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選秀結束,吳君翊的心情果不其然更糟糕了。
他的生母,誕下皇嗣,難産而去,也不過得一美人的追封。他父皇卻直接在選秀封了個美人,這把他和他生母的臉往哪兒放?
吳君翊生氣了,他身邊的人就要遭殃。
周曠正給他們講學,講《中庸》,講完一段,老先生停下來喝茶歇息,吳君翊突然出聲:“先生,學經義文章到底有什麽用?能幫我大齊抵禦外敵嗎?”
周曠一愣。看向吳君翊的眼神頗為不悅,“殿下怎麽突然說這種渾話?聖人曾言,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若不能讀詩書、經義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何以治國平天下?”
吳君翊仍不服氣。這些他讀過,他父皇也讀過,獻帝後主也讀過。可是讀過又有什麽用?能把鮮卑奴打得節節潰敗嗎?能收複故土、統一國家嗎?
然而吳君翊知道這話是不能說出口的。不知不覺間,他需要瞞着他父皇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處理政務那些,殿下年長一些自然會學弟,現在您要做的就是讀書。”周曠的語氣嚴厲了一些,“殿下今日心不定,把《大學》抄二十遍吧。”
等周曠出去之後,吳慕皓甩甩手腕子,把字跡如出一轍、幹淨整潔的三篇大學遞過來,苦笑道:“殿下今兒火氣真旺。”
“下次若是有問題問太師,可否先同我打聲招呼?”
牽連了他,吳君翊也有些不好意思。“剩下的不用你抄了。你先回府吧,孤送你出去。”
他送楚王出文華門,轉回去時看到武英殿門口熱熱鬧鬧,直接拉下臉。
武英殿與文華殿相對,位于奉天門兩側,其重要意義可見一斑。然而如此重要的一座宮殿,卻被建寧帝賜給了宮廷書院。
說是書院,不過是那群侍奉的詩人畫手。吳君翊這會覺得文人誤國,便看他們尤為不順眼。他父皇每日批折子才多少時間,在武英殿又花了多少時間?連賈丞相想要見建寧帝都要通傳、等候,武英殿的侍奉卻可以随時一睹天顏!
哪個朝臣對此不憤懑?
說來說去,這幫文人既不能協助處理政務,又不能做實事生産、賺錢,那養着他們,有什麽用處?
看到奏折從丞相官邸送到乾清宮,又從乾清宮原封不動的送回去,吳君翊有時候甚至會有一種感覺,這個國家并不是掌控在他父皇手裏的。當初主張議和的是賈大人,拍板遷都的也是賈大人……
吳君翊在武英殿外氣勢洶洶,武英殿中早有人傳信。太子自冊封以來,還是第一次到武英殿,侍書迎出來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回宮這幾個月受到的教導終于發揮了作用。吳君翊看着那五官柔和,眼神勾人,天然一股媚态的男子,忍住了內心所有的情緒,面無表情地說:“孤宮裏的紙用完了,來拿一點,順便拿一本字帖。”
太子的用度當然不能短缺,侍書立刻親自去取了厚厚兩大刀澄心堂紙,親自送來,還有一本字帖。
李起接過紙和字帖,問太子,“殿下,現在回宮麽?”
吳君翊原本只是随意敷衍了一個借口,看到那紙,想到沈瑜,心裏卻短暫的平和下來。“回宮。”
他鋪開紙,肆意地揮灑筆墨,宣洩心中的怒氣。
一遍遍地抄寫《大學》,他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字眼寫得力透紙背,墨色沁入墊在紙下的羊毛氈。
經義文章,有什麽用?
詩詞書畫,有什麽用?
吳君翊一直寫到手腕酸痛,才聽到李起小心翼翼道:“殿下,到了用膳的時候。”
吳君翊胡亂點點頭,把一疊紙推到一邊,照例帶着小太監往乾清宮去。誰知這次高公公并不在門口迎接,只有一個看門的小太監見到他躬身行禮,歉意地回答:“陛下今晚留膳長春宮。”
長春宮是西六宮之一,如今是汪美人的寝宮。
被抛棄的感覺是如此的沉重,但是這打擊就足以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在郁郁多日後,吳君翊奇異地坦然接受了一切,同時也瞬間明白了之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詩詞書畫無用,但可以讨得他父皇的歡心。
經義文章也未必有用,但這些是仕途的敲門磚,也是在觀政前,讓朝臣認可他這個太子殿下唯一的辦法。
吳君翊幹脆地轉身回宮,把潇灑肆意的筆墨扔掉,工工整整重抄了二十遍《大學》。
抄多了,他也會想起在南下時,沈穆考校沈瑜,那時沈瑜專心致志地背誦,是真的樂在其中。
一想起沈瑜,刻意回避的情景一幕幕湧到眼前:沈瑜遇到他,把他髒兮兮的小手牽起來;他吃不下生肉,沈瑜把自己的饅頭分給他;沈瑜說起祖父散盡家財援助同村的人,臉上是純粹的笑容……
吳君翊長嘆一聲,丢下筆,承認這世間的确要不僅僅把經義文章當成進身工具的人。
“鄧先生,您是怎麽看賈大人的?”
