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怎麽回事?”沈穆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嚴肅地問,“三郎怎麽還沒回來?”
這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沈泰落第以來,他每日在外厮混,再不在家讀書。沈穆之前也心疼三兒子再次失利,也不好當着晚輩再訓斥他,誰知沈泰不知在外面認識了什麽狐朋狗友,漸漸地回來都是醉醺醺的,時間也越來越晚了。
“等三郎回來了,把他給我叫過來!”沈穆對仆役說道,他的胸脯起起伏伏,怒氣未平。
他的幾個兒女都不讓人省心。女兒遠嫁,一年難得一封書信。大郎雖有功名,一直在外頭做教書先生的活計也不是個辦法,他還不想讓兒子們重蹈自己的覆轍,得想想辦法。二郎呢,如今也算不錯了,只可惜膝下無子,宗祀斷絕。三郎就更不用說……哎,兒女都是債。
沈穆在屋子裏嘆了一晚,等到入更,才聽到門外的聲音:“父親,兒子回來了。”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還吃酒了?”沈穆一聞到撲面的濃重酒氣,就露出愠怒之色。
沈泰在父親面前還是一副恭順模樣。他穿着裁剪得當的新衣,難得的面色紅潤,看着紅光滿面。“在外頭遇到幾個同年,一起作詩,耽誤些時候,請父親勿怪。”
沈穆許久沒見小兒子這樣有活力,一時心也軟了,不再責怪他深夜醉醺醺歸來的事。“趕緊回房收拾收拾,叫廚房熬一碗醒酒湯,否則明天有你吃苦的。”
沈泰乖乖應下,轉身時突然想起來一事,又扭回來說道:“對了父親,馮遠道大人回京複命了。”
“你怎麽知道?”沈穆一愣,心裏冒出來的第一個疑問竟然是這個。和同年們吃酒,那些個還未步入仕途的試子是怎麽打聽到朝廷大員的消息的。
沈穆本是順口一問,沈泰卻蜷起眉,抿緊嘴,聲音都冷淡了許多。“父親以為只有大哥和瑜郎才能打聽到這種消息,我就是個沒本事的麽?”
沈穆對小兒子心中有愧,也不再追問,而打圓場道:“馮大人于我們有恩,既然他回京了,若是有機會,也該去拜謝他。”
“正該如此。”沈泰硬邦邦留下這句話,轉身告退。
“我有桐馬手自提,頭尻軒昂腹脅低,背如覆瓦去角圭,以我兩腳為四蹄,聳踴滑汰如凫鷖。纖纖束藁亦可赍,何用繁纓與月題,竭從畦東走畦西。”
孫助教的手指從光滑的紙張上劃過,搖頭晃腦,抑揚頓挫而一字不錯地背出那紙上的詩歌。
“這是什麽?”沈瑜有些好奇。他聽着,這寫的頭高腹低,背如覆瓦,還能在天地行走,可不就是說那秧舟……不,秧馬的嗎?難不成是楚王殿下找人作的?
孫助教移開手指,微微一笑:“這是太子殿下為新制造的農具秧馬,托以農人自述語氣所作的《秧馬歌》。”
沈瑜的心猛烈地跳動一下,楚王沒有食言,他果然将此物獻給了太子。太子還作了這首詩,豈不是說他也很看重此物?
但凡文人,難免都有些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情懷。沈瑜剛剛才邁過秀才的門檻,不成想随手做出的玩意就已經驚動了太子,心裏的激動與忐忑,也是情理之中。
孫助教莞爾,停下念詩。“現在街頭巷尾都已經傳開了。你從前總推脫說詩詞太靡麗艱澀,我覺得,你也該好好學學這詩怎麽寫,不必寫那些虛無缥缈之物,只是詠事詠物,也可以描摹精準……”
孫助教說了半天,才發現平日最用功的學生眼神飄浮,俨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他索性停下來,問道:“伯瑾,你這是怎麽了?”
這一聲喚回了沈瑜的注意力,他格外歉疚地說:“先生,抱歉,學生方才走神了。”
“可是因為最近休息的不好?你剛結束童試,沒必要給自己加那麽多課業。”孫助教沒有急着繼續講詩,而是關心起沈瑜的身體。這也讓沈瑜更加愧疚了。
沈瑜猶豫了一會,此時正是午休,明倫堂其他的助教大都去吃飯,或是在午休,周圍并沒有注意。沈瑜自忖在老師面前沒什麽可隐瞞的,便如實解釋道:“學生身體無礙。方才出神乃是因為……這秧馬,正是學生所造。”
他說得平淡無波,孫助教卻激動得連文人形象都不顧,一轉眼小跑着沖到他面前。“你說得,當真?”
