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沈穆與沈和瞬間變了臉色。
宋子濤倒是一臉鎮靜,舉起酒杯,含笑問道:“愚兄謝過,敬酒就不必,愚與沈三郎也是好久未見,共飲這杯。”
沈泰郁郁地幹了那杯酒,卻沒有再發作什麽。
宋子濤見那兩個小的不在,心裏已經有了數,便順勢誇起了沈琦與沈玥,把話題帶到自己家兒子闖禍惹事的趣聞,逗得滿桌人哈哈大笑。宋鴻羞紅了臉,卻一本正經說道:“父親老是翻舊賬,好沒意思,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
唯有沈穆言語間,還有些輕微的不快。
宮宴之上,吳君翊也無限煩惱。
由于是宗室宮宴,他坐在建寧帝右手第一位,斜對面就是楚王。
楚王吳慕皓剛剛十四歲,正是少年人蛻變的年畫,他的五官端莊标致,穿着親王冕服,深藍色長袍上金色游龍與九章紋飾,顯得少年人雍容華貴。行動間冠冕上的玉珠輕微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音。
除了青衣與赤衣的區別,楚王與吳君翊的打扮幾乎一致。吳君翊卻覺得,與對方一比,自己那張稚氣未脫的圓臉,頓時被比下去了。
建寧帝宣布開宴後,便有宮女上前獻舞。他來到南都之後,楚王就将王都拱手相讓,并從南都選良家子入宮。如今這裏跳舞的宮女,就是曾經楚王府調/教的。
宮女們身姿婀娜,體态妖嬈,蹁跹如蝴蝶,長裙舒展。一舞跳罷,不少宗室子弟都看直了眼。
建寧帝卻看向左手邊,含笑問道:“楚王平日看得習以為常,恐怕就沒那麽驚喜了吧?”
楚王緩緩起身,對建寧帝躬身道:“臣弟不敢。這宮女原先的确是楚王府的,但是在陛下的宮宴上,才能跳出這麽驚豔的舞蹈。”
建寧帝沖他招招手,聲音更加溫和:“這是家宴,不必那麽拘束,快坐吧。”
楚王又行禮謝恩,這才入座。一旁的豫王順着他們的話題往下說:“皇兄也是時候充實後宮了。”
建寧帝笑着搖頭捋須,“朕想着,百姓剛剛經歷戰亂,不少人流離失所,不宜大辦選秀,勞民傷財。”
楚王再次勸道:“豫王兄說得有理,陛下體察民情,卻不該自苦。如今後位空懸,後宮空虛,陛下身為一國之君,無人照料,這才是臣子的疏忽。至于怎麽做,節省開支,避免擾民,禮部的人辦多了,心裏自然有數。”
肅王、信王和荊王都連連點頭,跟着勸了幾聲。豫王是管着禮部的,這會也只能心裏暗嘆一聲,順着原意又說了幾句。
幾位叔伯都說話了,建寧帝也就半推半點了點頭,又再三強調不可操辦過度。豫王自然點頭應是。
吳君翊就坐在對面默不作聲地看着。他的母親地位卑微,他也對于早逝的母親沒什麽印象了。然而他清楚,擴充後宮,就意味着他會有新的弟弟妹妹。雖說他已是太子,可從來沒有哪個儲君之位,是穩穩當當的。
“至于立後……”在座的人耳朵都立了起來。這其實才是他們最關心的。如今皇帝膝下僅一子,已立太子,将來出了其他皇子,也越不過這個長兄。但若是出了嫡子……那就未必了。
“德妃管理宮務多年,勞苦功高,家世顯赫,堪配後位。”随着建寧帝接下來的話,所有人同時松了口氣。
這無疑是一顆定心丸。
德妃性格溫婉,斷然不會為難太子。而且她失寵多年,也很難再給陛下添個嫡子了。看來,陛下對太子,還是很疼愛的。
一時之間所有目光都有意無意瞟向吳君翊,吳君翊沉默地迎上,最後所有的目光都移開了,只有楚王還看着他,五分相像的兩張臉上是兩種神情。在所有目光都收回時,這雙眼中有戲谑、狡黠,卻不似在建寧帝面前畢恭畢敬的樣子。
接下來又有宮女進殿,齊聲誦唱詞句,詩詞寫的是南都風光,被一群二八少女黃鹂一般婉轉的聲音襯得愈發柔媚入骨。一曲唱罷,建寧帝又滿面紅光問道:“這是朕新作的詞句,諸位以為如何啊?”
諸位自然衆口一致,齊聲誇贊建寧帝的才情。
“近來書院的才子們又有何大作?”誇贊之後,眼看場面要冷下來,豫王又引了一下話題。
建寧帝便說了幾首新得的詩,坐在近旁的幾位親王也都是一同讀書作詩的,個個都撚須含笑,贊不絕口。
趁着這個機會,建寧帝大聲地宣布道:“難得宗室子弟濟濟一堂,這都是未來的才子啊,不如來一場考校,諸位以為如何?”
建寧帝右手側幾個親王,同輩的,也有叔伯輩的。除了楚王,都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了。他們對歌舞沒那麽感冒,但對考校後輩卻很有興趣。何況他們的子弟也在其中,這正是搏得皇帝青眼的最佳機會。若是能一舉奪得頭籌,還怕立世子、封郡王陛下不準麽?
