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瑜沒辦法調和長輩們的家務事,就唯有自己在國子監努力學習了。他在國子監的生活也漸漸步上正軌。
郭逸是個不錯的同伴,他嘴上喜歡叨叨,性格卻有些不拘小節。沈瑜在他面前說話做事都要随意許多,相處很自然,還能從他那兒獲取很多消息。呃,雖然有時候并不是自願獲取的。
至于其他人,由于大多是官宦家出身,有瞧不起沈瑜的出身的,也有與李廷一樣不看好連個詩文都寫不出、沒半分神童意思的小書生。沈瑜也不是為了交朋友來國子監的,自然不會把這些人放在心上。
講官很快開始教這群半大孩子們做文章了。他們都是已經熟悉了經書的,等做熟了文章,就可以選擇一門本經,開始正式步入科考了。
沈瑜自從發現自己的學識見識都還遠遠不夠,就卯足了勁下功夫,聽講課,他光是記筆記都要記下一沓紙張,連同窗學子抽上去講解、背誦,他都要把別人引用的出處和句子抄下,若有不明白的,不管熟不熟悉,先問清楚。
這天是劉助教講《禮記》。他旁征博引,洋洋灑灑講了半個多時辰,便命學生自己自去吃飯休息,一邁腳出了廊房。
沈瑜緊跟在他後面,一路氣喘籲籲,追到了明倫堂,才算趕上他。
講官們都是五經博士兼任,畢竟身有品級,對這群學子們的态度因人而異。不過助教們都是新科進士,還在吏部等待铨選,對與自己處境相似的學子更耐心,講解也更細致。
那劉助教進屋之前終于聽到背後的喘氣聲,扭過身看向沈瑜,輕輕挑眉。“你是新進國學的學生?跟過來有什麽事嗎?”
沈瑜這才止步,先躬身行禮,再起身與他對視,“學生沈瑜,入學剛一月多,才疏學淺,書讀不透,有些問題想來請教先生。”
劉助教嘴角也一挑,“既然是請教的,就進來說話吧。”
五經博士都住在教官宅。助教沒那麽好的待遇,平日辦公都在明倫堂的側殿的一個個值房裏。劉助教放下書本,示意他坐下,“有什麽問題?”
沈瑜的問題早在心裏重複了無數遍,便脫口而出:“您方才講課時引了一句,似乎是‘學行之,上也;言之,次也;教人,又其次也;鹹無焉,為衆人。’學生不知出處,想來請教。”
“那出自《法言義疏》,不過這書太艱澀,不适宜你們現在讀。”劉助教也有些意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沈瑜看。“你這學生,我只随口一句,你便記得那麽清楚麽?”
沈瑜垂下視線,“說來慚愧,學生是由家祖開蒙,家祖看重記誦,一路遷徙,常常考校。”
“你家是從北方遷來的?”劉助教的手撐着桌子,居高臨下打量着他。
沈瑜沉靜地答道:“正是。因為南遷,家中許多藏書遺失。學生書讀的太少,似《通鑒》,只是粗讀一遍,許多典故都想不起出處。可否也來請教先生?”
旁邊一直聽了一耳朵去的另一位助教笑了,“那當然,你們劉助教可是聖上親口贊過的精通典史。”
劉助教并不搭理他,兀自思考什麽。
沈瑜的腦袋轉的飛快,劉助教是新科進士,那也是在宣慶十四年會試的。看來也是跟随朝廷一路南下的了。沈瑜心中默嘆,再看着劉助教果然神情莫辨。
“《資治通鑒》與《舉要補遺》都有一百來卷,你若只為寫文章的史料,讀一讀《通鑒綱目》也就是了。”劉助教突然開口。“這些書禦書樓都有,你家中若無,可去借來看。若不懂,盡管來問。”
沈瑜連忙感謝,又問了一兩個問題,劉助教都細細解答了。眼看耽誤了助教不少時間,沈瑜才起身告辭。
他瞥了眼漏壺,見午休時候還早,便想去禦書樓借本書。從明倫堂一路往禦書樓走,路上卻遇見三三兩兩的學生在一起攀談。
沈瑜幾乎從不參與,也無意細聽,然而過狀元橋時,還是聽見了一兩句:
“楚王殿下怎麽了?”
“當初陛下繼位,大家都以為會冊立皇太弟。畢竟,丞相都上本了。再說殿下是南地之主,又一向賢德,本就是最好的人選。”
“南地的,誰不擁護楚王殿下!”
沈瑜聽得心驚肉跳,冊封太子的旨意已經宣告天下,國學裏竟有學子堂而皇之,非議儲君,而且還光明正大!究竟是這些學子太不知好歹,還是背後有人指使?
