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銘彥啊,”背靠椅子,閉目養神的賈盛德輕聲細語地問,“你入老夫門下,娶霞娘,有多久了?”
給他捏肩的男子神情微微一滞,确定他沒有睜眼後才回答:“回父親,會試那年是宣慶十一年,距今有四,不,五年了。”
“五年了啊,可真快。”賈盛德終于慢悠悠睜開眼,看似渾濁的眼珠迸發出精明的神采,“可這快,又有什麽用呢,一年一年過去,還不是一個樣子。”
男子終于繞到他正面,聽到這番似乎意味深長的言論,不敢輕易開口,只能埋身給他捶腿。
賈盛德卻不打算輕易放過他,依舊用不緊不慢的語速問:“太學的言論,是你放的?”
男子下意識地仰起頭,懵住了。
“你以為是在幫楚王?”賈盛德輕聲細語地問。
“孩兒……下官知錯了!”男子緊咬牙關,就勢跪倒在賈盛德身邊,狠下心用力磕頭,“那些人,那些人花言巧語,下官一時豬油蒙了心!”
事實也證明,這些人的主動害了楚王,至少,從他們的角度看來。
賈盛德卻全無動怒的樣子,依舊心平氣和,恍若談心,“銘彥啊,你跟了我五年,還不知道我這個人是什麽脾氣麽?”
銘彥絕望地閉上眼,磕頭如搗蒜,嘴裏只喃喃着:“下官求大人再給一次機會!”
“我平生最讨厭的,就是自作聰明的蠢人。”賈盛德仿佛不忍,不再看他,聲音中含着悲憫。
銘彥已經在地上癱成一團軟泥。賈盛德輕輕拍拍手,便有護衛無聲無息地進門。
“大爺重病,下不了地,扶去後院歇着,請個郎中來吧。”他慢條斯理地吩咐。銘彥絕望地瞪大了眼睛,賈盛德緩緩站起,走到他身邊,合上那雙眼。“看在你替我辦了件好事的份上,不會太難受的。”
“霞娘在做什麽呢?”他踱到門口,似乎随口問道。
丫鬟回答:“小姐在給小郎君裁衣裳呢。”
賈盛德緩緩一笑,負手而去。
朝廷中人員變動,實屬正常,每三年有進士湧入,有老臣乞骸骨,也有禮部铨選完畢的新員進入六部。只不過這些大抵是有規律的,突然上本重症不起,祈求出仕,倒是很少見。
只不過這一次吏部收到兵部侍郎周汝彬乞病的折子,還是有些吃驚。且不說這位大人正值壯年,沒有無聲無息重兵的道理。他的另一重身份就令人在意——他是賈盛德賈丞相的門生兼女婿。
賈丞相一臉悲恸地批了折子,又替他上書辯駁,吏部的官員見他果然蒼老許多,便不再過問,按例将折子遞給陛下。
建寧帝忙着吟詩作畫,也沒有心思多管,看了看賈丞相批的折子,便命人送上藥材,按例辦了。
随着時間的過去,絕大部分官員很快就忘記這個曾經顯赫一時的年紀輕輕身居高位的男人,只有曾與他私下串通,力保楚王的同僚戰戰兢兢看着賈盛德笑容自若,而當時經手傳話的同僚一個個消失。
這天正是慈善堂一旬一度的休沐。吳慕皓向母親問安,又看過妹妹,就叫人備好自己的馬,“本王去城郊透透氣!”
他在宮中呆了十天,只覺得比出生下來的十年還難受。總得出去轉轉,放松一下心情。
吳慕皓輕車簡從,直奔自己在郊外的莊子。
正值春社,踏春的游人如織。吳慕皓無意與他們争搶春景,便遠遠沖着田地那邊去。吳慕皓十歲就藩,五年來親力親為管理封地,不時會視察農莊,不少莊戶都認得他。
看着看着,他突然注意到一個人。
那人身着半新不舊的長衫,束發,看着竟是個書生模樣,卻正與身着短衣的農人交談。那農人侃侃而談,學生時而點頭,聽得身份專注。
“這倒有趣。”吳慕皓嘀咕,“我們上前聽聽。”
這個人,自然就是沈瑜了。
沈瑜得到父親的首肯後,便打定主意,一面照顧祖父、勤學上進,一面,接着雨農人交談,考慮如何改進農具。
交談之餘他也發現了一些事,是農人告訴他的。官府借貸給農人的種子,都是陳糧作種,即使是在達官貴人的良田中,收成也有限。但他曾聽聞
如果……如果良種是可以人為制造的呢?比方說,豆耐旱,麥耐寒,若是将移花栽果的技術用在這些上……不,不用這些,只要能改善種子收成,就很不錯了。當然,這些只是個想法,當務之急,還是制造一種有助插秧的農具。
“好有意思的書生。”吳慕皓聽他們談話告一段落,才輕笑出聲。
農人見他,立刻低頭叩拜,“拜見楚王殿下!”
