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沈瑜正式入學又隔了半個月。
皇家下旨,原本不該拖延,不過因牌坊建成,沈穆要開祠堂供奉聖旨種種事,涉及祭祀大事,還是有所寬限,連張縣令都勸他,等家裏安頓後再入學也不遲。
沈穆做主,用賞銀與置辦房産剩下的錢買了些地作為祭田,又買了幾件鋪子,這樣就算找不到什麽好差事,一家人也不至于餓死,再請個廚娘,讓息婦不必自己動手做飯,一家的生活雖不算富足,卻也達到溫飽水平了。
開祠堂祭祖是大事,沈穆好不容易等到等到那題着“至誠至善”禦賜手書的石牌坊落成,挑選良辰吉日,帶着一家老小開祠堂祭祖。
祠堂新修的族譜上,細致地記下了沈穆祖父以來可考的沈家人姓名,只是最底下兩行,頻繁出現、墨跡淋漓的生卒日期還是讓人看的眼酸。
而沈瑜牢牢盯着“沈琏”二字,緊咬牙關,兩腮生疼。沈榮看着夭折的小兒名諱沈瑾,也是一聲長嘆,不忍地移開視線。而沈泰死死盯着他自己的名字,并排寫着的石氏,和下頭的沈琏,額角的青筋綻起。
沈穆拈了一炷香,默默祈禱先祖保佑兒孫,興盛沈家,親手供上聖旨,讓先祖也能分享這份榮耀。
另還有一件對于沈瑜而言的大事,就是他于開始留頭了:因正式入學,算是個儒童,再梳着總角會被笑話。同時,由于入學後要與人交往,也要取表字了。沈穆當着祖先的面,正式宣布了他的表字:伯瑾。
中規中矩,卻又包含希望。
待到沈瑜入學,已過了金桂飄香的時節,聖人生辰也錯過了,他的頭發倒是留長了一些,用方巾包了起來。
沈瑜初來乍到,由老成的監生引着去大成殿在聖人像前行禮,又去前講堂裏考校學問,以便分班。沈瑜原先以為自己帖經墨義功夫總算不錯,一經考校,才知差得遠矣,最終值落了個乙等。見他一臉失望,負責考核的監生還笑道:“小小年紀,也算不錯了。”
入國子監本應寄宿,但念在他年齡尚小、家離得又近的份上,對于走讀的提議,司業略一思索便點頭應了個可字。
朝廷規定,五品以上官員子弟可入學國子監。這裏達官貴人郎君是少不了的。沈瑜其實還抱着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贊元既然出身不凡,又頗有才學,會不會也在這裏?
然而被監生領去號房,換上淡青色的國子監監服之後,他這番心思便都收斂了:國子監學子如此多,又都統一服飾,他難道還能一個個看過來嗎?
只要順其自然,總會有相遇的那一天的。沈瑜這麽告訴自己。
沈瑜分的這一班,人員構成很雜,既有挨貢入學、老成持重的貢生,又有年紀輕輕、家世顯赫的俊俏郎君。
沈瑜安安分分進了屋,撿靠後的位置坐下了。可他想低調,不代表別人願意讓他低調。
他還沒坐定,送他來的監生一走,前排的郎君便扭過頭發難了:“你是哪家的郎君,你爹姓甚名誰?”
沈瑜緩聲道:“我家是自齊州南遷的,祖父姓沈諱穆,得聖上賜義民,蒙恩入學。”
那發話的人一咧嘴,“原來是個奤子。”他說這句時,刻意模仿戲腔,他左右同齡的少年都跟着笑得前仰後合。
沈瑜沒說話。
“二郎這是從哪兒學的話?”同伴還興奮地問他。
“揚州評劇,你沒聽過?”他一句頂撞回去,又饒有趣味地看向沈瑜,“喂,小奤子,你會作詩麽?寫一首講講京城見聞?”
這個問題倒是簡單,沈瑜坦然回道:“抱歉,我只學了平水韻,還沒學作詩。”
他開蒙四年來,除了基本的蒙學、經義,祖父也講過聲韻訓诂,只不過這些小學沈穆也沒有深入研究,大多草草帶過了。
“不會作詩?那你來作甚?”那人臉上實打實露出失望神色。沈瑜知曉他恐怕說的是真心話,只是聽着有些刺耳。沈瑜不卑不亢地說道:“國子學是養天下之士的地方,自然是來這裏學習的。既是來學習的,定然有不擅長、不了解的東西。”
“天子看重筆墨文采,只怕你再怎麽學習,入不了聖上的眼,也是白搭!”那人終于變成了毫不掩飾的譏諷。沈瑜也臉一沉,露出鋒芒:“多謝這位仁兄為我操心,只是不必了。”
“肅靜,你們在做什麽!在書院生事,仔細一起去繩愆廳領罰!”齋長恰巧路過,終于結束了這場鬧劇。
沈瑜安安分分拿出刺史大人贈送的書溫習起來,好似無事發生。他周圍的人,有離他遠遠的,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也有悄無聲息打量他的。身後的藝術視線,便是時隐時現,似乎一直盯着他。
午間休息時,沈瑜緩步走出廊房,有一人匆忙跟了出來。“兄臺請留步!”
