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沈瑜對楚王府找的木匠的手藝當然信任。不過作為設計的人,最終效果如何,他也十分期待,找機會也要去看一看。
沈穆近來拘着他,對他的行程管束也很嚴格。沈瑜托辭生辰要去拜見外祖父,才讓沈穆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早上沈瑜出門時,除了吃了荷包蛋和挂面外,還是被母親強行在儒衫外頭紮上一根紅腰帶。到了書院,少不得被郭逸嘲笑一番。
“伯瑾今兒是什麽喜事?要不要我去叫人挑一擔糖餅送去府上?”
沈瑜的耳垂紅了,但神情卻若無其事,還鎮定地反駁道:“悠之既然這麽清閑,想來是最近沒有被令妹催着買東西了?玥娘還在跟我念叨,令妹常常向她說起兄長如何可靠,連時興的胭脂水粉都能買來,真是讓人敬仰。”
據沈玥描述,郭逸被這個妹妹管的死死的。郭欣打發哥哥去買東西也不是頭一回,只不過這逛胭脂鋪子,着實難為郭逸這個臉皮尚嫩的小學生。
郭逸被噎了一句,一想到對方會通過沈玥向郭欣告狀,立刻就老實了,反而伏低做小地求饒:“伯瑾,伯瑾兄,是我不該拿你亂開玩笑,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
沈瑜被他這一番話說得臉色微紅,垂下眼簾道:“坐好,等會被先生看到了,又要罰你。”
郭逸緊張地刷一下坐直身體,老老實實臨帖,直到下學也沒敢再放肆。
沈瑜下學後先去宋府拜見祖父。
宋滄山身體康複後官複原職,仍在禮部做員外郎。沈瑜去時他還未下值,宋子濤也在任上,所以沈瑜只和宋鴻說了幾句話,把帶來的禮物留下,便又轉身出去,直接去那兒木匠那兒。
令他沒想到的是,不僅趙管家在,楚王也在。
“本王也想看看,此物效果如何。”吳慕皓解釋道。
木匠見自己竟然能請王爺大駕光臨,已經興奮到說不出話來,只能哆哆嗦嗦向他們展示成品——
和沈瑜的手稿相仿,成品果然近似一葉小舟,只有頭尾翹起,背部有供人坐的位置,“舷”兩側可以将腿放在外面,首尾還設計了專門的小倉固定放置秧苗。
與手稿不同的是,木料自然是上好的,刨得光光涼涼,又上過油,看起來形色亮麗,觸手滑膩,不像是用于耕田的農具,倒像是上好的家具。
沈瑜細細檢查過,與他的設計一般無二,還加了許多精巧的設計,譬如放腿的地方,固定的活扣等等。他點過頭,吳慕皓也說:“難為你按着一張圖就能做得如此精巧。”
木匠聽得眉開眼笑。
吳慕皓又對沈瑜說:“既是你發明的,你來正式取個名字,往後別人提起,也有個名號。”
沈瑜卻有些為難,索性按照一開始的想法,取了最直白的含義:“就叫秧舟吧,也便于農人理解。”
“此物既用于耕田,叫舟反而誤導人,以本王看,不如更一字,改為秧馬。”吳慕皓思索了一會,“你以為如何?”
錢都是楚王出的,沈瑜當然別無二話,幹脆地點頭,定名為秧馬了。
楚王看了東西,又說完了話,不欲多留,便示意管家上前繼續,自己往外走。趙管家對木匠說:“活兒做得不錯,賞錢少不了你,只不過具體效果如何,還得先把東西帶回莊子上檢驗一二。”
木匠點頭哈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只不過,這圖紙,可不能随随便便傳出去。”趙管家又看了看沈瑜,加重聲音警告木匠。“若是你随便又賣給別人,你知道得罪楚王府是什麽結果。”
沈瑜插嘴:“王爺仁慈,必定想法推廣,可現在還未确定效果,不好外傳。”
他倆一個□□臉一個唱白臉,逼的木匠連連搖頭,賭咒發誓沒有王爺的準許,絕不會外傳。
說完話,沈瑜也跟着楚王走出去了。
楚王正站在馬車旁邊,看到沈瑜出來,只是微微擡眼。沈瑜搶先說道:“王爺,接下來在農田試用插秧,可否一并交給您?”
吳慕皓有些驚訝地一揚眉。“你不想去親自看看?”
親自看看……當然是想的。但是什麽事都要分個輕重緩急。沈瑜搖搖頭,“學生明年開春就該下場了。”
“這倒是,那你便安心讀書吧。”吳慕皓應道。反正在莊上試用對他來說不過吩咐一句,等着結果,不算什麽事。
沈瑜鼓足了勇氣,又說:“若是合用,您可否獻給太子殿下?”
