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吳慕皓不假思索地回答:“只是臣莊子上一個普通的農人罷了。”
他提前問過沈瑜,也仔細想過,現在不是說破此事的時候。沈瑜還是個未取得功名的太學生,早早因此事在太子或皇帝眼前留名,與他名聲有大礙,恐怕影響科舉。
所以,他如此不經意地一說,吳君翊果然信了。“那也是立下大功的,必須重重賞賜。”
“這是自然。”吳慕皓點點頭。
吳君翊又認真地問道:“從這張圖看來,插秧時不必一直躬身,的确是方便了很多,不知速度是否會變慢?”
“并沒有。”吳慕皓用手指給他看,“因為省去了彎腰直身的功夫,只憑着蹬腿讓小舟往前滑,速度反而提高了很多。而且因為不太勞累,原先一天插秧只能一畝,現在可以連續”
吳君翊越聽,眼睛越亮,最後已經接近閃閃發光。
“我這就去将此物獻給父皇。”吳君翊激動地連自稱都忘了改,抱起那木舟就要跑。
他練久了開弓,臂力也練出來了,竟然真的一下子抱了起來。
吳慕皓還想攔一攔,對方一句一轉眼跑開,連衣袖都拉不住。李起連忙小跑着追上去,幫他扛着。
吳慕皓低下頭,無奈一笑,又搖了搖頭。真還是個孩子呢。
建寧帝正在品畫。
乾清宮裏重重疊疊,圍着七八個侍奉。建寧帝說句什麽,便有人跟着笑,一排君臣和睦,其樂融融的景象。
吳君翊走進來前李起尖着嗓子一聲通報,才從這人群中分出一條路來,齊刷刷地下拜,“臣參見太子殿下!”
“太子前來,有何事?”建寧帝手裏還握着畫卷,擡頭不經意地掃過李起懷裏的木舟。
吳君翊說話前,先看了看周圍的侍奉。那些詩人畫手們都是有顏色的,紛紛曲身告退。建寧帝神情散漫,待人都退去,才問道:“到底是什麽要事?”
“兒臣謹報,楚王的農莊上農人制造了一物,插秧時可以節省體力,提高速度,兒臣請您過目。”吳君翊歡喜地說道。
“農具?”建寧帝擡了一下眼睛,又垂下眼皮,一副興趣平平的樣子。“這不是舟麽,如何用的?”
吳君翊便示意公公将楚王獻上的畫作呈了上去。
看到畫,建寧帝倒專注了幾分,親手接過,細細打量,挑剔地合上扔到一邊。“不錯,既然如此,便好好賞一賞那人吧。”
他說完這句,似乎也覺得有些敷衍了,便看着吳君翊和煦地安撫了幾句:“難為你還會想着這些,是個用心的。不過,你還是先跟着先生好好讀書,這些事,該是手下人操心的。”
建寧帝說到這兒,便給了高公公一個眼色示意他送吳君翊出去。
吳君翊只覺得一盆涼水當頭潑下,他還想掙紮一下,就看見外頭候着的侍奉們——罷了,他父皇寧願跟這些人談論書畫,也不想和兒子讨論農事。
他謝過高公公,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李起抱着那木舟,氣喘籲籲追在他後面
“看來是無功而返?”吳慕皓問。
吳君翊一路走回來,吹着風,腦子已經冷靜了很多,他把那副畫往桌上一攤,袖子一甩,捏起一根筆,又仰起頭哼了一聲,“就他們會寫詩作畫,我不會?”
沈瑜每考一場下來,不是被主考官找去,就是他去找主考官。
看門人聽說是這一場的案首,痛快地替他入內通告,還出來為他引路。
知府王敬休就站在堂前等着他,身體挺直,披着一件便衣,更顯得瘦削。
“你來找本官,有何事?”王敬休問。他對待沈瑜這麽個新點的案首的态度和在場上宣布考題時一樣冷淡。
“學生來拜見座師。”沈瑜一絲不茍地行禮,而王敬休就默默看着,直到沈瑜直起身,“此外,還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府尊大人,學生只考了首場,蒙大人點為頭名,不勝惶恐。”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王知府回答時的聲音更加冷硬幾分。“聖上特赦,府試頭場通過準考院試,其餘二場皆憑個人。本官相中你的文章,點你為案首,是為國取士,你究竟有何疑問?”