走到狀元橋附近,沈瑜便停步回首,來人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郎君,個頭稍高,服色偏黑,五官俊朗,笑容誠摯:“我叫郭逸,你可喚我悠之。”
“郭兄可喚我伯瑾。”沈瑜與他見禮,敘過序齒,發現郭逸比他長兩歲,是禮部郎中之子。
“他們太欺負人了!”郭逸剛寒暄完,就憤憤不平地控訴道:“他是嘉國長公主與右衛将軍家的二郎君,李廷。平日除了監丞沒人管得住他,便是齋長們也不敢多說什麽。”他說到這兒,有一絲遲疑,和愧疚,“我方才,也怕得罪了他。”
長公主是聖上姐妹的封號。李廷是當今聖上的外甥,太子殿下的表兄弟,如此,方才沒有人幫自己說話,乃是理所應當的了。沈瑜輕輕一笑,答道:“郭兄不必如此,我倒不覺得委屈。我的确是北方人,也的确不會作詩。”
“你……”郭逸沒想到他會這麽說,緩緩擰起眉頭。
沈瑜道:“我初來乍到,國學裏很多事情不太了解,悠之可否為我解惑?”
沈瑜的笑容溫柔似水,郭逸不自覺地把方才的話題抛到了一邊,轉而講起國子監的日程安排。
而賈盛德的一封奏折,再次把東宮推到風口浪尖:賈丞相言太子殿下正值外傅之年,應選名師入東宮,以增其才學修養。
“丞相這是何意?”散朝後,賈盛德的府上又熱鬧起來。“陛下已冊立太子,若太子選名師,下一步必是出閣念書,地位豈不更加穩固?”
賈盛德身旁的男子代為回答:“何大人也太過小心,太子已經十歲,選老師勢在必行,丞相大人若不上書,豈不是授人以柄。”
“那也不該在這時候!如今楚王殿下尚在……”
“好了,都消停消停。銘彥也不必說了。老夫自有成算。”賈盛德終于開口,兩人只得都閉嘴。“如今柔儀殿內的宮人都是聖上一手選的,什麽消息都傳不出來,可太子若要念書,老夫豈非最好的人選?等老夫出入東宮,他一言一行必逃不出老夫法眼,想要做點手腳、挑點毛病,不是輕而易舉麽?”
剛剛還據理力争、面有怒色的官員們紛紛作恍然大悟狀,接着奉承迎合:“丞相老謀深算。”“一切盡在大人掌控之中。”
“怕什麽。”
幞頭革帶、寬袖長袍的官員依此離去,只剩下賈盛德身邊被他喚作銘彥的人。銘彥又小心地開口:“父親大人,您當真打算親自輔導太子麽?”
“能有這個機會,何必讓手旁人?”賈盛德桀桀地笑道,“楚王是好,可太子有什麽不好?太子才十歲,無母族庇佑,何況聖上一向體弱……”
銘彥不敢細聽。
“好了,你不必在我這兒了,回去陪霞娘吧。”銘彥附身告退,從那森嚴廣闊的丞相官邸走出來,才長舒一口氣。坐上後門處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他沖車夫小聲嘀咕:“老頭子變心,想另尋出路了。”
果不其然,建寧帝次日下诏,準其所奏,加丞相賈盛德太子太傅、學士周曠太子太師,入東宮為太子授學。
丞相任太子太傅是慣例了。而周曠周老先生,則是端仁太子從前的老師。
“賈丞相這是何意?”柔儀殿內,吳君翊喃喃自語。
他與賈盛德從無交情,賈盛德突然莫名其妙賣他一個人情,難道只是為了示好?
吳君翊的手一按桌子,突然問起毫不相幹的話題:“對了,孤的玉佩,沈瑜他賣了多少銀子?”
李起答:“回殿下,市面多用銅錢,高祖定一兩銀兌一貫,如今民間銀子少了,一兩銀大約換兩、三貫錢。那玉佩當了一千五百貫錢。”
“才五百兩銀子?他可真出息!”吳君翊的臉黑透了。“他就這麽糟蹋東西!”
他恨恨地一跺腳,李起便伏下頭,顫着聲問道:“殿下,那當鋪也是大膽,什麽東西都敢收,奴才叫人給沈郎君贖回去,如何?”
吳君翊心動了,可是一細想,就咬着牙搖頭,“孤手頭沒那麽多現銀,傳到外頭名聲也不好聽。”
李起本欲說告訴陛下一聲就行,但太子殿下已經下定決心,他卻不好開口了。
“沒事,那塊玉佩不過是尋常玩意,當了也罷。”吳君翊喃喃安慰自己。“父皇給孤指了先生,孤也要表達一下心意。你去準備兩份表禮,不必太過奢華,但一定要有肉幹。”
李起連忙應下。
吳君翊于是又不說話,靠着軟墊把玩着一根狼毫。李起以為太子在思考兩位先生,不敢作聲,然而直到被建寧帝宣去之前,吳君翊想的,都是怎麽教訓那個把他臨別贈禮随随便便當掉,還只當了五百兩銀子的家夥。
作者有話要說:
奤子,同侉子,稱呼北方口音的人。
感謝各位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