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百五十步。”鄧先抱着手臂,這是吳君翊最讨厭的姿勢,沒有之一。
吳慕皓拉弓,他一舉一動牢記鄧先的叮囑,那是一次次罰蹲馬步、拉弓次數和跑步留下的深刻記憶。
他的手很穩,呼吸很輕,一支羽箭無聲無息地放了出去,正中靶心。
“好!”鄧先大喝一聲。
吳慕皓身形半點沒動,也沒有任何反應,而是冷靜地架上第二支箭,拉弓、放箭,一模一樣的流程,沒有一絲差錯。
“好!”又是一聲突兀的喝彩。
然後是第三支,還是近乎紋絲不變的舉止。随着一聲劃破空氣的尖銳聲音,三支箭簇攢在一起,都是正中紅心。
這次吳慕皓才松了口氣,轉身看向鄧先和吳君翊。鄧先露出無趣的神情,搖搖頭。“算你過了。”
吳慕皓走到一旁,換吳君翊來。
“放一百步。”鄧先對太監說。吳君翊比吳慕皓年紀小,臂力也差一些,射不了那麽遠的靶子。
“一百五十步!”吳君翊瞪回去,“你這是看不起我!”
“那也得你的箭術能夠服人才行,殿下。”鄧先閑閑地說。
“一百五十步!”吳君翊絲毫不肯相讓。
鄧先舔了一下嘴唇,先一步妥協:“一百五十步。可是如果命中不了,殿下……”他壞笑着,像是已經想好了怎麽懲罰。
李起像得救了一樣竄上去挪靶子,每次伺候太子殿下習武,他都覺得自己早晚要因為這師徒倆的分歧被拖出去斬了。
吳君翊比吳慕皓放箭速度快很多,只聽嗖嗖嗖三聲,三只弓箭接連射出命中。一轉眼吳君翊就放下手臂。三支箭近乎連成一線,接連命中靶心。不過力度欠佳,沒有紮在靶子上,而是落到了地上。
吳慕皓咬了咬嘴唇,心中略有不甘。鄧先說:“殿下急什麽呢?”
這樣的嘲笑吳君翊早已習慣了,“是先生您說戰場上機會轉瞬即逝,必須抓緊的。”
他已經料想到鄧先會怎樣揶揄回去,誰知鄧先一笑,反而點頭,“殿下說得有理,也算過了。”
唯二的學生都通過了箭術考核,鄧先的心情似乎不錯。“今天的功課是兵法,進來坐吧。”
文華殿內早就準備好熱水,供兩位擦拭更衣,茶水和點心擺了滿桌,鄧先推開東西放下地圖與書冊。
等那兩人換衣回來時,他正百無聊賴地倚着桌子,擡起眼簾,“兩位殿下學習兵法已經有一些時日了,于行軍打仗一道,應該也有些心得體會,今日便可暢所欲言,只要不離題即可。下官也可為兩位答疑解惑。”
吳慕皓有些為難。他作為親王,對行軍打仗過于感興趣,就是在找死了。軍務也不是他能指點的,所以他只是提了幾個兵書上的問題。
“《行篇》曰勝可知,而不可為。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不足,攻則有餘。可既然如此,破釜沉舟,又何解?”
鄧先回答問題時目光深沉,與玩鬧的模樣大相徑庭。“那就要看殿下如何解釋,何為可勝了。”
“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吳慕皓脫口而出。
鄧先淡淡地說:“殿下兵書讀得很好,可只會紙上談兵是沒有用的。”
這話說得有些重,吳慕皓垂頭苦笑。他還真的只需要紙上談兵。
在他們對話時吳君翊的心頭翻湧過無數問題。他有太多想問的了,關于鄧先的經歷,鮮卑人,叛軍張繼才。
然而當這些問題閃現時,他卻想起在襄陽看到縱馬的士兵,一個問題脫口而出:“孤曾聽聞,軍中大多數是世襲武将,在當地都是有根有底的,也不好管教。鄧将軍可知,情況究竟如何?”
鄧先突然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與平日全然不同,冷冽鋒利。被他注視的吳君翊居然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那不再是太子的先生鄧大人了,而是屬于沙場之上,統帥三軍的鄧将軍的目光。
“殿下從何處聽來這些?”一眨眼,鄧先又恢複了平時漫不經心的模樣,語氣也頗為懶散。
吳君翊并沒有被他糊弄過去。“并非從他人那兒聽說,而是孤親眼所見。”雖然後半句,的确是從馮遠道口中聽說的。
“親眼所見?”出乎意料,鄧先搖搖頭,“殿下知道何為親眼所見?”
他只是發問,便立刻接着說道:“您所說在某些地區的确屬實。世襲武将很多都是不學無術之輩,甚至有拉不開弓上不得馬的青壯年,很多還是只寫的出自己名字的廢物,就不用說熟讀兵法了。”
吳君翊呆了,他本以為這只是襄州個例,或是馮遠道的一面之詞,卻沒想到,鄧先字字句句,說得那麽嚴重。
“可是在繼承爵位之前,朝廷難道不考核嗎?”吳君翊的理智提醒他不是這樣的。
“考核?”鄧先輕蔑地笑了。“送點銀子打點,哪個會為難這些襲爵的人?大不了找個人替考,等考核完官員走了,誰還管是誰?”
