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郭逸給沈瑜細細講了國子監每日的安排、五經各房的講官分配、助教的性格喜好,以及要注意的事項,才與他卡着時間匆忙回到廊房。
總體而言,國學的課程布置對沈瑜并不算緊張,每三日在前講堂聽講官授課,五日抽同學講課,十日抽查背誦,十五日休沐一次,其他時間則是由助教分班授課。除此之外,每日還要臨帖十張,還有作文一篇。若是作業交不上,或是講課亂糟糟,或是抽背不合格,便要交給監丞處置。打手板還是大屁股,全看監丞心情。
沈瑜暗暗發誓,即便不能拔得頭籌,也決不能堕了面子。
不知道是李廷被別人勸說了什麽,也可能是他終于沒興趣了,等沈瑜回到廊房時,那李廷沒再刁難他,餘下的時間聽助教授課、臨帖,倒是順順利利過去了。
沈瑜下學後便趕着回家。到家時,卻感覺到一股壓抑奇怪的氛圍,灑掃庭院的仆役不敢說話。沈瑜步伐一頓,便向着祖父屋裏走去。
沈穆住在正屋。他年紀大了,又因南下吃了苦,兒孫都不同意他出去找活計,重新做教書先生,所以他平日就在家裏讀讀書、指點仆役幹活,或是教沈琦認字。
然而今天沈琦不在,沈穆也沒有看書。他坐在竹椅上,雙手垂在腿上,呆呆地看着遠方,發白的胡須被從窗口溜進來的風吹起。
沈瑜看在眼裏,心中有微微的酸楚,又很快被一陣顫栗代替。他按捺心緒,上前問安,“祖父,孫兒從國子監回來了。”
沈穆緩了口氣,對着沈瑜露出了個真實的笑容,“瑜郎啊,今日在國子監如何?”
國子監的先生,自然不是一般書生比得上的,講課時旁征博引,解讀闡釋。許多書他們引用的書,沈瑜連書名都沒聽過,只來得及草草記下題目與句子首末。他越是認真地聽,就越是發現自己的淺薄無知。
但是沈瑜的啓蒙先生就是他的祖父,在祖父面前,話總不能這麽說,他只能回答:“一切都好,先生也博學,只是比起同窗,孫兒難免有所不足。”
“你知道上進就好。”沈穆點點頭,也沒有細問,還開導他幾句。“不必怕什麽,歷來進國學的平民子弟也不少,你不比別人差什麽。”
沈瑜看祖父面色衰敗,關心的話在嘴邊吞吐幾次,還是沒說出來,就在他将要落荒而逃時,沈穆開口了:“今日,我把你三叔叫來,說要大郎、二郎的息婦給他相看相看附近人家的姑娘,未必要高門大戶,脾氣性格好、模樣周正就行。”
沈瑜沉默不語,已經猜到了接下來事情的發展。
“誰知他大發雷霆,當場頂撞回去。”沈穆說到這兒,也不免再次動了火氣,聲音也擡高了,“我是他老子,為他好,難道還錯了?!”
沈瑜只得說:“三叔恐怕是暫時不想續弦。”
“我難道不知?可石氏再好,也已經去了。他還能一輩子不再娶?琦郎才四歲,他一個男兒,如何會教養孩子?”沈穆發過了火,又幽幽嘆息。
沈瑜作為晚輩,誰的不是都不能說,只好含混着安慰祖父幾句,轉回父母屋裏。
宋氏也正和沈和說話,“雖說父親有言在先,可奴看着,小叔怎麽都不像是會情願續弦的,反倒是我們夾在中間,左右不是。”
“父親既然要你相看,你就留意着,至于娶不娶,還是三郎做主。”這是沈和的聲音。看樣子,他還不知道祖父與三叔之間那場争吵。
“父親、母親。”沈瑜向雙親行禮。聽見兩人的對話,他便索性把回家的所見和盤托出。“方才我去向祖父問安時,聽說了……”
沈和揉了揉眉頭,愁容不解。“三郎也忒莽撞了,不想續弦回了父親也就罷了,何苦又與父親吵起來,冒冒失失不成樣子。”
沈和起身,宋氏跟着站了起來,“您做什麽去?”
“去勸勸三郎。”沈和回答。
宋氏的手指絞在一起,滿臉憂愁,“小叔之前就對您有怨言了,您這時候去,豈不是火上澆油?”
“那也不能讓他任着性子來。”沈和丢下這一句,轉身便走了。
沈瑜只得留下,規規矩矩和母親說幾句話,講了些國子監的見聞。宋氏擔心丈夫,聽得心不在焉,沈瑜也沒多留,轉去二叔二嫂屋裏,他的直覺告訴他,沈琦估計在那兒。
二郎沈榮與三郎沈泰的屋子毗鄰,他走過去時正聽到三叔暴怒的聲音:“大哥若是替父親當說客的,大可不必了!”
沈瑜心中暗暗嘆息,他們都知道三叔心裏梗着一根刺,但能拔去那刺的人已經去了。他只假裝沒聽見,打起簾子進去給二叔二嬸問安。
沈榮靠在椅子上,面色煞白,看着有幾分病态,陸氏在他身邊低聲說什麽。沈琦果然在,沈玥□□書哄他玩。沈琦見到沈瑜過來了,歡歡喜喜地一路小跑,沖過來抱住他的腰,“大哥哥來念書吧,二姐只會念《孝經》,我都聽過好多遍了!”