他擰緊了眉頭,說着“相中你的文章”的語氣像是讨債的樣子。沈瑜卻松了口氣,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他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口中說着,“謝大人垂愛,是學生想左了。”
王敬休的臉色終于緩和一些,語氣也沒那麽冷淡了。“你還要準備院試,本官就不留你了。去吧——若是院試考不中,也不必回來了。”
這話說得十分冷淡,卻全是祝他好的意思,沈瑜自然不會不辨黑白怨恨于此。他又深深行禮後,便告退離開。
童子試的最後一場是院試,由各省學政主考,這也算得上是最輕松的一場,只考兩場:初試與覆試,且覆試考僅是從《四書》中抽取百十字默寫,以檢驗字跡,不涉及成績。
但說是輕松,監考又嚴格了不少,連一應文具都是由考場準備,考生入內前搜檢更是細致入微。
院試的初試還是兩篇文章。沈瑜在家練多了,字寫起來又快又整潔。他坐在前排,絲毫不懼學政大人目光炯炯,揮筆就寫。
孫助教曾言,寫文章切勿糾結推敲字句、以辭害意,一旦卡住了,後面就很難寫下去。要趁着有思路時文如泉湧,把這股“氣”留住,至于比句,完全可以等到寫完後再推敲。
沈瑜完全贊同老師的這番言論。所以在其他考生還在研墨斟酌題意,他已經刷刷落筆,寫好了一篇草稿。
陳學政清了清嗓子,從他面前走過。沈瑜頭都不擡,又接着看下一篇《尚書》題。
《尚書》是《五經》中第二短的,本身能出的題目也比較有限。陳學政刻意出了道截搭題,這也是小學裏最常見的。不過他還算手下留情,前後兩句意思有可以聯系的地方。
沈瑜在祖父手下磨練多了,破題速度極快,一轉眼,兩篇文章初稿都已成型。
方才還在考場走動的陳學政一雙眼睛幾乎黏在了沈瑜身上,恨不得搶過他的草稿看看這位上場的案首這麽短時間寫就的文章。
好在沈瑜沒有考驗他的好奇心。由于背的古文和史論多,沈瑜的文章也偏向質樸豪邁,所以初稿完成後,他又細細斟酌,往那幾個比句裏融了些詞句,又修了修虛詞,使得上下連貫。直到以他挑剔的眼光也覺得這文章辭藻無可挑剔了,便起身交卷。
反正他是上場的案首,足夠出名,不用再低調了。
陳學政看着他交卷,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氣,手裏接過卷紙時已經一目十行地掃過去,再看沈瑜的眼神,已經大不相同。
“你多大年歲?你師從何處?”
沈瑜答:“學生是宣慶六年生人,蒙聖上恩典,現在國學受教。”
“原來如此。”陳學政嘆一聲,可惜這是國子監的學生,考得再好也與他的教化功勞無緣,也撈不到一個弟子了。
這遺憾之餘,把他那原本借年紀壓一壓沈瑜名次的心思也收了。左右都入了國子監,自然有老師好好教他,不必自己多此一舉。“去吧,好好休息。”
考完院試,沈瑜終于能喘口氣。
複試前出名次,他又穩穩當當地拿了一個案首。
大紅色的捷報送到客棧,郭逸已經快樂瘋了,拉着沈瑜就要大擺酒席,宴請客棧所有的試子,沈瑜攔都攔不住。
“悠之,這也太破費了……”
“怎麽就破費了?我出錢!我想沾沾你這雙案首的喜氣!”
欣喜之餘,郭逸也難免有遺憾,“要我說,你縣試就該全考了,現在沒準就是個小三元了。”
“古往今來,連中三元的人能有多少?我已知足。”沈瑜是真的很想得開。他都沒想到自己會考得那麽好。他清楚,其實國子監比他文章寫得好的大有人在。只是那些前輩們大多已經通過童子試,在奮戰鄉試、會試罷了。沈瑜也只是占了個年紀的便宜。
也因此,在被陳學政找去時,沈瑜的态度依舊謙恭謹慎。
陳學政也似乎十分滿意。“你在國學自有好老師,本不該本官多嘴。但本官看你年少穩重,難免多囑咐你幾句。”
沈瑜低頭口稱請大人賜教。
“旁人都愛少年神童,你讀書又不就,的确有神童之相。但你若以此自居,便過于傲氣,于你名聲有礙。”
“你如今兩中案首,又年紀輕輕,更是衆目睽睽之下。名氣是傳出去了,可若你鄉試文章不夠好,或是不得考官心意,便要被考官說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直接落第也并非沒有可能。”
沈瑜自然聽出這字字句句的囑咐關照中的寄予厚望,連聲道謝,“學生必以大人這番話自勉。”
沈瑜中第的消息傳回義陽縣,張于升也暗自扼腕,恨自己畏懼人言,沒有點沈瑜做案首,府尊大人和學政大人都發話了,他有什麽可怕的?白白浪費了一個小三元的名聲。
懊悔歸懊悔,張縣令還是忙忙碌碌派人迎接試子回鄉,組織起入泮禮。
這些讀私塾的學生,再通過童子試就可以稱作生員、入縣學。但沈瑜進了國子監,與縣學無緣。張縣令也只是跟着祝賀他聯捷罷了。
因今年義陽縣頗有幾個生員,他也不算太遺憾,恭賀一番,便放沈瑜回家去。
沈家自然早就收到消息,卻不能像別人家歡歡喜喜地擺起酒宴。沈瑜拿了兩個案首,又是年紀輕輕,自然值得驕傲,可他家還有個接近而立之年的童生。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