楚王是太子的伴讀,見面說話都更容易一些。儲君來推廣,就更加名正言順。
這次吳慕皓從容地答應了。“好,我承你的情,定幫你把這件事辦好。”
沈瑜也松了口氣。他的确有意把這個功勞送給楚王。關心農事、制造農具這對楚王或是太子都算是政績,但對他一個還未下場的讀書人,傳出去多半會落得一個“荒廢學業”的壞名聲。祖父的擔心,并非毫無道理。
“今日是你生辰?”吳慕皓的視線在沈瑜的紅腰帶上微微停頓一下,便移開,笑容如常。
“是。”沈瑜略有羞赧,倒還落落大方地回答,“今日學生滿十二周歲,這是家慈所系,王爺見笑了。”
楚王沉默了一會,輕輕嘆道:“可真快。”
“王爺可有心事?”沈瑜問。他與楚王認識不過一兩月,這句話顯然不是對他說的。他不由自主地察言觀色,在楚王面前已經放松許多。
倒不是什麽不能說的,吳慕皓便坦誠地回答:“沒什麽,今日陛下準太子所奏,放一批年齡夠了的宮女出宮,本王目睹此事,難免感慨一二。”
沈瑜腦海裏有些模模糊糊的念頭,他剛準備說些什麽,吳慕皓就又舒展眉頭問道:“今天既是你生辰,可有什麽想要的?”
沈瑜原本已經預計好被問到這兒就回答“已經煩擾王爺許久,不敢有他求”了,在聽到上一句話後,到了嘴邊的回答卻變成:“卻有一事相求,學生欲為舍妹聘一女先生,可否請王爺從中指點?”
玥娘跟随她父親、哥哥們念書,學問不差,需要教導的主要也是禮儀、氣度這些方面,而宮裏出來的宮女,正是最好的人選。
雖然沒打算把玥娘送進宮,但是凡是年齡恰當的女子,都要經歷選秀這一遭,沈瑜還是希望妹妹能傳出個好名聲。
“這有何難?”吳慕皓理直氣壯說。
這些出宮的宮女人員有限,又有宮裏豐厚的賞賜,無論是招婿自立門戶還是另嫁旁人做續弦都很容易。達官貴人,尤其是有意把女兒送進宮裏的,更會備下厚禮搶着把她們請到家裏。
然而這對別人來說是花錢花力也未必辦妥的事,對楚王來說還真沒什麽難的。
當然也有從北地一路跟随的宮女,不過還有很多,原本就是楚王府的人,還有陪着他長大的,想要請來不過一句話的事,甚至不用他親自出面。
他當即交代了趙管家幾句,趙管家連連點頭,吳慕皓抱歉地說:“讓老趙跟你講吧,本王還有些事要辦,恕不能陪了。”
沈瑜也不能在外耽誤太久,連忙謝過他。楚王便點點頭,登上馬車走了。
“老奴冒昧一問,令妹芳齡幾何,可讀過書?想要什麽樣的女先生?”
沈瑜一一作答。趙管家清了清沙啞的喉嚨,“老奴知道了,請沈郎君靜候佳音。”言罷,又雇馬車叫人送沈瑜回家不提。
吳君翊正在臨福字。
每到新年,宮中總要賜下許多“福”字給大臣們,有的是皇帝親筆,有的就交給太子了。這是一項枯燥,卻極具象征意味的工作。吳君翊卻寫得戰戰兢兢,一絲不茍,連侍書的李起都被他呵斥到門外。
“臣幫您寫幾張吧,這樣要寫到什麽時候去,那些老先生也未必看得出區別。”楚王出去練了會射箭,回來換身衣服,欣賞完文華殿懸挂的字畫,又去文淵閣取了本書看到一半,眼見吳君翊桌上的那摞紙仍沒有少多少,終于忍不住發聲。
吳君翊手裏的筆停了下來,卻沒有擡頭,像是在思量。
“還是殿下擔心臣模仿不好您的筆跡?”吳慕皓以為他心中擔憂,便玩笑似的打破僵局。
“王叔。”吳君翊終于擱下筆,只是仍未擡頭,語氣有些奇怪。他悠悠地說:“這是父皇賜給百官的。”
吳慕皓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背上的衣衫登時濕了一片。
他驟然後悔起自己的多嘴。
他失态了。吳慕皓原本就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心思深沉也是有限的。近一年的朝夕相處讓他開始忘記身邊這位同齡人的身份。他是太子,自己是親王,他們的身份有着天然的隔閡,不是所謂血脈相連,或是一起讀過幾本書的交情就能越過的。
“臣失禮了,請殿下恕罪。”吳慕皓從椅子上彈起,砰地一聲跪倒在吳君翊面前,深深叩頭。
“王叔快起來,不必如此。”吳君翊起身去扶他。“王叔也是一片好心,孤心裏明白的。”
吳君翊神情關切,吳慕皓的笑容有些虛弱。
“王叔若是再文華殿待着無事可做可先行回府。左右先生們已經不來了,可以好好歇息幾日,等父皇傳召再入宮。”吳君翊字字句句似乎飽含關懷。
吳慕皓掙開他的手,依舊曲身行禮。“謝殿下,臣告退。”
吳君翊撿起筆,卻沒有接着寫下去,而是透過窗看見楚王躬身小步倒退出殿,直到身影漸漸消失。
自小父皇就告訴他,他是大齊皇子,是天下除了父皇與皇兄外最尊貴的人。後來成了太子,更是變成了儲君,未來的天下之主。
他被教導,不要相信任何人。
與楚王相處輕松愉快,楚王才智過人,常有敏銳見解。
然而愉快親熱是有條件的,懷疑不遺餘力從所有縫隙鑽出,信任的假象下都是吳君翊一次次無聲地發問:
楚王真的這樣想麽?楚王會忠于他麽?
剝開假象,真相鮮血淋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的支持,祝大家元旦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