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元日過後,朝廷封筆結束後,發下的第一封旨意,就是太子正式出閣,挪到文華殿,由太子太師周曠主持資善堂,教授四書五經,史書書法,詩詞格律,繪畫算數。楚王才學過人,入宮為太子伴讀。
第二封旨意,是因後宮空虛,從南都附近三道挑選淑女,入宮教導。
第三封旨意,德妃入宮多年,主持宮務,教養皇子,功勞顯赫,冊立為後。
這三道聖旨,不僅是在朝廷,在民間也引起極大的反響。首當其沖的,就是有适齡女郎的人家。
大齊選秀一向不重門第重品行,每年都有許多平民入宮冊封。
此次由于南遷,建寧帝後宮空出了大量高階位置,民間女子也都存了幾分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心。何況建寧帝子嗣艱難,若誕下一兒半女,即便太子繼位,也是個尊貴的太妃娘娘了。
而第一道旨意,在衆人心中,無疑是針對之前皇太弟的種種傳聞。太子的地位穩若金湯,楚王就倒黴了。
對于一般人而言,太子伴讀是個絕佳好機會,可以向儲君展露才華,與儲君打好關系,為自己的前途鋪路。但對于楚王這樣一位親王,仕途上發展原本就有限。待在宮裏,當然不比在自己的王府快活。
說得難聽點,受人所困,這就算是半個人/質了。
争論中心的楚王吳慕皓倒是泰然自若,上元節剛過,他便入宮請安,準備入慈善堂讀書。
吳君翊在宮宴上見過楚王,對這麽一個耀眼卻處處守禮的人很難生出惡感,但是心存戒備卻是難免的。吳慕皓從乾清宮出來,就前往柔儀殿行禮問安,禮儀周到,無可挑剔。
楚王畢竟是長輩,吳君翊在他面前也不敢刻意拿喬。“王叔才思敏捷,日後同在慈善堂,孤還要請王叔多多指教。”
“太子殿下文采過人,是臣要讨教一番。”楚王眼睛一彎,照搬他的話回敬過去。
不知怎麽的,吳君翊從這話中竟琢磨出意味深長的感覺。他皺眉冷聲反問道:“王叔是對宮宴的評比不滿麽?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不,臣是想說,殿下的第二首詩,的确做得很好。是臣輸了。”
吳慕皓重音放在了第二首三字上。吳君翊一時臉色煞白,冰冷地注視着對方,然而他立刻就釋懷了。吳慕皓的臉上,是屬于十五歲少年,無比真誠的笑容。
他知道了父皇為自己鋪路的事,也猜到那首詩是自己現做的。
吳君翊心中翻騰着各種各樣的念頭,有的叫嚣着楚王是大患,必須除之而後快,但也有一小部分,提醒他。建寧帝把楚王宣入宮陪太子讀書,這個舉動的确是在警告楚王,但,此舉未嘗不是在考驗太子。
吳君翊擡眼看着吳慕皓與自己相像的眉眼,微微欠身,“那孤就謝過王叔的誇獎。”
楚王的确才華橫溢,心智過人。然而既是太子伴讀,就是太子的勢力。
建寧帝在暖閣歇息,聽到宦官來報,便宣了太子進殿。
建寧帝倚着墊子眯眼小憩,旁邊的桌上一小沓奏折,吳君翊目不斜視,沖建寧帝俯身行禮。“孩兒見過父皇。”
“有什麽事?”建寧帝一掀眼皮,看見兒子,便擺手讓他坐下。
吳君翊端正地坐下,挺胸答道:“兒臣前來謝恩。”
建寧帝終于沖兒子露出笑容,“謝什麽,你是太子,出閣讀書是早晚的事,等文華殿修好,就挪過去……倒是你宮裏的人,也該借此機會換一換了。”
吳君翊對于換人沒什麽意見,柔儀殿的宮人本就是建寧帝挑的,他也沒什麽自己的心腹。他真正想說的,是另一回事:“兒臣想向父皇求個恩典。”
“哦?什麽?”