沈玥白了一眼,不想理他。沈瑜卻若有所思。沈玥身邊沒幾本書,多是二叔早年科舉時留下的。他手頭倒還有些餘錢,回頭給她捎幾本游記、閑書也好。
看着親親熱熱的小兒女,陸氏欣慰地拍拍丈夫的肩膀,沈榮的卻依舊蒼白憂郁。
晚飯時,桌上的氣氛弩張劍拔,一家人之間如同隔了楚河漢界。
沈泰不看父親,也不看哥哥與侄兒,低頭吃飯,連兒子都不怎麽搭理了。陸氏隔得遠,沈瑜默默給弟弟夾菜。
“你擺那副臉色給誰看!”沈穆的火氣再次被激起。
沈泰撂下筷子,擡起頭時眼睛也紅了,“父親只想着大哥委屈,怎麽沒想過兒子與琦郎呢?”
沈穆也重重放下碗筷。“沒想着你?若是不是你老子,我才不必管你續弦否!你看看你,到現在連個秀才都沒考中,不是你嫂子給你做臉,哪個好人家的姑娘願意給你續弦!”
沈琦才四歲,但對于續弦這類詞已經很敏感了。他聞言立刻擡起頭,顫巍巍地看向沈泰。“父親……”
沈泰轉身就走。
“你給我回來!”
沈穆氣得捶桌,女眷們都不敢出聲。沈榮看着眼前的碗,表情一片空白。
沈瑜終于忍不住輕輕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說道:“祖父,三叔傷心過度,他不想續弦,其實也不必急于一時……”
“伯瑾,你閉嘴,這不關你的事!”
沈瑜扭過頭問:“三郎,吃飽了麽?哥哥教你寫字。”沈琦迅速地撲倒他懷裏,牽着他的手跟他走了。
回房後,沈和還是埋怨了他幾句:“父親正在氣頭上,你一個小兒郎怎麽能對着長輩說教呢?這事總歸是三郎的錯,氣壞了父親,豈不是讓他錯上加錯?”
沈瑜教沈琦描着仁義禮智信的紅字,一句話都不說。
且不說大郎沈和那兒如何,二郎沈泰房裏也是一片混亂。
“父親在桌上為何一言不發?”一回到屋子,沈玥就脫口問道。
沈瑾夭折後,沈榮只剩這一個掌上明珠。沈玥的性格像母親陸氏,極有主見,夫妻兩個也有意培養長女,并不過多約束她。沈榮這會無精打采,卻也強打起精神,認真回答女兒:“此事,于情父親不該強逼三郎續弦,于理三郎不該頂撞父親。大哥自然是順從父親,我卻不知該說什麽,不如不說了。”
“父親若只是這件事上不說話,也就罷了,我只怕父親根本不想說話了。”
沈榮像被戳到痛處一樣擡高了聲音,“玥娘,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沈玥卻避而不談,接着說沈泰:“三叔對大伯和大郎,只怕不是遷怒,是嫉妒。”
這次不僅沈榮皺眉,陸氏也輕叱一聲:“怎麽跟長輩說話呢!”
“女兒知道此話逾距了,可我關起門來說這話,爹娘扪心自問,難道不是如此麽?三叔與祖父頂撞,緣由也是覺得祖父偏心大伯與大郎。”
這卻是事實,沈榮夫婦阻止不了女兒,只得沉默。
沈玥繼續說道:“大郎天資聰穎,非池中物,如今又在國學念書,前途可期。何況大郎心善,今日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去哄三郎。三叔若是因嫉妒疏遠了他們,反而得不償失。于情于理,父親都該勸一勸三叔”
“我又何嘗不知。”沈榮聽着女兒誇兄長與侄子,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沈玥卻話鋒一轉:“可父親也并不差,父親身上不也有秀才功名麽,進一步便可步入仕途。”
陸氏猜到女兒要說什麽,悄悄捏住衣袖,打量丈夫的神情。沈榮卻遲疑了一會,才垂頭喪氣地說:“我已然耽誤了,又無名師,豈能和大哥與瑜郎相比。”
“耽誤什麽?父親不過而立之年,花甲之年尚有前往科考的。何況大伯中舉,不也似乎靠着祖父教導,自己勤學麽?”沈玥步步緊逼,沈榮垂下視線,不敢再與女兒對視。
沈玥眼中含淚,強忍着哭腔。“父親當真以為我不知,瑾郎走後你已心死麽?弟弟沒了,我自然也分外心疼,可是沈家的門戶總要支撐起來,我又只是個女郎,無兄弟相助,無父親庇護,只憑我一個,又能做什麽?父親若是郁郁不起,将來誰又能給弟弟供奉香火呢?”
她做女兒的,即便早早洞察,也只能裝作不知,暗暗祈求父親早日醒悟。可是沈榮日複一日的麻木,家裏的書本上積起的塵埃,都讓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沈玥忍到鼻酸,還是有淚水湧出,模糊了視野,她不敢看父親母親的反應,生怕迎來飯桌上三叔和祖父那樣的怒火。沈榮慢慢擡起頭來,說:“我讀了這麽多年聖賢書,卻不及你看得通透,真是枉為男兒。”
沈玥捂住嘴,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沈榮手忙腳亂地掏手帕,“玥娘怎麽哭鼻子了?都多大的人了……”
陸氏其實也一直擔心丈夫,提及夭折的幼子也不禁垂淚,如今見女兒開導了丈夫,也跟着喜極而泣,撲上去抱住女兒,沈榮摟住妻女,為她倆擦眼淚。“我會勸三郎的。而且從今日起,我就好好念書,不讓你倆跟我受苦,好不好?”
“爹說什麽吃苦不吃苦的,一家人和和睦睦比什麽都強。”沈玥含着淚笑,聲音還顫着。陸氏捂住嘴直點頭,早已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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