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沈瑜的年假雖不如吳君翊那樣奢華享受,卻同樣過得很充實。從小年起,先生們與家在外地的學子就要動身回家了,他們京城的學子就占了便宜,跟着放了假,可以早早回家團圓。
放假後,沈瑜的第一件事便是跟着父親去了一趟宋府,看望卧床不起的祖父。
宋家雖也是匆匆南下,但是這些官員随着皇帝一起行動,入南都後也各自分配了屋舍。相距雖不太遠,看着卻比沈家氣派多了。
宋滄山身體老邁,卧床不起時,最惦記的就是外嫁的女兒。如今雖暫時不得見女兒,卻見到了機靈可愛的外孫,又聽說外孫已經入國學讀書了,還能有什麽更大的驚喜呢?
老人從被褥中伸出一只皮包骨頭那般細瘦的手,緊緊抓住沈瑜的骨節分明的小手,含着熱淚來來回回喊二娘和瑜郎。
沈瑜也耐心地應着,一聲一聲叫着外祖父。聽到了稚嫩的聲音,兩顆渾濁的淚順着老人的臉頰滾落。
沈和也俯身行大禮,一口一個泰山大人,親自侍疾,喂藥擦身。宋子濤看在眼裏,對妹妹的生活就又放下幾分心。
宋夫人尤其疼愛懂事又有主見的沈瑜,還留他在宋府住了一兩日。宋鴻對這個能通背經書、入國學,搏得父母一致誇贊的兄長卻有些別扭。
沈瑜經歷了國子監學生的冷遇,對這孩子氣的別扭不甚在意,一笑置之。他惦記着贊元說過的話,又的确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瘦弱,還專門向表弟咨詢如何鍛煉腕力。
宋鴻一聽原來這位表哥也不是無所不能的,還會和氣地問自己問題,欣喜地将全部鍛煉的方法傾囊相授,恨不得日日拉着沈瑜一同練武,那點別扭的心思已經飛的無影無蹤。
沈玥與宋嬌成了閨閣密友。她們年齡相仿的小娘,原本就有說不完的話,又因着過節兩家走動起來,相處的時間也多了起來,整日叽叽喳喳。沈玥也終于變得開朗了幾分。
宋嬌在京城頗有幾個手帕交,她選了那些性情溫和,家世又不過分顯貴的,一一為沈玥引見。
她們兩個還由宋子濤的夫人領着一起去拜訪郭家,郭欣早就期待見一見哥哥口中那個才華橫溢的沈瑜的妹妹。沈玥也很感激那個幫自己挑書的郭郎。兩人一見如故。而宋嬌與郭欣原本就是認識的,有了共同的朋友,關系也親近了幾分。
宋子溪夫婦在除夕前倉促趕回,宋家也得以一家團圓。宋滄山兒孫繞膝,願望一個個實現,心情大好,随着天氣回暖,身體也漸漸好起來,可以下地緩緩走幾步,這也讓他的後輩們放下了一樁心事。
因為宋嬌年紀大了,也該好好拘拘性子。難得宋子溪夫婦在家,專門做主給她請了女先生,在禀報雙方父母,又得先生準許後,沈玥也能來跟着夥伴念書了。再枯燥的東西,有個人陪着學,就好了很多。
家中和和氣氣,連沈泰都只是刻意回避,沒有主動挑起沖突。沈瑜的笑容也越來越多。過了上元節,國子監開學,沈瑜忙碌之餘,又給自己找到一件趣事:入春後,農人要開始耕種了。
沈瑜原先就是在田壟間長大的,對稼穑勞作比普通的書生熟悉許多。他在鄉間時,也常常向鄉老咨詢各種農具的用法,依照想法作出改進。
沈家也購置了十幾畝田地收租子。沈瑜找托詞跟沈和去了一趟,正看到莊戶門插秧的場景:
來到南方,處處與北地習俗不同。農人多以水稻為種,而春日插秧,卻格外費力氣,農戶挽起褲腿衣袖,須得時時勾着身子,沈瑜只是稍微試了幾下連續彎腰直身,便覺得酸痛不堪。
這樣不僅累,而且效率實在欠佳:熟練的農人一天也只能插完一畝地。這還不考慮因為酸痛疲憊第二日是否還能完成任務。
能不能設計個什麽農具,免去這份不必要的辛勞呢?
