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瑜拜在周曠門下,沈穆解開了一樁心事,便操心起另一事。沈瑜有着落了,可他爹沈和還只是個舉子呢。
沈穆也不指望兒子光宗耀祖,反正有沈瑜這個苗子在,別人都靠邊了。今年是大比之年,他也只求沈和能去試一試,榜上有名,不管是二甲三甲,混個進士三榜出身,也就夠了。
誰知這麽簡單的要求,沈和說什麽都不肯。“父親,兒子已經不願下場了。”
“二郎是因為的确沒緣分,三次才考中舉人,不想接着考也就罷了,你卻是一次就中舉了的,經義學的紮實,文章也做得好,為什麽不想考?”沈穆又是納悶,又是生氣。“就算瑜郎中了秀才,又不是沒有父子一齊下場的先例,你怕什麽?”
沈和只是一味搖頭,“父親不用說了,兒子心意已決。”
經歷了沈泰做官的事兒,沈穆對兒子們“不求上進”也不是很失望了,反而是納悶占了大頭。事已至此,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好吧,既然你不想考了,就也去吏部選官算了。馮大人正好回京複命,我豁出這張老臉,去替你求求他,總能安排個好位置。”
沈和又是斷然否決:“父親不必替兒子費心了。兒子這教書匠做的挺好。”
這次沈穆是真被他逼上火了,“教書?我教了一輩子書,還不知道麽,你若只是個舉子,就是人家聘你回去,也只能做個開蒙先生教教小學生,那點束脩夠幹什麽?你又要天天與那些商人、農戶混在一起,白白糟蹋自己的身份!你究竟在想些什麽!?”
上次沈穆被氣得吐血,郎中便說過不可讓他輕易動怒。沈和也不想激怒父親,只好先穩住他的情緒,慢慢地說:“父親非要兒子說實話,可兒子有言在先,請父親別生氣。”
“好哇,我倒是想聽聽你有什麽高見。”沈穆冷笑。他方才怒吼幾聲,也覺得喉頭發甜,身子乏力,呼哧呼哧喘着氣。沈和主動扶他坐下。
“兒子不喜如今官場習氣。”沈和簡潔地說。
沈穆又一陣火氣上腦,“習氣,你倒是說說什麽習氣?!”
“父親,我們一路走來,看得還不夠多?”沈和低聲說,他聲音不大,很平靜,但其中蘊藏的,是避沈穆擡高了的聲音更有力的怒氣。
“不管主戰主和,官老爺打架,害死的都是百姓……京城都被火燒了,很光彩麽?如今在南都,還有幾人記得北方的失地和失地的百姓?就算考中又如何,鄧先都能被趕走,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這朝廷,已經這樣了。”
沈和說着說着,才發現自己說多了,連忙住嘴,擔憂地看向沈穆,“父親?”
“你,你,你好,你很好……!”沈穆已經說不出話來,只一字字叫着,一聲比一聲擡得高。
沈和連忙叫着人把常備的參湯藥湯端來,扶沈穆回房休息,沈穆卻斷不肯要他的手,含糊地咒罵着什麽。沈和只好叫仆役來攙扶。
等沈穆躺好,一碗參湯灌下去,沈和才聽到他父親口中的話:“聖上……聖上何曾虧待我家,我沒你這樣的兒子!”
“祖父!”“父親!”
沈泰和沈瑜匆匆趕到,一進門,撞上的就是父子倆對峙的場景。沈穆沒有力氣了,那句話說出來聲音十分輕微,只有沈和聽得清清楚楚。但這并不妨礙那兩人看懂形勢。
沈泰扭頭看向沈和,噙着一絲冷笑,“大哥,父親在家中好端端是怎麽發病的?”
沈和沒有說話,低頭把沈穆的手塞回被子裏。
“第一次被瑜郎氣得吐血,這次是被大哥你氣的發病,你們父子倆還真是一脈相承,對得起父親的偏愛嗎?”沈泰的嘲諷中含着不甘于嫉妒。
一頂不孝的帽子扣下來,父子倆誰都頂不住。沈和說:“三郎,你要說夠了,就過來幫忙照看父親。”
沈泰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屋裏剩下父子兩人,沈穆阖上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沈瑜問父親:“祖父是怎麽發病的?”
“是我的錯。”沈和簡短地說。
沈瑜擔憂地看看祖父,又看看父親,嘆了口氣,去廚房幫着熬藥了。
到了晚上,沈泰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沈穆不能起身,飯桌上就只剩下沈和一家。“琦郎呢?”沈瑜等了一會,在沈和說開飯時問道。
沈和也沉默了一會,“我叫人去喊了,琦郎大約是不想出來,等會廚房送到屋裏去。”
之前沈榮一家搬走,空出幾間房子來。沈琦已經七歲,年紀也到了,沈穆便做主,給每個孩子,包括還在宋氏肚子裏的小家夥都收拾了自己的房間,又給家裏添了幾個仆役。
這本來是擡舉沈琦。可他沒有母親,一直照顧他的沈玥又走了,這時候搬出來住,難免有些孤單。
“吃過飯我去看看他。”沈瑜說。他想起之前沈玥的囑咐,也覺得自己的确是因為童試忽略了這個三弟。
沈瑜悄悄來到沈琦房間裏。已經入夜了,院子裏卻沒上燈,顯得黑漆漆的。沈瑜敲敲窗戶,輕聲喚道:“琦郎?”
