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沈榮之前也參加過兩次鄉試,皆是名落孫山。在遭遇喪子之痛後,沈榮原本也已經打算放棄,想要像父親一樣教書育人,給女兒攢一攢嫁妝。
但是沈玥的一番話讓他改變了想法。大哥一家能讓三弟嫉妒,能有出人頭地的希望,不就是因為,大郎書讀得好麽?他只有玥娘一個女兒,将來就算嫁到人家去了,她爹只是個教書匠,萬一受了磋磨,又怎麽為女兒出頭?
沈榮篤定了這次要放手一搏。八月秋闱,距今還有四個月不到,沈榮恨不得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他先是停了外頭的營生,每日除了拜見父親和與沈瑜交流外,閉門不出,發展到後來,已經茶飯不思,日日撲在書案前。
沈榮這樣子,陸氏看着十分擔憂,連沈玥都有幾分後悔。他們也不是沒有勸過,但是沈榮如同打了雞血一般,一點都不覺得累,還覺得妻女是過度擔憂,大驚小怪了。
這次是沈榮積勞成疾,病卧在床,喝了藥,還不肯丢下書,沈玥實在看不下去了,才來求助沈瑜。
沈瑜因為忙着準備旬考,也有段日子沒見沈榮,一聽說他累得病倒了,也是大吃一驚,趕忙丢下筆,換一身衣服去看他。
“二叔現在如何了?郎中怎麽說的?”
“父親這兩日心灰意懶、四肢無力,夜晚也睡不好,娘都看不下去了,他卻不肯請郎中,拖到今天,暈過去,才叫郎中過來。”沈玥說起來時雖然還勉強維持鎮定,但聲音已經在發顫,眼中含淚。
“郎中說,父親精虧血少,神氣不足,肺腑失榮……要好好調養,不能過度操勞。”她說到這兒,哽咽了,然後看着沈瑜,“哥,我勸父親上進,是不是做錯了?”
沈瑜腦中飛速分析了症狀,緩聲安慰沈玥:“你放心,三叔沒事的,只要滋補身體,好好調養不會留下大礙。你沒做錯,別再自責了。”
沈玥抽噎了幾下,在門前才止住眼淚。
陸夫人正在廚房盯着煎藥,屋裏只有沈榮一人。他側躺在床上,後背對着門,然而還是可以看出他手裏還握着一冊書。沈玥一見,就別過頭,露出難過的神情。
“二叔。”沈瑜走到床邊喚道。
沈榮這才把書冊往被裏一塞,扭過頭,含含糊糊地說:“瑜郎來了呀。”
這一扭頭之間,沈瑜就留意到沈榮的臉瘦削很多,嘴唇泛白。沈瑜跟祖父粗粗學了些青囊之術,能看出的确是氣血不足,操勞過度之相。
“聽說二叔病了,侄兒前來探望。”沈瑜選了個保險的開場。
沈榮勉強地笑了一下。“我沒什麽關系的,玥娘就是大驚小怪。”
沈玥瞪了一眼父親,當着沈瑜的面到底沒說什麽。
“可是侄兒看您的确是消瘦了。”沈瑜依舊是謙恭平和的,仿佛什麽事都不會驚擾到他。“既是累病了,如何還能在床上看書消神呢?”
沈榮心裏咯噔一下,才意識到拙劣的掩飾果然沒有效果,于是慚愧地沖侄兒和女兒笑笑,“這卷時文我看到一半,還沒背完,躺在床上背一背,不礙事的。”
“侄兒雖未下過場,也聽祖父與先生們說過,那貢院裏的條件窘迫,又不擋風,身體單薄些的,幾乎撐不過三場考試。”
沈瑜沒有任何不滿或是擔憂,看着二叔仿佛看不懂事的小孩一樣寬容,說出的話字字讓沈榮擡不起頭來。“二叔,侄兒知道您想要上進,可是犧牲身體,這法子是最無用的。”
沈榮的臉抽搐了一下。
沈瑜見還有效,便下了最後一劑猛藥:“二叔的文章,侄兒都拿給先生看過,先生既然說是火候到了,想必中舉也是時間問題。但若是二叔因為生病,三場沒能考下來,那可就白費了這番心思了。”
沈榮考過兩次鄉試,自然知道沈瑜這番話并非危言聳聽。
“我果然是急慌了心,糊塗了。”沈榮苦笑着擦了把汗,“玥娘,把這書拿走吧,爹爹歇息一會。”
沈玥把那本書冊拿走,感激地朝沈瑜投來一瞥。
為着讓沈榮寬心,沈瑜轉日上學又拿着他的文章去了明倫堂,詢問孫助教。
孫助教把用藍筆畫滿圈、點的文章還給沈瑜,聽了他的問題,便不假思索地說:“你叔父的文章,肯定不算上乘之作,不過行文熟練,又有一兩句精道的比句,也算是個合格卷子,若是遇到個寬容的考官,就能松松高中。”
孫助教把手按着桌子,又想了一會,“鄉試麽,主要還是看文章合不合主考官的眼緣,你家人既然上京,應該就是在宋州應考,若我沒記錯,今年宋州的主考官應該是季和潤。這位大人喜歡用典,詞藻華美,不喜那質樸的古文。我這裏有他的幾篇文章,你可以拿去給你叔父看看。”
這可是幫大忙了,沈瑜連聲道謝。
孫助教一邊翻找櫃子,一邊說道:“你別光操心別人,你的旬考準備得如何?若卷子不能被貼出來顯耀才華,我倒是要懷疑自己教學生的水平了。”
沈瑜擡起頭,“先生不必擔心,沈瑜雖然底子薄了些,跟現實學了這麽久,收獲還是不少的。”
沈瑜這麽說,自然是有底氣的。
因為童年特殊的經歷,他的記誦得到了充分鍛煉。沈瑜也不浪費天賦,日日記誦經書與史書,外加先生點評過的時文,日複一日,肚裏存了不少典故與比句,再下筆就容易得多,至少不會思路枯竭。
孫助教找出一冊文集給沈瑜時,還不忘告誡他:“這是取巧的法子,你可不準用,若是文章寫得挑不出錯來,管誰都能取中!”