“正值新春,諸位便以此為題,賦五言詩一首吧。”建寧帝又随手指了個韻腳,“限時,一炷香夠了吧?”
當然是沒人敢說不夠的。建寧帝又說:“朕與諸位裁決,太子和楚王,你們一個是朕的兒子,一個是兄弟,便由你們倆領個頭吧。”
吳君翊和楚王同時起身稱是。
果然是提前通過氣的題目。吳君翊看着眼前的紙和研墨的太監,心中有些不甘心。比的是詩詞,他自認未必會輸,這樣的作弊,是對他的不信任。
他托着衣袖思索,抹去了腦海中那雕琢已久的詞句。
“殿下。”小宦官輕聲提醒他,楚王已俯身開始寫了。吳君翊擡頭看,香燒了一大半,他輕輕笑了一聲,接過毛筆,毫不猶豫地落筆,一氣呵成。
“太子與楚王,便放在最後。先令宗室的兒郎上來。”
轉眼一炷香燃盡,大部分人都寫得七七八八,建寧帝便令他們上前誦讀,同時手稿也交上來一并展示,順便比一比書法。
宗室子弟按照尊卑排序上前。打頭的就是郡王,各位親王嫡子、庶子。這些都是自家人。往後是長公主之子李廷帶領的外姓人。再後面才是吳氏旁支,國公、郡公等等。
這些人被帶到宮宴上來,都是做了準備,再不濟也是生生背下幾首詩的,只不過到了皇帝面前對話,難免就有些磕磕巴巴的了。
諸位王爺因為涉及到自家兒郎,往往都格外謙虛,口口誇贊別人。建寧帝話不多,偶有詩詞或者書法出色的,他才會點點頭,說個可字。讓那些想一舉吸引皇帝注意的小郎們焦心又失落。
李廷因為年少,又是嘉國長公主獨子,倒是得了建寧帝溫聲勉勵,“年紀尚小,倒是聰穎,詩詞大有長進。”李廷喜滋滋的磕頭謝恩,右衛将軍也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等一圈輪過來,高公公筆下記了五六個詩詞、書畫都得到建寧帝誇贊的人。建寧帝看向楚王與吳君翊,“該你們倆了,可不要堕了皇家的顏面。”
這話說得不甚嚴厲,卻又有一番寄予希望的含義。楚王含笑,沖吳君翊拱拱手,“太子殿下先來?”
吳君翊心裏有些憋悶,便道:“長幼有序,皇叔先請。”
楚王行至陛前,俯身行禮,太監展示出他那張幹淨整齊的手稿。
“天地風霜盡,乾坤氣象和;
歷添新歲月,春滿舊山河。
梅柳芳容徲,松篁老态多;
屠蘇成醉飲,歡笑白雲窩。”
楚王的聲音也很好聽,咬字清晰,帶一點南地的口音,更顯得詩句韻味十足。其餘的親王自覺公正,也都誇贊道:“應時應景,有感而發,而氣象宏大,筆力十足,不愧是楚王殿下。”
連建寧帝也不得不點頭,“以他的年紀,能有這樣的氣勢,的确難得。”
楚王後退一步,給吳君翊讓出位置。吳君翊斂衣上前,動作從容,語氣平和。他的手稿同樣是一氣呵成,不加塗改。清隽雅致的字一映入眼簾,就贏來啧啧贊嘆。
“除夜清樽滿,寒庭燎火多。
舞衣連臂拂,醉坐合聲歌。
至樂都忘我,冥心自委和。
今年只如此,來歲知如何。”
“好一個來歲知如何!”建寧帝率先擊節贊嘆,“太子果然不負朕所望,深得朕心!”
豫王也搖頭晃腦地品味一番:“太子殿下詩中流露出中平之意,歡情醉意,點到為止,頗有物我合一的意味。”
皇帝都說了得人心,這魁首是誰,自然不出意外。接着,皇帝又點了楚王為第二,信王孫為第三。
前三甲,皇帝點的人就占去了兩個。底下那群人,一時有些不滿,轉而又長籲短嘆:人家是儲君與親王,他們又怎好越過去?
吳君翊其實也有些驕傲,他也是在一炷香內新作的詩,在他看來也遠勝過交與父皇反複修改那首。但他也不免遺憾地想,也許這是得父皇歡心還是因為那份“今年只如此,來歲只如何”的美好期待。
“臣敬太子殿下。”楚王看向吳君翊,笑得很自然,既無方才的意味深長,也無應酬時的敷衍,而是單純的敬佩、與祝福,吳君翊心中的郁氣散了一大半,舉杯應下這杯酒,聽到他父皇說話:
“太子年歲漸長,也該出閣念書了。楚王的學問果然是好的,從前在封地,未得入宮念書,是朕心頭的一樁憾事——今日是元日,這樣吧,從今年起,楚王就去資善堂,給太子作個伴。”
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的兩首詩分別是明代葉颙的《己酉新正》和唐代張說的《岳州守歲》。詩評都是我瞎寫的,大家知道意思就行。
感謝各位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