年前沈瑜他們已經學了時文制式,正式練習做文章。開年後沈瑜擇了《尚書》作為本經。待文章熟練,他們這群學子就可以下場了。
沈瑜依舊每日規定自己臨帖十篇、背時文、古文各十篇,又要複習經書,還要看史書。如此忙碌之餘,再隔三差五去觀察農人耕作,設法設計農具,就必然只能擠占他的休息時間了
沈穆也保持了抽查兒孫學業的習慣,不免注意到沈瑜神色恹恹,他把眉頭一皺,就關切道:“瑜郎最近怎麽了?可是身體有什麽不适?手腕拿來,叫我摸脈看看。”
“祖父不必擔心,孫兒只是近來夜裏沒有休息好。”沈瑜怕被祖父看出端倪,吸了口氣提了提精神,佯裝無事地回答。
沈穆卻把眉頭皺得更緊。“你小兒郎不知事,不懂身子重要。到我這般年紀才會睡不着哩!你夜裏睡不好,也是有病根的,既然不願叫我看,就趕緊叫個郎中來給你把把脈。”
沈瑜只好苦笑承認,“孫兒當真只是白日忙起來耽誤了休息,不必勞煩郎中跑一趟了。”
“你忙什麽?近來的功課我都看過,難不成你又加練了?”沈穆正納悶,突然想到什麽,冷聲發問:“我聽說大郎帶你去了趟莊上,你是不是又跟着莊戶厮混去了?”
沈瑜不願對祖父撒謊,只得沉默不語。
沈穆見他不反駁,氣不打一處來,口不擇言,叱罵的話脫口而出:“你蒙皇恩,也是太學的學子了,不想着如何進取也就罷了,整日不學無術,與莊稼漢整日混在一處,真是白白落了讀書人的面子!”
沈瑜心裏也是又酸又苦。他覺得祖父說的并不對,但又不能反駁祖父,只能把所有的話和委屈都憋回肚裏去。
“原先看你年少不更事也就罷了,入學了還犯糊塗!哪個科考的學官不看學子的名聲?你現在就壞了名聲,将來可怎麽辦?”沈穆又氣又急,惱怒和憂愁萦繞心間。
沈瑜到底是少年心性,忍了一會還是忍不住想要辯駁:“那些農人插秧着實辛苦……”
“他們辛苦,你湊什麽熱鬧?你,你真是要氣死我!”
沈穆話都說不全,猛然咳嗽起來,驚天動地。沈瑜上去要為他拍背,他卻撫胸,又猛然一仰頭,喉嚨裏啊一聲,竟是直接噴出一口血。看着地上鮮紅一片,沈瑜的心一下亂了。“祖父!”
沈和不知什麽時候到門外的,猛然推門闖進來,說:“大郎!沒看到祖父身體不适麽?還不快退下,去叫郎中!”
沈瑜心亂如麻,飛速地往外跑,一疊聲叫仆役,叫人去喊郎中過來。兩個叔父不在家,他也打發人去找。
郎中來時,沈穆已經和衣躺在床上,剛灌下一碗參湯,喉嚨裏還呼哧呼哧喘着氣。沈和站在一旁,幫父親牽平被子。沈榮沈泰也倉促趕回,正在追問是怎麽回事。
沈瑜顧不上說話,抹了一把臉,就叫郎中去看。郎中仔細地掀開被子,替沈穆把脈,又把沈和兄弟們叫到一邊說了幾句話,揮筆開了個方子。沈和便叫人抓方子,拿酬銀送郎中出門。
“我……孫兒知錯了,孫兒定然好好向學,”沈瑜含着淚跪在床頭,對着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祖父保證。
沈穆說不出話來,只能費勁地睜開眼,慈愛而嚴厲地注視着這個最為挂心的孫子。
沈和轉過來吩咐弟弟們叫人煎藥,熬湯,自己卻單獨把沈瑜喚到門外。沈瑜從沒覺得父親的身影這麽高大,不,是從沒覺得自己這麽矮小過。
“郎中說,父親年紀大了,身子原本就虛弱,又傷神過度、連着受氣,怒極攻心,才會吐血。”沈和慢慢地說。
沈瑜心裏有愧,聞言更是低頭淚如泉湧。“兒子錯了。”他竟成了這等不孝之人,真不知有何顏面再見祖父。
沈和的語氣仍然平穩,未見一絲怒火。“你錯了什麽?”
“我……”沈瑜竟說不出口。他心中有愧,也有苦。但他仍然不完全贊同祖父。他……雖說愧疚,可是扪心自問,他不覺得,想要幫助那些農人的想法是錯的。
但他還是錯了,祖父病倒、吐血是因他所為。他是個罪人,他不該沒把這些處理好。
沈瑜心中有千言萬語。只是這些話,他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你錯不該耽誤休息,引得祖父擔心,還頂撞祖父,惹祖父生氣。”沈和突然說出了他心裏的話。
沈瑜驚得猛然擡頭,卻對上沈和波瀾不驚的一雙眼。沈和柔聲說道:“父親年紀大了,須得靜養,不能輕易動怒了,你懂嗎?”
沈瑜只好忍着淚點頭,“兒子明白了。”但他仍然多少有些委屈,他沒想到會是父親來訓斥他——父親話總是很少,也不怎麽管束他,更別提誇獎。難得說這麽多竟是來申饬他的。
誰知沈和這話仍未說完。“你平日專心學習,這個,我相信你心裏也有數。父親見到你學業有成,自然就高興了。至于別的,國學不是也有休沐嗎?”
“父親的意思是……?”沈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仍然遲疑着發問。
那雙眼睛依舊平靜,卻真真切切地含着笑意。“既然沒有做錯,那注意方法,繼續堅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