吳君翊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怪不得,怪不得鮮卑人還沒來,朝中的大臣就先軟了一半,怪不得張繼才帶的叛軍就能戰績赫赫。原來軍中都是這樣貪生怕死,欺壓百姓的人!
“朝中文武百官,竟都視而不見麽?”他厲聲質問。
鄧先像是看小孩子一樣看着他,那譏諷又寬容的目光讓吳君翊十分火大。鄧先慢吞吞地說:“殿下這話可說笑了,這一送上奏章,彈劾的可不止一二人,而是地方、邊關數以萬計的士卒将領。您覺得我們的文官有這樣的膽量麽?”
鄧先嘴角挂着一絲冷笑,吳君翊死死握緊拳頭從齒間硬生生擠出幾個字:“如此下去,大齊危矣!”
這一次,鄧先沒有任何反應。
吳君翊洞察到了大齊的另一面,真是在繁榮京城看不到的真相,興許,也有當年鄧先被迫離開的原因。
他突然靈光乍現:那些官員們不敢上奏,可他不一樣。
他是大齊的儲君,有什麽可害怕的?
這個念頭瞬間讓吳君翊的臉亮了起來,鄧先似乎也有所察覺。但吳君翊已經預料到鄧先會怎麽嘲笑自己,所以打定主意一言不發。
楚王曾無意提及,秧馬歌在民間已經流傳起來,不少農人都在定做秧馬,這也讓吳君翊大大增長了一番信心。
鄧先也沒有問起,而是叫了一聲已經沉默許久的吳慕皓。“楚王殿下還有什麽問題麽?”
這日課後,吳君翊便思索着怎麽起草奏折。奏折要遞上去必然要經過丞相,在朝堂上宣讀,大臣們的反響他都能預料到。
這些文臣能眼睜睜看着這問題愈發嚴重而沒有任何人出聲,吳君翊也不指望他們能贊同自己,那……貿然之下,他的父皇興許也會覺得太過莽撞。
所以,他得跟父皇先通個氣。
過年的家宴後,建寧帝雖對汪美人寵愛依舊,卻沒有冷落吳君翊這個太子,賞賜流水般湧入文華殿。朝臣們也私下議論,陛下此舉是在安撫太子,無論後宮如何更疊,太子的地位依舊穩如磐石。
吳君翊與父皇一道吃飯,撒幾次嬌,之前的不愉快便算是過去了。是以這會想到,他也沒有太多猶豫,便叫李起前去乾清宮通報。
他運氣還不錯,建寧帝沒有去其他宮裏,正準備用膳,聽說太子前來,便直接宣他進殿。
“兒臣參見父皇。”
“今日不是跟鄧先學習麽,還有功夫到父皇這兒來?”建寧帝笑着叫他過來。吳君翊在建寧帝右手側坐下,“兒臣想跟父皇用膳,剛下學就過來了。”
“你呀,你都是太子了,還貪朕這兒一口吃的?”建寧帝親昵地點點他的鼻尖,笑聲朗朗,扭頭吩咐高公公加菜。
吳君翊見狀,連忙攔了一下,“兒臣突發奇想過來,就別打亂禦膳房安排,按着父皇的份例來就好。”
建寧帝笑意不減,問道:“今日,你都學什麽了?”
“鄧先生考校兒臣與王叔射箭,兒臣放一百五十步步,正中靶心。”吳君翊說來,也是十分驕傲的。以他的年紀,這個成績,算是相當不錯。這也是他自己私下勤奮苦練的結果,畢竟能讓鄧先點頭,非常不簡單了。
建寧帝也點點頭,“不錯了。不過,還是要以你身體為重,讀書才是最要緊的。”
這是無法反駁的,吳君翊也乖乖點頭稱是。
等到飯菜上齊,建寧帝便催着兒子多吃些。“你今日勞累,便要吃飽些,才不至于傷身體。”
他們說了些宮裏的趣事,吳君翊見氣氛熱絡起來,屋裏只有幾個伺候的宮女太監,時機也成熟了,便開口道:“父皇,兒臣想上書請廢黜武将恩封世襲,許些世襲武将文不能識字武不能開弓,朝廷考核頗有水分……”
他說了半天,才意識到建寧帝一聲不吭,筷子也放下了,正冷淡地看着他。伺候的宮女太監更是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誰的?”
吳君翊的心有些慌,他勉強地說:“兒臣說的這話,自然是自己的想法。”
可他的父皇眯着眼睛,嘴唇無情地一開一合:“鄧先?還是……楚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引用過都是孫子兵法。
忘記說了,之前引用的《秧馬歌》實際為蘇轼所作,這種農具也是宋朝真實存在的。
感謝各位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