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更後的街道,除了來往打更的更夫與巡查的兵卒,再無人影。
快走到城南時,更夫停下來,想坐在這戶高門的臺階上歇歇腳,一旁的兵卒嘲笑他:“快敲快敲,難道你還指望丞相大人開門請你喝碗茶?”
更夫長吐一口氣,用力地敲響小鑼。
他們誰都沒注意到,這戶人家後院的小門開了又關,幾道人影閃了進去。
“大人,您是怎麽想的,陛下為什麽突然下诏立太子!”昏暗的燭光照亮小小的會客廳,為首的那人身體前傾,近乎失态。
唯一一個坐在椅上的男人年近五旬,鬓發與胡須都夾着白絲,一雙眼睛卻像鷹眼毒辣、尖銳。
“有什麽可奇怪的?那是陛下親兒子!真找到了立太子不是意料之中嗎?”說完,他也輕聲呢喃:“沒想到他命這麽大。”
後一句就是大不敬了,所有人都假裝沒聽見。剛剛說話的人還是急切地問:“那我們在民間散布的傳言,就都沒用了?”
“慌什麽,你道流言是那麽好平息的?什麽太子,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稚童……”男人不屑地哼了一聲,眼裏閃過狠厲的光,“再說,從民間找回的,誰知道,是不是皇室血脈呢?”
“您的意思是……”他的同伴遲疑了。
“且看着吧。”他把玩着書桌上的小擺件,不急不躁,“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
兩月後,沈家一行人終于抵達南京。
由于有刺史開的通行證,一家人暢通無阻的進入了京城。
南京與襄州又大有不同。此地原為王都,又地勢偏南,處于平原,比起如今已經成為前線的襄州,繁華富庶,溢于言表。沿街叫賣的商販,就把三個孩子看得目不轉睛。
此處的建築比起北方風格大不相同,迂回柔美,精致繁複,一家人沿路走來,邊走邊嘆。
還是沈穆先回過神來,“先找個地方落腳,商議接下來的打算。”
一家之主發話了,其餘人都乖乖聽命。
他們一路上也消耗了不少盤纏,經不起大手大腳,所以只是找了家小客棧,賃了幾間房,暫且歇腳,兩個仆役擠一間下房。
“當務之急,是要送瑜郎與琦郎入學。”沈穆說,“琦郎年紀漸漸大了,瑜郎也耽誤不起,需找個好書院。”
“可別了,我家小三才幾歲?能去書院讀書?父親一心惦記瑜郎,我沒什麽可說的,只是盤纏還剩下多少,還置辦家業嗎?一家人總不能睡到客棧打秋風吧!”一路上隐忍不發的沈泰終于爆發了,話也像連珠炮彈一樣噴了出來。
沈和不便說什麽,沈榮卻看不下去了:“三郎,你怎麽同父親說話呢!”
“二哥,你也想一想,你家玥娘也大了,将來出嫁,要不要置辦嫁妝,父親一心一意只想瑜郎成才,琦郎與玥娘難道不是您的親孫?”沈泰絕望地質問道。
沈穆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胸口起伏不定,卻半天說不出話來。沈琦早吓得不敢說話,沈玥含淚看着猶豫不決的父親與母親,沈瑜慢慢站了起來:“三叔,祖父,別急着發火,我有個想法。”
他從懷裏掏出那塊絲帕包的玉佩。“這是贊元離開前所贈,我看成色還好,不如先當掉。當務之急是置辦宅院家業,手頭的銀錢加上這玉佩,應當也夠了。至于讀書的事,三郎年紀太小,不如請個先生開蒙,我和玥娘也可跟着念念書,不過一封束脩而已。”
他說話時十分鎮靜,與他弟弟妹妹顯出大不同來。而他幾位長輩,神情都極為複雜。
“你想好了?”沈穆問。
沈瑜點頭,“孫兒既然說出了口,就是思慮過的。”
沈穆的目光轉到沈泰身上,沙啞地問:“三郎,你方才說的……當真是這麽想的?”