吳慕皓擺擺手,“本王不想驚動別人,不必多禮了。”
沈瑜早就聽說這名號,乍一見卻有些不可思議。這位有諸多傳言的王爺如此之年輕,穿騎裝、牽馬,笑起來一副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
沈瑜愣了一愣,終于想起來俯身行禮。“太學生沈瑜見過楚王殿下,方才失禮,還請殿下恕罪。”
“你是太學生,怎麽跑到這裏來。”吳慕皓一聽,就更添了幾分興趣。他一直以為太學都是一幫古板規矩的老學究,沒想到還有這樣出人意料的少年人。
“今日休沐。”沈瑜回答。
吳慕皓還在等他解釋,沒想到他已經回答完了。休沐麽,自然是一切随心,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吳慕皓險些笑出來。
沈瑜不知道這位王爺聽到了幾分,也不明白他對自己是善意還是惡意,那雙眼裏閃爍的興趣盎然究竟來自何處,他也不想知道。
旁邊的農人似乎看不下去了,猶豫又猶豫,還是咬牙說:“請王爺不要難為沈郎君,郎君是為了……幫我們改造農具的。”
“改造農具?”吳慕皓快速眨了幾下眼睛,抛開玩鬧的心思,“當真,你有什麽想法麽?”
沈瑜見他認真,便如實答道:“譬如做一葉小舟,農人插秧時可坐于其上……現在只是一個設想罷了。”
吳慕皓正色向他拱手。“是我方才失禮,你這般年紀,又是太學生,卻能如此看重農業,倒是我該敬佩你。”
“不敢當王爺一句敬佩,”沈瑜搖搖頭,“學生不能保證什麽,畢竟是以學業為重,不知什麽時候能做出來,不過,就算時日長些,總歸會盡力的。”
沈瑜對這位引起家中數次争端的楚王殿下很難說有多少好感,但見對方彬彬有禮,對農人态度也十分尊重,便覺得,自己那點偏見有些
到最後,吳慕皓問明他的出身姓名,又留給他一塊木牌,說明“有事可去我府上傳話。”時,沈瑜甚至有幾分喜歡他了。
這樣的王爺……也不怪父親為他說出那番大逆不道之話吧?
吳慕皓遇到一個說得上話的小友,心情大好,連帶第二日回宮看太子殿下也順眼了許多。
“孤想學習騎射。”吳君翊說。他剛剛謄寫一篇奏表,正是煩躁不安的時候。“鮮卑奴随時可能打過來,叛軍還未平息,孤這般手無縛雞之力,若是卷入戰事,如何自保?”
在民間被沈瑜照顧時,吳君翊還沒覺得什麽,而當他親自翻史書、奏折,看到那些小兒的慘狀,又對比一路所見,才悚然一驚——若是沒有沈瑜照拂,毫無求生能力的他會遭遇什麽?
“您這番話,可不能讓朝臣聽去。”吳慕皓仍在細細臨摹字帖,嘴裏應和幾句。
吳君翊早喝退了殿內侍候的太監宮女,只餘他們兩人。“孤當然知道,所以才只與你說!”
楚王悠然完成自己的課業,才回答:“眼下到有個好機會。”
“什麽?”吳君翊想了半天,“你是說,選秀,還是……賈丞相的女婿乞病一事?”
也虧最近朝堂沒什麽大事,他才能想起後一樁事。
“不是周汝彬乞病,而是兵部侍郎空缺。”楚王用手指尖點點他方才臨摹的字。恰好是一個先字。
吳君翊似乎明白幾分,擰着眉頭問道:“你要我舉薦鄧先?”
鄧先原先是抗擊鮮卑的主将,英勇善戰,功勞無數,被鮮卑人尊稱為“鄧爺爺”。然而立下功勞便有功高蓋主的威脅,建寧帝與鄧先幾次沖突,皆不歡而散。尤其是當建寧帝要與鮮卑建立的南涼、代國稱臣,鄧先奮力阻抗,終被免職。
“您想學騎射,不太現實,學兵法倒是有機會。為着北方布防,朝臣正要上書請求起複鄧先。陛下拉不下這個臉。可若是換做您,想必就無礙了。”吳慕皓緩緩道來。
楚王是十五歲的親王,已經有了臨朝聽政的權利,比起太子,朝堂的信息自然更靈通。
“父皇不會生我氣?”吳君翊反問。
“他只會覺得,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吳君翊沉默了一會。“那周汝彬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清楚嗎?”
楚王聳聳肩。“怎麽病的不知,不過的确是昏睡在床,人事不知了。”
這人事不知四字,可以概括很多事,也可以掩蓋很多事。吳君翊揉了揉眉毛,放棄去思考這個了。他突然發現他們忽略了關鍵的一點。
“若是……鄧先,不願回朝呢?”
楚王沉默了一會,眯起眼睛。“那就得看,他對大齊的忠心,到底有幾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