一旁的劉助教卻笑了,“他不過一個初學做文章的小兒,旬考能與平日一樣,安安分分把文章寫出來就好,你倒是現在就惦記上鄉試了。”
孫助教與劉助教鬥起嘴來,沈瑜的腦海中卻靈光一現,是啊,真到了貢院的號房,平日作文的水平就未必能發揮出來了,二叔落第兩次,怕的也是這個。可若是,若是多來幾次,習慣了呢?
鄉試沒法多來幾次,可這限時作文,卻是可以模拟的。
沈瑜把季大人的文集送給沈榮,沈榮感激涕零不提,沈瑜卻說起自己的想法來:“二叔養好了身體,不妨試試,讓祖父先出題,然後将自己關在房中,再看題目,作文,不得用舊文,日落之前必須落筆。如此嘗試多次,想必在貢院中真看到題目,也不至于慌亂。”
沈榮眼睛猛然一亮。“這是個辦法,我怎麽沒想到!不僅要限時,提前不知道題目,還要模拟號房的環境!”
沈榮這兩天越是想沈瑜的話,越覺得有道理,又憂心自己的身子骨能否頂得住。于是聽到他的話,便脫口而出。
沈瑜事先的确沒想到模拟號房這一招,一聽之下,卻覺得很有道理。
沈穆聽了叔侄兩人的提議,也是贊不絕口,于是趁着沈榮卧病休養,叫人在他們家東南角,比着號房的規格修了三間小小的屋子。反正他的兒孫們都要經歷這一關的。
至于出題,倒也容易。沈穆講慣了文章,《四書》《五經》都在心裏,随便一出就是一道題目。給沈瑜的小題,則是翻書,随意哪頁各抽出個截搭題。
沈榮沈泰兄弟倆,連同一個作伴的沈瑜,每晚關進去答題,到時辰出來。不管是餓肚子還是方便,都要舉手示意。
一開始,三人連文章都寫不完,經歷了一兩次,就好了很多,思路也很難再受幹擾了。
有了這樣的訓練,沈瑜的旬考就更有底氣了。他連祖父信手出的截搭題都做慣了,還怕講官順順暢暢的題目麽?
真到了旬考那天,沈瑜照例收拾了午飯,和自己的筆墨一道放在籃子裏,坐車去國子監。他們的廊房早被仆役收拾出來,一排一排桌子嚴嚴實實綁在一起,一個人動所有人就得陪着動,防止他們有什麽小動作。
進門前要搜身,檢查文具。沈瑜與郭逸一前一後,看到對方一張苦瓜臉,心裏有些好笑,卻沒表現出來,只說了句:“悠之,加油。”
旬考只考一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四書題是必考,五經題是任選。沈瑜自然是選《尚書》。他一見第一道是《中庸》裏祖父出過的句子,一顆心便更是穩穩當當,從容地研墨,拿筆抄下題目,準備先琢磨尚書題。
最後他也沒用舊文,順順當當寫了兩篇文章,又重新謄抄好,便起身交卷。他起身時,一排的椅子動了動,郭逸也擡頭看向他,投來哀怨的眼神。
沈瑜忍俊不禁,勾了一下嘴角,就朝将官走去。
監考的講官姓姜,看到沈瑜走來,有些意外。沈瑜才留意到,自己是頭一個交卷子的。姜考官伸手拿來卷子,粗讀一遍,問道:“你做過的題目?”
“第一篇做過,不過這是重寫的新文。”沈瑜誠實回答。
姜講官一揚眉,說:“把你從前文章背來聽聽。”
沈瑜便小聲,先将破題一字字背出,見姜講官沒反應,便把承題也背了下來。
“到這兒夠了。”姜講官終于打斷他,“做一首詠春的詩吧。”
說到這個,沈瑜便不得不行禮賠罪,“學生入學時候短,還未學過作詩。”
姜講官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何時入學的?”
沈瑜回道:“去年才抵京,十月蒙聖恩入學。”
姜講官的視線軟了下來,嘆了口氣,“去吧,回去好好休息。”
他低頭,在沈瑜的名字後面畫了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