏皮話,法比奧獨自站在關了燈的門廊,好像一個影子。
他轉回目光,聽見艾森說:“我提供的是好辦法。”
安德烈意識到艾森在和他說話:“也許吧。”
艾森停下了腳步:“有效率,而且沒有後顧之憂。”
安德烈也停下來:“也許吧。”
“也許吧”這樣的答案顯然說服不了艾森,他看向安德烈:“我不明白他們。”
“誰?”
“你們。人們。”
安德烈覺得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你也是我們中的,你也是人。”
艾森沒有接話,好像自言自語:“我不能算……”
安德烈沒聽清:“什麽?”
艾森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現在,來談談你要為我做什麽工作。這很重要。”
安德烈認命地點頭:“好吧老板,要我做什麽?”
“我需要讓陌生人來愛我,對我獻出愛情,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
……
“……你他媽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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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經·路加福音》2章14節
*聖經常用羊群指信徒
*《聖經·新約·約翰一書》4章16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