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考官判文章會在卷上直接畫标記,分為圈、尖、點、直與叉五等。圈越多,名次越高。有講官那句“好好休息”在,沈瑜料想自己怎麽也能從他手上得個尖。但是……
被考校詩文,實屬意料之外。
沈穆是在宣慶元年中的進士,當時的朝廷取士僅看文章,他本人也并不是十分有詩才,所以在教導子弟時也以文章為主。
不過郁悶後,沈瑜也就淡然了。不過是一次旬考,展現自己這段時間的收獲,不愧對幾位先生的教導,也就夠了。
事實上,沈瑜的成績比他想象的還要好。
旬考只考兩篇文章,又是一群學作文不久的小學生寫的,對于這群飽讀詩書、進士出身的講官、助教來說改起來十分容易,瞟一眼就知道文章的高下了。所以過了兩日,便全部批改完畢。
按照習俗,字跡清晰、文句優美的考卷會被貼到廊房外的牆上,供所有人參閱學習。沈瑜的考卷也在其中。
經過沈瑜一番下功夫的苦練,他的字跡雖還遠不如贊元的,卻也算得上清麗雅致,與同窗的字跡一對照,甚至可說一句遒勁有力了。
卷子稀疏處偶有幾個尖,大部分空隙都被藍筆圈出的圈填滿。
沈瑜遠遠看去,外頭的牆已經被人圍滿了,他不想湊熱鬧,便打算等着同窗午休時再去看看,誰知道還沒來得及轉身離開,就遠遠地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伯瑾,伯瑾,你的文章也在上頭!”
看着比自己還興奮,在人群裏還能蹦蹦跳跳跟個猴兒一樣的郭逸,沈瑜忍不住無奈地搖頭。“我知道了,你別擠壞了,趕緊出來吧。”
他們對話時并沒有避着旁人,聽到的人也不少。聽說才入學不到半年的沈瑜文章被貼在上面了,大部分人都是驚訝,驚訝之餘,也有些敬佩。畢竟誰都知道,國子監裏最不缺的就是才子,哪怕是旬考,要表現出衆也沒那麽容易。
躁動的人群突然一下安靜下來,齊齊分開讓出一條路來,李廷帶着兩個跟班從中走出,冷哼道:“不會寫詩,文章做得再好又有何用?”
郭逸擔憂地抱住沈瑜的胳膊,沈瑜沒理他,沖郭逸安撫地笑笑,“回去吧。”
他們往廊房走時,郭逸小心地勸着沈瑜,“伯瑾,要不然你也請個先生,專門學學作詩吧。”
“如能中第,待铨選時,自然有時間學作詩。”沈瑜答道。
郭逸觑着他的神情,為難地咧咧嘴。“可是……若是你将來中第,被考校作詩,又該如何?”
郭逸的父親是禮部官員,他清楚他們的天子有多看重詩才。他也知道沈瑜是有遠大抱負的,若是不能以詩、以畫、以書法得天子重用,又如何施展才華呢?
沈瑜沉默了一會。“一心不可多用。”他說。
沈瑜自知他不是什麽神童,不可能事事兼顧。他如今文章能夠入先生的青眼,靠的也是孫助教的點撥,以及他下苦功夫,記誦時文。說到底,科舉考的還是文章兼書法,作詩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作用。
制造農具是不得已為之,他着實看不下去那些農人操勞,但學詩,将來還有的是機會。
沈瑜下定了決心,就不可能随便更改了。郭逸也知道這點,頹然地耷拉着腦袋。不過一會,他又振作起來:“剛剛一群人擠擠鬧鬧,我都沒看望你的文章,你快給我講講,你是怎麽寫的?”
看着關心自己的好友,沈瑜好脾氣地說:“等會給你講,我先去趟明倫堂。”
他的卷子貼出來,也該去感謝孫助教……順便問問文章還有什麽改進之處。
“這是鼓勵你才學作文,可不要以為你文章當真有多麽出色了。”孫助教依舊是那副看似漫不經心,卻又半點不含糊的樣子。
沈瑜自然不會輕易受這番話打擊,“學生知道那兩篇文章還有諸多不足之處,不敢自傲,前來是特意想向先生請教的。”
孫助教的眼裏也閃過滿意,他這學生平日沉穩慣了,讓人常常忘了他的年齡。然而自己的文章被貼到所有同窗面前誇耀,這是許多成年人都難以克制的喜事,他這學生,一個不過剛留頭的小學生卻仍然不喜不悲,這也太難得了。
沈瑜這番話說完,孫助教都不得不誇誇他,“你也不必過于自謙,我那些同僚們眼光還是很高的,你的文章能被他們看重,以你的年紀,也是難得。”
接着他又細細給沈瑜講解了這個題目的破題,給沈瑜的文章提了不少建議。沈瑜回去時,還收獲了新加的課業。
何講官講《中庸》時,也把他們的旬考題目拿來做範例講了講,還誇贊了幾篇文章,“你們也該看看前輩們做文章是什麽樣的,哦,還有一篇,似乎是你們班的……沈瑜,站起來我瞧瞧。”
沈瑜起身時,聽到李廷又哼了一聲。
何講官吃驚道:“這麽小的年紀!剛學作文不久吧?不得了,不得了,果然是後生可畏。”
他感嘆幾聲,讓沈瑜坐下,才開始講課。講完課,還走到沈瑜座位前告誡他:“少年人大有潛力,不可自得。”
沈瑜也沒有半點不悅,恭恭敬敬應下。
回家時,又聽郭逸誇了他一路,連喜怒不形于色的沈瑜自己都覺得臊得慌。“悠之,別說了。”
郭逸笑眯眯地說:“我誇你,你怎麽還不讓我說了?”