頭一次,在紮馬步半個時辰,開弓一百次後,吳君翊還有精力湊到鄧先身邊問長問短。
鄧先一挑眉,一旁的吳慕皓也有些驚訝。
“‘怎麽看’是什麽意思?”鄧先慢悠悠地問他。
吳君翊格外小心地問,“孤曾聽說,當年是賈丞相主張議和……”
“嗤!”吳君翊還沒說完,鄧先已經摔下茶碗,噴出一個短促的、充滿嘲諷的音節。“當初賈丞相指使手下彈劾我擁兵自重,你說我會怎麽看他?”
吳君翊心中驚濤駭浪,表面波瀾不興。他與賈盛德接觸并不多。賈盛德是丞相,事務繁多,很少親自給他授課。但是在短暫的接觸中,他便能感受到此人極會說話,不論何時何地,都是笑呵呵的模樣,絲毫看不出獨掌權柄的做派。
是他策劃趕走了鄧先……
鄧先卻不給他沉思的時間,站起身催促道:“別偷懶!既然坐騎送來了,就練着吧!”
建寧帝吩咐後,內務府果然派人送來兩匹小馬駒。一匹純黑,一匹棗紅。棗紅馬要高一些,明顯是為楚王準備的。
吳君翊走到黑馬旁邊。那小馬駒沖他噴了噴鼻息,往旁邊一縮,繼續啃草。
這匹馬通體漆黑,如上好的緞子,唯有四蹄雪白。
大齊尚黑,只有天子與儲君,能穿玄色衣袍。吳君翊看着那小馬,心中便有親近之意,抓起一把幹草,慢慢喂它。
那小馬一開始極為警惕地避讓,吳君翊卻耐心地步步逼近,最後它嘶鳴一聲,終于湊上前嚼吳君翊手中的幹草,吃完以後,還蹭了蹭他的手掌。
“不錯。”鄧先難得說了句誇贊的話。“在戰場上,坐騎是你最忠實的夥伴,它與你是一體的。你要能夠如履平地地劈砍射箭,就要像信任自己的雙腿一樣信任它!”
吳慕皓也哄着他那匹小紅馬吃草,讓它舔自己的手。
“從今日起,你們要親自給它們喂食、梳毛,每日看望它們。”鄧先宣布了不近人情的命令,李起看上去已經想一頭撞死了。“這樣養大的戰馬,即便中箭、或是腿廢了,在你命令停止,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之前,都不會倒下。”
吳君翊聽到最後,默然點頭。
一直到中秋家宴上,吳君翊才終于見到了那位汪美人。
她果然很美。這是吳君翊的第一印象。能吸引坐擁天下佳麗的帝王,自然需要一張不俗的臉。
而汪美人就擁有這樣一張臉,柳葉眉,杏眼含情,花瓣一樣的嘴唇,身姿窈窕,行動輕盈。
吳君翊看了兩眼,便垂下視線。他仍覺得,美雖美矣,卻如同一幅畫,讓人一眼看盡有多麽美麗,便沒了進一步探尋的興趣。
但顯然他的父皇不是這樣想的。
由于是家宴,男子只有建寧帝和吳君翊兩人,所以妃嫔那桌與他們并未用屏風隔開。吳君翊也只是規規矩矩低頭用飯。
建寧帝宣布開宴後,皇後随即宣布開宴。新入宮的妃嫔們不甘寂寞,一個個舉杯向建寧帝敬酒,建寧帝卻似乎興趣缺缺,甚少舉杯回應。
直到汪美人起身,笑盈盈地念了兩句詠月的詩。“玉顆珊珊下月輪,殿前拾得露華新。至今不會天中事,應是嫦娥擲與人。”
她的宮女蹁跹而來,手中捧着一支香氣撲鼻的桂花。
看着建寧帝驟然亮起的雙眼,吳君翊了悟,汪美人這般得寵的緣故。
建寧帝一手親自接過桂花,一手舉杯一飲而盡,“不是嫦娥擲與人,是朕的人間仙子啊。”
看着大笑的兩人,皇後皺起眉頭,賢妃仍如木頭一般不言不語,毫無反應。其餘寶林心中嫉羨,表現不一。吳君翊心中卻油然而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想法:他的父皇,跟他并不是一邊的。
他的父皇坐得離他這麽近,可心早就不在這裏了。
吳君翊飲盡杯中的桂花酒,香氣過後,有種莫名的微苦。他看着天上一輪明月,開始羨慕宮外阖家團圓的楚王與沈瑜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新晚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