吳君翊從前也會這麽說,只是那時他還不是太子,大多時候是開口讨要父皇的寶貝,父皇每次都是問都不問就笑着點頭,最多刮刮他的鼻尖,或者摸摸他的小光頭。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父皇就不會再這樣與他對話了。
也許就是從冊立太子那天吧。
就像從前的皇兄與父皇,也是彬彬有禮,透着生分的。這或許是皇帝與太子的宿命。
想到要與從小愛戴的父皇走向分離,吳君翊的身體就忍不住的顫抖。
“兒臣想每旬休沐一兩日。”吳君翊回答。皇子入慈善堂讀書,作息極為嚴格,只有在元日、寒食、冬至與萬壽、皇子生辰,各有一天假期。
“你才入學,就想着休沐麽?”建寧帝看着兒子,略有些不快。
吳君翊為自己捏了把汗,努力無視父皇打量的眼神。“兒臣倒沒什麽,可楚王叔入宮讀書,與太妃、壽和郡主都聚少離多,兒臣想着……百善孝為先,若只為讀書就阻隔一家團圓,不免有些不美。”
建寧帝又阖上眼,不知在想什麽。吳君翊大氣不敢出,安安靜靜看着他閉目沉思。
突然,建寧帝似乎不經意地問道:“你倒是很親近楚王。”
“楚王叔是長輩,兒臣自然要敬重。”吳君翊回答這一句時,極力克制自己,避免連聲音都跟着顫抖。
建寧帝終于睜眼,無奈地笑了,“找這麽多借口做什麽?直說你想偷懶,父皇難道還能攔着你?”他招手把吳君翊叫到身邊,攬住他彈了彈腦門,“長大了,嗯?”
吳君翊感到心間一股暖流,依偎在建寧帝懷中,似乎回到了過去的日子。“兒臣在父皇面前,永遠是個小兒。”
正月一過,太子和楚王便進入慈善堂學習。
在慈善堂講學的以翰林院的諸位學士為主,如今負責的是周曠。周曠原本對吳君翊還有些看不順眼,吳君翊對周曠也是滿肚子意見。但又來了個楚王,相比之下,周曠對吳君翊的态度簡直稱得上耐心溫柔了。
許是因為之前的傳聞,許是擔心楚王真的謀反。總之,在他們來到慈善堂頭兩日,周曠看待楚王,就真如看待普通的太子伴讀一樣。雖沒有體罰什麽,但是訓斥、抄寫,一樣沒少過。
他順着吳君翊的進度講《佞臣列傳》,講燭影斧聲、兄弟阋牆,還有魚肉百姓、無惡不作時,連吳君翊都有些不自在,吳慕皓卻依然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對周曠敬重有加,對吳君翊親近順從。
吳慕皓在王府,也是自小受先生教導的才子,詩詞書畫無一不通,若非他有意克制,恐怕吳君翊在他面前也顯不出什麽才智,畢竟,五歲的年齡差擺在那兒。這樣的學生,哪個先生都是打心底喜歡的。
久而久之,周曠也收斂了許多,對吳慕皓雖仍防備,卻和顏悅色了許多。
慈善堂的其餘學士,大多在朝中兼任要職。吳君翊模仿楚王在周曠面前的表現,在他們面前表現彬彬有禮,頗有幾分禮賢下士的風範。
遇見戶部尚書許堯卿時,吳君翊除了聽課與提問外,還很有分寸地問起流民安置是否落實。這條政令最初就是太子上書提議的,許堯卿介紹之餘,聽到吳君翊一本正經地問着相關問題,心裏多少也有些驚喜。
上奏折是一回事,始終挂心,還能想到追蹤後續,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許堯卿因為這事加了一層濾鏡,授課時看到吳君翊言行舉止無一不合禮節,問問題也對答如流,态度敬重,心裏就更加歡喜,回到部中,與同僚說起太子殿下,也是滿口稱贊。
這也算是吳君翊的無心之舉——他的确牽挂着流民,主要,是牽挂着沈瑜。但是為了不讓身邊的太監拿捏,自從送去玉佩後,他就沒有派人打探過沈瑜的情況了。一國儲君輕易出宮是不必想的。他想知道沈瑜的消息,就只能這樣旁敲側擊,迂回作戰。
除了許堯卿,還有許多身居高位的官員,乍一聽對東宮的稱贊還覺得不可思議,親自來講學時便對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分外留心。吳君翊的無心之舉也被他們賦予了特別的含義:太子殿下敬重皇叔,善待楚王。太子殿下尊重先生,每授課必親迎至門口。太子殿下不愛內侍,凡是都遠親力親為。
一圈看下來都是誇贊,不知不覺間,太子賢德的名聲也漸漸傳了出來。
周曠最初聽建寧帝身邊傳話的小太監說慈善堂改為每一旬休沐一日,還皺皺眉想要争一争,迫不得已之下吳君翊只好承認,“這是孤向父皇求的恩典。”
于是那一天,太子殿下的功課整整翻了一倍。
下學之後,吳君翊有氣無力地往柔儀殿走,身後一個人快步趕上他,正是楚王吳慕皓。吳君翊已經沒精打采到懶得應付他了,正愁說什麽,吳慕皓卻搶先一步開口:
“我承你的情,今日的功課我幫你寫。”
吳君翊訝然擡頭時,吳慕皓已經轉身離去了。
吳君翊突然意識到,這位因為立皇太弟風波攪得滿城風雨,引來惡名無數,還被要求入宮為質,卻喜怒不形于色的楚王殿下,也不過才十四歲。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各位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