沈瑜不善争辯,臉皮又薄,一時之間面紅耳赤,好在很快到了路口,兩人分別。
饒是如此,剛進門,仆役還詫異地問:“小郎君今日怎麽了?臉通紅,是發熱了?”
沈瑜忙過了旬考,關于那秧舟,也有了進展。這件事,還得感謝那次偶遇。沈瑜自己湊不出銀子,又不能往家裏要錢,靈機一動,便想起了那位一面之緣的楚王殿下。
抱着試試看的想法,沈瑜選了個休沐日,換了一身新衣,拿着當日楚王給他的木牌,前去楚王府遞帖子。
當然,還是得瞞着祖父。沈穆若是知道自己孫兒主動與親王結交,怕是要氣死。
成與不成,至少他試過了。沈瑜做好了被拒之門外的準備,心裏很坦然。
楚王府的位置很好,周邊都是高門大戶。據說是當日建寧帝搶了弟弟的王都,心有愧疚,命人在宮城西南邊改建的王府。
在這一片錦繡中,步行而來,書生打扮的沈瑜就顯得尤為醒目了。沈瑜一面慶幸自己換掉了監生服裝,一面又在懊惱出來前沒意識到這結果。
王府的門人接過帖子,送到屋裏。王府管家看見國子監監生沈瑜的名目時,險些直接扔掉,好在跟着進來的還有個木牌,是王爺的标識,管家只好忍住不耐:“既是王爺的客人,便請進來好好招待吧。”
而當沈瑜進門後,發現他是空手而來時,管家的不耐與嫌棄險些藏不住。
倒不是沈瑜想要空手而來,實在是以他的月例,買的禮物帶來可能會讓人以為是他侮辱王府。反正他來也沒有受邀,幹脆做個徹頭徹尾的不速之客吧。
“王爺在宮裏陪太子殿下習武呢,郎君若是想見王爺,恐怕要等一會了。……太妃尚在府中。”不過以這位來客的身份,顯然是不用太妃親自來接待的。至于郡主,男女有別,就更不需要告訴他了。
“不敢驚擾太妃,若是貴府方便的話,我在這兒等等王爺,行嗎?”沈瑜有一整天的時間,跟家裏也報備過,早做好了心理準備。
不過,陪太子習武這個無意間透露出的信息讓沈瑜有些許驚訝。他原本以為,那位比他還小的太子殿下,該是養尊處優的天潢貴胄,沒想到,人家已經開始學武了。
沈瑜又反思着自己也該往舅舅家多跑兩趟練練身體。
管家很有涵養地把他迎入會客廳,請他稍待片刻,又送上一壺上好的龍井和一碟精致的點心,親自招待客人。
沈瑜從沒吃過那麽精致的點心,每一篇花瓣都雕刻的細致入微。他猜應該是宮裏的方子。
最後他什麽都沒有碰,也沒有仔細打量這布置典雅華麗的廳堂,而是安靜地坐在檀木椅子上等待。
“有客人?沈瑜?”
不知坐了多久,沈瑜終于聽到院子裏一片喧鬧聲。他站起身,臀部都有些坐麻了。
走進廳堂的,果然是楚王吳慕皓。吳慕皓剛從宮中回來,還穿着深紫色金線勾勒的親王常服。他拜見母親後便趕來會客廳,一見沈瑜,便露出久違親切的笑容,“你怎麽來了?我還當你不會來呢。”
沈瑜正要下拜,吳慕皓已經按住他的手,“坐,坐下說話。等多久了?”
吳慕皓一摸茶壺,心裏就有數,擡頭說了聲:“換熱茶來。”
“學生不敢久留,王爺不必客氣。此番前來,是有一事相求。”沈瑜見天色不早,抓緊時間說明來意。
“王爺是否還記得初次相見時,學生說要做一秧舟?”
吳慕皓點頭,“這麽說,你遇到什麽困難?”
沈瑜十分感激楚王的敏銳,然他後面的話得以順當地說下去,同時也明白了為何這麽多人喜歡這位王爺,“草圖是有了,只是實際制作,還需要木匠完成。”
“這個好辦。”吳慕皓聽完他的話,毫不遲疑地接了下去,“你若信得過我,可把那草圖交給管家去辦。若不方便,我這裏有銀票,盡管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