低低的抽泣聲突然中斷。
“是……大哥?”屋裏的聲音還是細細小小,帶着哭腔。
“是我,三郎,吃飯了沒?”沈瑜摸黑進屋,就這窗外的月光點亮了燈,這才看到桌上的飯盒還沒打開,沈琦就縮在床上的被子裏,小小的一團,只有腦袋露出來。
許是不想被發現哭過,沈琦沒有看向他,而是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一些,順勢擦擦眼睛。
“下來,吃點東西。”沈瑜說。他的聲音和平時不一樣,包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沈琦在床上又磨蹭了一會,還是爬了下來。他的小辮子亂了,頭上剃光的地方已經有一截頭發茬長出來,紅紅的眼圈,臉上淚痕交錯。
沈瑜假裝沒看到沈琦哭過的樣子,嚴厲地問:“怎麽不吃飯?”
沈琦被他一吓,眼淚眼看着又要冒出來。
沈瑜也無奈地輕嘆。他這個弟弟從小沒了母親,在父親晴雨不定的态度中長大,這樣膽小也是沒辦法。他摸着沈琦的小腦袋,“你餓了嗎?”
沈琦含着淚點點頭。
“先吃飯吧,不管出了什麽事,身體是你自己的,飯總要吃的。”沈瑜幫他把飯盒打開,飯菜尚有餘溫,他便沒有驚動其他人。
沈琦狼吞虎咽地吃飯,沈瑜便撐着頭看着他,心裏盤算着該怎麽辦。
其實不用沈琦說出口,他也能猜到,這樣背着人偷偷哭,準是因為三叔又來罵他了。說到底,沈琦是沈泰的兒子,沈泰對兒子要打要罵,連沈穆這個當祖父的管起來都名不正言不順,更別說沈瑜這個無從過問的哥哥了。
何況當日贊元說的沒錯,他不能幫沈琦一輩子,沈琦總要自己立起來的。看着沈琦吃飯的動作漸漸放慢,似是飽了,沈瑜也下定決心。
“三郎,你也該開蒙了,你願意跟着我念書嗎?”
沈琦像是沒聽懂一樣擡起頭愣愣地看着他。沈瑜不得不又重複了一遍:“你願意跟着我念書嗎?”
“可大哥你不是在國子監……”沈琦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每日都會回來,當然,你可能就得委屈些,晚上念書了。白日我不在,你要自己溫習功課,做課業。”沈瑜柔聲問道:“你願意嗎?”
在他鼓勵的注視中,沈琦咬牙點點頭。
沈泰從家裏出來,就叫了輛馬車,往萱春館去了。
萱春館是家酒樓,說是酒樓也不确切,這裏還有姑娘,還有弦樂,還有無數取樂的法子。雖說那些正經官員看不上這兒的格局,但萱春館還是吸引了不少富商豪門,當然,還有想偷着嘗腥的官家子弟。
這樣的地方,從前沈泰是來不起,也不敢肖想的。可現在的他卻不一樣了。
看門的小厮一見他便笑道:“喲,您又來找秦爺?”
沈泰不想搭理他,卻指望着向他打聽事情,只能僵硬地問:“秦爺在哪兒?”
“二樓,聽竹軒。”小厮看他得到答案便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露出一個鄙夷的神情,暗暗啐了一口。連個秀才都考不上的文人,也有臉在這兒裝大爺!
屋裏的人正等着他。
“喲,沈三爺來了。”
沈泰一進屋,就迎來一片嬉笑聲。沈泰擺手,含糊道:“秦爺在,怎好這麽叫我。”
坐在首位的男人笑着點頭叫他坐下,“今兒怎麽來的這麽晚,家裏有事?”
這被叫做秦爺的男人長着一張富态的圓臉,個不高,肚子圓滾滾,一看就是個富家翁。秦爺的生意做得好,萱春館就是他的産業。光是富倒不一定能讓沈泰在他面前低三下四,關鍵是人人都說,秦爺背後有一位大官做靠山。
秦爺敏銳地捕捉到沈泰眼裏的遲疑,便端着酒杯說:“不想提不提罷了,有什麽不痛快的,咱們喝酒就是!”
“對,喝酒!”周圍人都異口同聲地接上。沈泰也抓起酒杯,把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終于獲得了把話說出口的勇氣:“我那大哥和侄子,忒不是東西!我爹整日偏着他們……”
沈泰多喝了幾杯,腦袋漸漸迷糊起來,也漸漸忘了自己都說了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