他心裏亂成一團,臉上仍然雲淡風輕。
等到下學,他惦記着沈玥在家中無聊,便打算去一趟書肆,誰知還沒走到門口,就看見了從馬車上跳下來的郭逸。
“悠之。”他出聲喚道。
“伯瑾,你怎麽來了?”郭逸驚喜地喊道。
“我來給妹妹買書。”沈瑜說。
“可巧了,我也是,我那妹妹難纏得很,定要今日去,我說等到過兩天休沐,她都不願意。”郭逸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嘴角的笑意卻帶着寵溺。
沈瑜看在眼裏,更添了幾分親近。“是你一母同胞?還是從妹?”
“自然是嫡親的妹子,否則我才懶得跑這一趟。”郭逸嘴裏嘀咕着,還是認命似的從櫃上抽下幾本書。
沈瑜慢慢看着那琳琅滿目的游記與傳奇、話本,問道:“你妹妹都喜歡什麽書?”
“你這可就問對了人。”郭逸一下打起了精神,“我這妹妹性子也古怪,好強得很,教她讀女四書她也不肯的……”他嘀嘀咕咕,沈瑜卻覺得這小娘與沈玥有些相似,照着郭逸的指點買了幾本《山海經》、《水經注》、《容齋随筆》之類的,瞬間就把不多的私房花得一幹二淨。
郭逸陪着沈瑜抱着書出來時,還在感慨:“伯瑾對妹妹當真用心。”
沈瑜笑道:“悠之說得頭頭是道,那才叫用心。”他嘴裏調侃朋友,心裏卻想着,這郭小娘脾氣性子若是随她哥哥,倒不錯,這樣有緣,不知能否與玥娘作個伴,玥娘也能有走人家的機會。
但郭家終究是官宦人家,他不好突兀提起,郭逸也害羞,與他揮手作別。
沈瑜滿載而歸,一回去,就叫仆役先把書給玥娘送去,自己去向祖父行禮,還沒走到屋門口,又聽見一聲呵斥:“無稽之談,盡是無稽之談!”
“孫兒來給祖父問安。”沈瑜直接推門而入,躬身行禮。
起身後他才發現父親與兩位叔叔都坐在下首,表情也是正常的,看來只是議事,氣氛還算和睦。
沈瑜松了口氣,坐下才問:“祖父在說什麽呢?”
沈穆略緩了緩語氣,才痛心疾首地說道:“還不是你二叔在外頭聽的那些無經之談——嫡親的皇子都找回來了,哪有立什麽皇太弟的?”
“父親不必驚怒,您也知道,約麽是當時延平郡王……啊,太子殿下走失時,朝中曾議論過,傳到民間,就成了這些傳聞了。如今太子初立,有人議論兩句,也正常。”沈榮解釋道。
沈泰也跟着點點頭——沈瑜看在眼裏,心中更是輕松起來。就在這當口,沈和卻說道:“不錯,他們這麽想,也實屬正常。”
“大郎,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沈穆語氣嚴厲地問。
沈和說:“父親有什麽驚訝的?楚王曾是南地之主,南地富庶,百姓自然感念楚王賢德。如今太子雖歸來,卻過于年少,且嬌生慣養,不比楚王舞勺之年。何況,聖上戰敗難逃,相比之下,南地的人自然偏愛楚王。”
“你只說南地的人如何想,你又是怎麽想的?”
“兒子以為,立皇太弟之法,古已有之,亂世幼主,非吉象。不過既然已經冊立,變更儲君同樣不妥。”沈和回答。
“荒唐!”沈穆硬邦邦地說道,“你先是說南地如何,又誇獎楚王。楚王再怎麽賢德,也不過是一個黃口小兒!不過蒙天子聖明賜封南地,他懂什麽治國?”
“父親為何斷然否認事實?”沈和也擰起眉頭,“我們南下一路所見,冠軍戰敗,百姓流離失所,難道都是假的?為何不能承認,即便是被小人蒙蔽,那位也不過是昏庸碌碌之輩?”
“你給我跪下!”沈穆刷一下從椅子上彈起,暴跳如雷。
這真的是那個一向孝敬、順從、從沒對祖父提出過任何反對意見的父親嗎?沈瑜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父親與祖父的争論他都聽不下去了,他心裏告訴自己,父親說的是大逆不道的話,祖父生氣是應該的。可是心裏,依舊有個小小的聲音問自己:他說的真的是錯的嗎?
那病死的孩童,投井的一家人,他的弟弟們……他們會覺得,皇帝是聖明君主嗎?
他不敢想,不願聽,但那個細細的聲音卻不依不饒,他說:聖明的君主,會丢下京城與百姓,不戰而逃嗎……?
祖父自小諄諄教導的聲音還在耳邊,沈瑜卻感到這辯解在親眼目睹的事實面前如此無力與勉強。他坐在那兒,卻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