沈泰不知不覺間低下頭,沒出聲。
沈穆又慢慢說道:“不管你心裏怎麽想……琦郎和玥娘,都是我的心頭肉。”
沈榮終于看不下去,拍了一下沈泰的肩,沈泰開口:“兒子知錯了。”他又向着沈和與沈瑜,“大哥與瑜郎,泰莽撞出言冒犯,請見諒。”語氣有些硬,說不出是不情不願,還是拉不下臉。
“他一個小兒郎,長輩說兩句重話也沒什麽,三郎很不必這麽在意。”沈和道,勉強算是把方才的不快揭了過去。
之後沈泰借口出去散心,剛一出門,沈琦就緩過勁,嚎啕大哭起來。二夫人陸氏抱着他哄着,對沈穆與沈榮說道:“三弟妹沒了之後,三郎的性情大變……琦郎年紀小,也需要母親。”
沈穆嘆息,“誰不知道他與石氏少年夫妻,故劍情深,我也一向滿意這個息婦,只是天災人禍,誰能左右呢。”
之後便按照沈瑜說的,第二日,他們便去當鋪當掉了玉佩。
那玉佩觸手溫潤,瑩潤澄澈,當鋪掌眼的先生一看就雙目放光,極力壓價,最後也當了一千五百貫錢。
一千五百貫可不是個小數目了。沈穆怕那麽多錢出去打眼,特意開了錢引。好在沈家人手多,與當鋪先簽了契,那面沈和親自去牙行與人談置辦房産,其餘的人在客棧歇息,兩個仆役來回跑腿,打探行情。
沈家一大家子,房子不能太小了,又都是讀書人,怎麽說也得有個小院落,這麽衡算下來,玉佩當的錢,也就堪堪夠買個普通人家的宅院。
連跑了幾家牙行,沈和總算找到了一個稱心的:一座南城的三進小院。宅院的前主人是個商戶,因為急事回鄉,草草出手,價格偏低,只要一千三百貫。雖然宅院不是太大,但是位置好,離府衙不遠,将來找先生或是買東西都方便。而且院落裏家具一應俱全,可以直接入住,沈和這才拍板,又添上三十貫買斷家具與一應物事。一家人轉眼間在京城有了新家。
一番事忙完,也不過剛過了午後,一家子坐在新院子裏,都有些不敢相信,樂呵呵的對視,彼此都笑不攏嘴,前一日的風波好似全然沒有發生過。
沈瑜與他們不同,欣喜裏還夾着點心酸:一方面當掉了臨別禮物,深感愧對贊元。另一方面,他沒想到那玉佩這麽珍貴。雖然早知道贊元出身尊貴,可随手便能拿出上千貫的佩飾,如此一看,他們的距離就更加遙遠。
沉甸甸的壓在他一顆心上,沈瑜難以露出笑模樣。
家裏頭還有存糧,不過沈穆還是指揮着兒子們出去買米,兩個仆役生火做飯。沈瑜想松快松快,順道參觀一下京城,便也跟去了。
恰巧府衙的衙役在張貼告示,沈瑜與父親也湊過去看:
“太子殿下仁慈,已請陛下下诏凡北地流民,各州、府、縣為協助修屋建舍,可借農具、種子,凡戰死、受傷士兵,厚賞撫恤家人,大赦天下……”
沈家人不事農耕,這公告與他們無關。沈和聽到一半便轉身走人,乖乖出錢買米。買了食材,他又帶了一角酒回去,一家人住進新家,先熱熱鬧鬧吃一頓飯,也算喬遷宴了。
馮大人送的兩個仆役,都是幹慣了粗活的,燒火做飯雖也幹得,卻比不上廚娘精致手藝。不過求的是喬遷宴的喜氣,又有兩杯久違的熱酒下肚,就都不在乎什麽了。
只有沈穆聽到官府的告示後,無限感慨:“太子殿下,啊,原來聖上已經冊立太子了。原先的延安郡王與端仁太子并非一母所出,不過看樣子,倒是同樣仁慈的儲君。”
他絮絮回憶了一會殉城的端仁太子,又感念儲君已立,年少仁慈,大齊國祚不斷,說着說着,就有些熱淚盈眶。
兒孫們都熟悉了他這套話,安安靜靜吃飯就是了,唯有沈瑜心中一動,擡頭看去,卻正掃到父親陰沉個臉,不由微微一怔。
“我倒是聽人說,本打算立皇太弟的。”沈榮說道,“畢竟延平郡王還沒留頭,未免太年少,楚王殿下卻已經是舞象之年。”
“胡說,立太子為儲君是天經地義!”沈穆把眼一橫,沈榮便不做聲了。
沈和突然一放筷子,“父親慢用,兒子喝酒有些上頭了,先告辭。”他的妻子吳氏也一愣,匆忙追上丈夫。
這邊沈家人一同吃着簡陋的喬遷宴,那廂吳君翊獨自對着一桌珍馐美宴皺眉。
“殿下……可是用不慣?”伺候他的小太監李起觑着他的臉色,怯生生地問。
“這些全是份例?”吳君翊挺直了身,硬邦邦地問道。
他方才細數了,菜湯約有三十餘種,如酒醋白腰子,三鮮筍炒鹌鹑,土步辣羹……用料也十分浪費,羊頭簽只取兩翼,土步魚只取兩腮。更不要提內府酒樽寶器鑲金嵌玉,奢華無度。
李起仍沒反應過來問題出在哪兒,“殿下放心,絕沒有超過太子份例……何況殿下方才回京,即便略有逾距陛下想必也不會說什麽。”
吳君翊煩躁地丢下烏木鑲銀筷子。從前他也是這麽過來的,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在吃過生肉和菜根以後,再看這些他動不了幾筷就要浪費的珍貴食材,他無論如何都忍受不了。
其實他本以為父皇會有所改觀,畢竟如今內亂未平,外有東西鮮卑,故土尚未收複,可是如今宮殿還在擴建……
他出神地想了一會,飯也不吃了。“研墨,孤要寫一封奏折。”
作者有話要說:
補上昨晚的,今晚正常更新