“當真。”沈瑜說。既然已經說出來了,他也不再隐瞞什麽,便把自己去農莊上,發現農人插秧艱難,所以萌生了制造一農具的想法這些和盤托出。只模糊了與楚王偶遇,後又幾次登門拜訪這一節。
文人都看重清譽,沈瑜也不知道老師對楚王印象如何,生怕他對秧馬也有偏見。
“學生還沒下場,怕此事傳出去張揚,便命人将此物,與使用方法送去楚王府的農莊上,沒想到楚王真的把它獻給了太子殿下。”沈瑜輕描淡寫,突出了楚王的功勞。
孫助教仍有些不敢相信,他這學生,才不過一十三歲,這個年紀,旁人家的孩子興許還五谷不分,沈瑜就已經會制造農具啦?“你怎麽有如此巧心,能想出這樣的法子?”
“這也不全是學生的功勞。”沈瑜也想到會有這麽一問,便皺皺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學生從前住在莊上,也常常與農人交流,幫他們改進農具……不過進京以來入了書院,機會也少了。”
“好,好,這是好事。”孫助教連連贊嘆幾聲。他也出身莊戶人家,知道稼穑艱難,又一路随帝駕南遷,見識過受災的百姓的模樣,所以不像其他那些提及農事便嗤之以鼻的清高文人。
他也十分受觸動,沈瑜這麽個小學生能舍下身段去做這些,是真的心地純善,而相比之下,他們這些抱負遠大以身許國的成人,所做的卻少的多了。
欣喜之餘,孫助教不忘囑咐沈瑜道:“你做得很對,此事不宜你出面。你也不要告訴他人了。”
沈瑜老成地說:“這是自然,只是學生對先生,卻沒什麽可隐瞞的。”
孫助教繞着桌子轉了一圈,勉強平複了一下心情。“你先回去吧,回去好好看書,我……我還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孫助教說到最後,有些恍惚,沈瑜擔心地看了他一會,才說:“那,學生就先告退了。”
孫助教懷着一腔無法與他人分享的激動之情,好容易挨到晚上散值,期間還強打起精神給學生答疑,應付同僚的關心,終于離開國子監,便匆匆忙忙回家,收拾了五色點心兩盒,年裏的臘肉火腿,還有一對玉鎮紙,第二天一早就去周府遞了帖子。
周曠正在家中,收到學生的拜帖,還有些禮物,心裏正納悶出了什麽事,便把他叫進來。“前兩日不是剛來過麽,怎麽又匆匆忙忙跑來了?”
“老師,您還記得之前給我的太子殿下的詩作嗎?”孫助教行過拜禮,坐下之後,便迫不及待地問。
“太子所作的《秧馬歌》嗎?老夫年紀還沒那麽大呢,自然記得。”周曠不滿地瞪了一眼學生。
那日太子殿下将自己所作的詩拿給他請求指點,周曠原本以為他仿效建寧帝,還有些生氣,正要硬邦邦地拒絕,卻被那紙上詩歌的題目吸引了注意力。《秧馬歌》,聽上去似乎與稼穑有關。不像一般的宮體詩,這是什麽?
周曠心裏起了好奇,便一目十行地掃完。他驚訝地發現,這首詩是借農人之口描述一種插秧所用的農具。而且結尾處那句“錦鞯公子朝金閨,笑我一生踏牛犁,不知自有木駃騠。”竟隐約有些諷刺的意味了。
吳君翊耐心等他看完才說道:“楚王莊上的農人制造了一種農具,名曰秧馬。學生有感而發,作了這篇詩,希望先生能指點一二。”
“殿下有拿給陛下看麽?”周曠問。
他的第一想法,當然是讓陛下下旨推廣此物,但,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他們那位陛下,對此可能并不感冒。
“父皇恐怕不太欣賞這種詩。”吳君翊也含蓄地說道。
周曠點點頭,對于太子把詩交給他的目的已經了然。“那老臣便拿回去看看。”
“有勞先生了。”吳君翊禮貌地道謝。
“這便是我從前跟您提起的那學生,剛中了雙案首的沈瑜所造。學生剛剛才知道,便趕來告訴您了。”孫助教的聲音把周曠從回憶中驚醒。
周曠皺眉,“你那學生……老夫記得,他還不到舞勺之年。”
“正是如此!”孫助教激動道,“學生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家從前在北方,他小時候也常與農人交往,這也不是頭一次了。”
周曠又發現了一個疑問。“殿下把這首詩給我時,說秧馬是楚王農莊上一農人所造。”
“這世俗偏見重重,他一個小學生,豈敢如此張揚。”孫助教搖頭嘆道。
周曠也默然,朝中文臣的偏見有多重,他是最清楚的。
孫助教揣摩着老師的神情,慢慢說道:“學生從前就有此意:那沈伯瑾是個可造之材,再過兩年,他若能順利點為舉人,老師可願……”
不等孫助教把話說完,周曠便斷然道:“不必等他鄉試高中了!憑他造出此物,老夫樂意收這個學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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